他走过去的时候,宁冉刚好从车上窜下来,晃晃悠悠着一个踉跄,陈跃冲上去一下搀住他的胳膊。
宁冉勉强站稳,但身体仍然有些摇晃,陈跃的手指握得更用力,深深陷入他手臂的肌肉。
宁冉的动作依然迟缓,他缓慢地转过头,涣散的目光缓慢聚焦在陈跃脸上,路灯下,他醉眼朦胧,雾气却迅速在眼中凝聚。
而后,他缓慢地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
陈跃定在原地走不动半步,双囘腿像是灌了铅,宁冉目光却凝视他的双眼,一刻也不曾离开。
许久,嘴唇忽而翕动两下,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像是确认,”陈跃?“
一个名字,短短两个音节,吃力的艰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湿意在顷刻泛滥,在眼见着水光将要溢出之前,陈跃咬紧牙关才把 视线转开。
在宁冉身前半蹲下来,把他拉扯到自己背上的动作强势不容反抗,几乎生拉硬拽。双囘腿较力站起来,宁冉全部的重量就被他负在 背上,从一开始的戏谑,一次,两次,很多次,这个动作就理所当然了。
宁冉环住他肩膀的手臂箍得很紧,像是稍微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陈跃走到电梯门口,却是径直地经过,没有停顿,他用膝盖抵开 安全梯间的门。
楼梯间里灯光昏暗,湿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陈跃听见耳边声音微微抖动着,”陈跃。“
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跟这声线一起颤动,与此同时,湿热流淌在他颈侧的皮肤,从这一声唤出口便源源不绝,陈跃把牙关咬得 更紧。
我是。
我现在还是。
从一楼到十五楼,不到三百五十级的台阶,好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厮守得,尽可能久一点。
除次之外,他怎么舍得让他同历凶险,或者,拿什么向他要求,等待,青春正好的十年。
把他背在背上的时候,陈跃才知道宁冉到底瘦了多少,纵然如此,背负一个成年男人上楼,光是骨骼的分量就已经足够让人吃力, 但即使是承担,背上的重量那样真实,宁冉头埋在颈窝,眼泪一直没停,泪水和他的汗水一起濡囘湿胸口的衣衫,再分不清谁是谁的。
宁冉的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空,陈跃把他的身体小心地在床上放平,灯只亮着玄关的一盏,卧室里光线半明半暗。
不是黑暗,不足以掩藏所有的无所遁形,宁冉泪红的眼睛在黑暗中仍然那么亮,陈跃抬头便能看见他脸颊上毫无隐藏的水泽,那眼 光已然不甚清明,但切切琐住他,半刻不离。
即使晦暗,酒意之后,他也已经无所遁形了,只是顷刻,陈跃伏上他的身体,咬住他的嘴唇,热吻极尽狂乱,所有挥霍过的,假饰 过的,克制的,扭曲的,爱着的,恨着的,委屈的,执持的,亏欠的,牵挂的,所有,只是一个不舍得。
你知道什么叫末日吗?
