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跃端起酒杯一口喝尽,到现在他还在后怕,要是当时跟宁冉在一起的不是Vicky,要是Vicky和他们以为的一样只是个普通的酒吧 老板,辛辣的酒液从喉头灼烧到胸口,仍不能平复他心中的颤栗,他再次把杯子斟满。
Vicky却只喝了一小口,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当时我俩从酒楼开车走的时候,我问他到底为什么打人,他倒好,一遍 一遍问我,陈跃家是不是出事了,我也就明白了个大概,姓胡的那混蛋当天一定是哪得罪了你,可能话还说得非常难听。”
他倾身上前弹一下烟灰,“反正上面那些事,下边传起来什么版本都有,他能听说也就是些皮毛。后来解围的人来没几句就打发了 胡家的人,小宁更加肯定我知道内幕,我一口咬定你家没事,是姓胡那小子不长眼,没看明白形势就敢对你落井下石,你当时没跟那小 子计较不过是打他脏了手,这是备着转头把姓胡的往死里收拾,我就差赌咒发誓了,这些年我从来没骗过小宁,他最后终于信了。”
“你做得对。”陈跃的声音有丝沙哑,Vicky是在认真为宁冉打算,宁冉能有这样的朋友,他由衷高兴,或者,有一天自己护不了他 周全了。
他的选择和Vicky一致,他不能忍受宁冉有再一次为他以身犯险的可能。
但他也想到宁冉最后一次次说着对他的浑不在意。
要是真的不在乎,怎么会忍不得对方受半点委屈,一旦目睹,不顾一切也要报复回去。要是换一个角度,被人羞辱的是宁冉,陈跃 自忖,不管宁冉曾经让他多痛苦,他的选择和宁冉这次一样,但陈跃清楚,自己爱他,深爱他。
“小宁真是个疯子,现在这风口浪尖的,我能帮他收拾的这次就做到顶了,他要是知道现在到底什么形势,我只怕他什么事都做得 出来,到时候你也是麻烦一挑子。”
后面这句,陈跃没心思听了,他再一次喝尽杯中酒,摇一下头,“从来,我不知道该信他说的话,还是该信他做的事。”
Vicky看他一会,忽地笑了,“他是个多别扭的人,嘴上说的多数不是心里想的,你这样想就成了,他有时候别扭得让人恨得牙痒, 有时候又让人止不住地乐。”
说到这,笑突然敛住,猛抽一口烟,烟雾在眼前晕散开,“但你要是知道,他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真的,我保证你笑不出来。”
陈跃认真看着Vicky,Vicky又抽一口烟,目光才转向他,表情没有半分戏谑,“人是可以被驯养的,你信吗?”
(一一四)
Vicky很淡地笑下,“说驯养可能过了点,应该说养成更贴切,宁冉家的事,你大概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个非婚生子,吃过很多苦,他妈妈精神状况不好,”陈跃声音有些发涩,从Vicky开始叙述,他的眼神就停留在Vicky 面容上,专注于他每一个表情,一秒也没离开。
“那你见过他妈妈吗?”Vicky又问。
陈跃摇一下头,在知道宁冉家的事以后,他曾经提议陪宁冉去疗养院探望他妈妈,但是,宁冉很直接地告诉他,她的病已经严重到 每次看见他都会歇斯底里地发作,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可能少的在她面前出现。
Vicky拿起酒瓶,又把陈跃的酒杯添满,抬头的时候再次开口,“我见过,不过是前些年的事了,那时候宁姨神智还算清醒,不像现 在连见小宁一面都会被刺激得当场失常。那会,小宁每周末回家一次,有几回,我是跟着他一块去的。”
酒瓶稳稳放在桌上,“宁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那性格,怎么说呢?即使清醒的时候,嘴也特别刻薄,你完全不可能料到她什么 时候发难,我算个外人吧,但就算是当着外人的面,她也没给小宁留多少脸。人的性格绝不是一两天养成的,宁冉现在所有的行为,都 跟这个养大他的女人有关。”
陈跃没说话,他还记得宁冉额头上被他妈妈用水杯亲手砸出的伤疤,硬生生被关出来的幽闭恐惧症,知道宁冉受过苦,他的确想过 以后要好好对他,把自己一切能给的都给他,让他知道所有的苦难都已经过去了。
而现在Vicky的话只说到一半,陈跃就意识到自己到底是神经太粗,一个人前半生所有遭遇的影响是渗入血脉的,就像宁冉的幽闭恐 惧症至今未愈,怎么可能说过去就过去。
Vicky又掏出一支烟,陈跃干脆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着,打火机放在桌上,他目光灼灼看向Vicky,“她刻薄到什么程度?”
Vicky吸一口烟,烟雾在眼前跳升,他才再次开口,“有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有一次我们吃饭的时候,说到小宁的车,那时候 小宁的车还不是现在这辆,十来万的宝来,勉强代个步,已经开了好几年了,我就起哄让他换辆好的。你也知道小宁的收入就他