他手掌探进宁冉的衬衣下沿,掌下的肋骨很容易就摸得到,但他的手就那样,一直,徘徊流连,他用了力,所以嶙峋突兀的手囘感 ,大概,很久他都能清晰地记住。
当他嘴唇的动作终于放得轻缓,宁冉在他身下几呜咽出声,”我,不爱你……“
透着醉意的声音依然倔强,但攀住他肩背的手却死死不放,死死不放,宁冉身上就像是有个挣不开的茧。
陈跃脸紧紧贴住他的脸颊,艰涩地开口,”我知道。“
“我不爱你……”宁冉哭得几乎抽噎,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湿热的咸涩一直流淌到陈跃的唇囘间。
但手指用力扣进陈跃的背脊,还在更用力地扣得更深,像是稍微放松就是一次生生扯离的血肉模糊。
生死不弃,陈跃多想承诺什么,但他只是把宁冉抱得更紧,片刻才敢出声,“我知道了。”
宁冉压抑的哭声里痛楚依然分明,“我,疼怕了……”。
更像是自语,宁冉的语气再不复方才的倔强,湮没在呜咽声里微微颤动着,像是乞求,所有的脆弱在刹那间毫无隐藏。
陈跃的头深深埋进宁冉的颈窝,许久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即使极力克制,肩膀依然清晰可见地抖动,片刻,“嗯,”他从鼻中发出 一个模糊不清的单音。
再开口已是极度艰难,“知道了。”
压抑地痛哭并不是声嘶力竭,但终于还是脱了力,宁冉逐渐在陈跃怀里睡着,到下半夜,依然时不时地抽泣一下。
上次宁冉喝多后的事,第二天大都记不起,陈跃不知道这个晚上,宁冉明天是不是会记得。
宁冉躺在他身边,酒醉的人应该睡得很实,但陈跃看见他紧闭的双眼,睫毛微微抖动,从深夜到凌晨,陈跃抱住他一直没舍得放开 。
宁冉睡得毫无防备,他大概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毫无防备,陈跃有些恼意和无奈,但更多是心疼,他心疼地吻上他的眼帘。
这是他的爱人,他享尽荣华的时候,想给他的还没来得及给他,到现在,想给他世上所有的最美好,却是真的办不到了。
真的办不到了吗?
毫无间隙地相依,几个小时很快过去,陈跃最后小心地把胳膊从宁冉身下抽囘出来,他又吻一下宁冉的额头,再见。
他走出去的时候,风停了,但空气却异常清冷。
窗外正是黎明前,最浓,最深沉的黑夜。
(一一七)
宁冉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明未明,空荡荡的房间,他用了两分钟确定陈跃昨晚真的来过,以及此时已经离开的事实。
心里苦得说不出来,胃部空虚而且微微灼痛,宿醉后的头疼欲裂,浑身活像被抽掉几根筋似的没力气,就像有一大口气没喘上来。
衬衣和长裤都脱了,钱包被摆在一边的床头柜上,他对昨天晚上的记忆,还能确定的地方停留在楼下看到陈跃,那之后的零星片段 琐碎模糊,陈跃怎么会来他这?
身上粘得难受,他慢慢起来,走到浴室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撑着洗手台,宁冉怔了半天。
眼睛肿着就别说了,他昨晚上真是丢人丢大了。嘴唇的红肿如果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他就枉混这么多年了。从肯定陈跃离开后,他 再次错乱,陈跃到底在想什么?
冲完凉,天还没亮透,他把灯关了,房间半晦半明的光线中,坐着都嫌费力,他不得不躺在床上,这显然不是他宿醉后的一贯反应 ,胸中郁着一口气,他突然怀疑自己是活生生哭成这样的,他昨天到底跟陈跃说了什么?
一直到天光大亮,宁冉伸手拿起手机,既然昨天晚上是陈跃送他回来,平常人也该道个谢,时间已经是早晨九点,他想了很久才拨 出去,听到的是关机的语音提示。
又一次的落空,他放下手机的时候,门铃突然响起来,宁冉从床上弹起来,很快走到门口,大门一下打开,他不禁愣住。
Vicky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食物袋。
Vicky早吃过,这是宁冉一人份的早餐,宁冉干脆把粥摆在客厅的茶几上,他自己坐在Vicky旁边慢慢地吃。
Vicky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来回敲击,“行,挺出息,不让你在店里喝,你就喝到别处去了,都几点了,你这屋子里酒气还没散 尽。”
宁冉没出声,换成平常听见Vicky说此类的话,他必然讪笑着讨好,但今天他真的没心情,所幸Vicky决口没提他眼睛肿着这事。
粥只吃了一半,他放下汤勺,碗推到一边,缓缓坐直,“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他的声音无力得连自己都意外,Vicky很轻地笑了声,没说话,手臂从沙发侧边垂下去,接着很快转头看了下,顺势从沙发边上摸索 几下,拿出个什么,宁冉看见是Ryan给他画的像。
“自画像?不错呀。”Vicky托着画框,神色几分赞赏。
宁冉突然想起陈跃也曾这么问过他。
Vicky看得很仔细,眼光落在画面右下角,他确定似的凑近认真看了下,嘴里突然呵地一声,手指指着签名,转头对宁冉似笑非笑, “旧情人的信物,嗯?”
没等宁冉说话,他很快把画放回了原处,“你家旧情人信物一直就这么随处放的?陈跃看见过吗?”
宁冉点一下头,神色几分怔忪,刚要辩驳说Ryan跟他从来不是情人,Vicky突然凑过来猛地拍一下他的头,“你TM究竟能有多二,我 就说以前跟陈跃说到那人的名,他半点不意外,合着你这些东西摆得一点不避忌,是吗?”
事实上,Vicky想起的是昨晚他自己一时嘴快跟陈跃说到宁冉对他说Ryan,陈跃虽然表情有瞬间的波动,但是整个状态像是习以为常 ,半点意外没有。他其实也一直疑惑,就算宁冉再别扭,明显是对陈跃上了心,掩饰又能掩饰多少,他们俩平时的亲热都不是假的,陈 跃这少爷怎么还是这样吃不准。
手掌再一次对着宁冉的头拍过去,“你不是跟他提起这人都半点不避忌吧?”
宁冉挡开他的手,“不是我跟他提,从一开始就是他跟我提。”
“他提你就顺着他话说了?”
宁冉转头看着他,“那我怎么办?Ryan是我老师陈跃很清楚,提到这人我就话题止住,没事都像有事似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欲盖 弥彰?而且从一开始我就跟他说了我和Ryan不是那样的关系,不是,你今天跟我揪着这个不放了是吗?”
Vicky被他气笑了,“去TM欲盖弥彰,你跟Ryan不是那样的关系,陈跃傻了才会信,你和那男人又不是没做过,就别老师老师的说的 这么心安理得了。就当时你跟你所谓的老师在酒吧旧店一夜风流的事,圈里传得那叫一个热闹,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陈跃那会追你 花了多少功夫,你还以为他一点没听说。”
宁冉当即愣住,他和Ryan唯一的一夜,这事过去好几年,到现在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他没想到Vicky今天会突然提起来。
那是Ryan回北方的当晚,Ryan已经赶到机场,航班却因为突然的天气状况延误,回头到酒吧找到了喝得烂醉的他。
要不是刚经历一次分别的情绪崩溃和醉得没有理智,他不会失控到那个地步,这件事他一直在后悔,所幸后来他说自己酒后失德, Ryan就容他一笔带过了,事情才没发展到不可收拾。
僵了半天他才再次开口,“你说那事,传得很热闹?”
“就你当时闹酒缠着人不放的那劲儿,不够人没事拿出来磕磕牙?”Vicky冷笑。
目光讷讷看向Vicky,宁冉声音有些艰涩,“那为什么,从来没人在我面前说过?”
Vicky又笑一声,再次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几分不耐,“谁会脑抽到说人还说到当事人跟前去?”
宁冉愣在那,很久说不出一句话。
(一一八)
见他像是默认,Vicky不可置信道,“那么,关于Ryan的事,就这么从头到尾横在你们中间?”
宁冉低下身子,手捂住额头。他不能否认,其实Vicky说的就是,从一开始,他和陈跃坦然谈论这个人,他当成是谈论他的老师,所以没有回避的必要,原来,知道那件事,陈跃只会当做是在谈论他的旧情人。
Vicky又冷笑一声,“就算刚开始,你不知道陈跃介意,但这么久,你别说你一直不知道他介意。”
宁冉没回答,Vicky抽出一支烟递给他,“那我问你,你对Ryan再不是那种感情了,你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宁冉接过来,点上,抽了一口,烟雾在眼前缓缓升腾,“很久了。”
“那知道陈跃介意后,你为什么不对他解释你不再爱那个人?”
宁冉把头偏到一边,他也笑了,他笑得很苦,目光再次转向Vicky,“解释,我应该对什么人解释?陈跃私生活怎么回事你别说你不知道,我应该以为我是他的什么人?”
如果一个爱他的人因此而难过,他应该直接告诉他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但是,如果仅仅是让某个把他当成床伴的人感到挫败了,他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但陈跃对你不同,连我都看得出来。”Vicky说。
宁冉呼吸滞了一瞬,胸口突然一阵揪痛,但随即,他笑得更苦。
很长一段时间,他该怎么估量自己在陈跃心中的位置,他能把自己当成陈跃的谁,交换性伴这样的事也能轮得到他,他自己上赶着跟陈跃说,你别在意,我不爱严戈了?他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第一次知道陈跃在意这事是在他生日爽约那次,陈跃说得很直接,几个小时间他曾有犹豫是不是应该给个交代,但转眼却看到了肖然被抛弃后对陈跃的不舍。当时他就觉得不是陈跃默许,肖然怎么敢跟着赵延,为陈跃挂心的人,他不是第一个,被陈跃抛弃的,肖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宁冉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自己会是个例外,对陈跃说清楚的念头,当场就打消了。
在海滩那天,突然撞见那个和Ryan长得相似的人,当时他就是觉得意外多看几眼,陈跃像是难过了他也感觉得到,陈跃对他究竟是什么心思,到了那个时候,他长期在确定和不确定间摇摆,长时间的揣测和患得患失,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就算他有心,有些话也难说出口了,别问他为什么,他自己也憋得难受,但就是说不出来。
俩人沉默很久,Vicky突然问,“你和陈跃究竟是因为什么事分手?”
“你别问了。”宁冉猛抽一口烟,这次干脆没回答,陈跃出轨的事他确定自己不会跟任何人提,即使分了,他也不会背后说人的不是。
Vicky又笑了声,“我看大概跟这事也脱不了干系了。”
这次宁冉没回答,有关系吗?捉奸第二天,陈跃问他天津那回是不是去过Ryan那以及为什么对他说谎,虽然明知道为出轨的人找理由有点贱,但这两个月,他时常会想,如果他当时好好和陈跃谈,到现在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以当时的情绪,亲眼看过陈跃和别人在床上的画面,他根本无法冷静地回答,他也不相信有几个人在那样的状态下还能冷静。
但他不能不承认,分手前在肖然的病房,情绪激动到顶点,他那句没提到Ryan的名字,却和Ryan有关的话说得太狠毒了。
Vicky点一下头,“分得对,一个在乎得太紧,所以爱猜,一个浑不知道自己对对方算个什么,所以干脆不解释,你俩有任何一句话跑到同一个道上吗?
宁冉心一下沉到了底,低头抽着闷烟,得不到他回答,Vicky突然凑到身边,”你告诉我,你不跟陈跃解释那事,除了吃不定他所以觉得没必要解释,说不出口,到底还有几分是故意的。“
宁冉转头看着Vicky棕色的双眸,Vicky笑得很冷,”陈跃这样的浪荡子,钓着他就对了,你不解释,到底有多少是故意给他指向?“
宁冉愣在那用了足足一分钟消化Vicky的话,随即一下把他推开,”没有!“
Vicky死死锁住他的双眼,”你敢说一点也没有。“
宁冉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来,”没有!你当我是什么人?你以为他不高兴我能有多好受,每次他不高兴,我一个奔着三十去的人让自己像个小孩似的在他面前耍宝,只因为他喜欢,吃这套,我图什么。“
(一一九)
这段话几乎是冲口而出,宁冉一气说完,脸色变得苍白如纸,烟灼痛了手指,他用力泄愤似的把烟头掷在地上。
Vicky神色中终于现出一丝不忍,他站起来,走到宁冉身边扶住他的胳膊,”好,我知道你没有,还有,你一直吃不定陈跃,一定是那混蛋做了些什么事,你不想说,我也知道。“
把宁冉安置在沙发上坐下,”但我想不通陈跃为什么犯浑,他把你放心窝里,连我都看得出来,我跟他认识十年了,这人虽然平时不靠谱,真要陷下去了,比谁都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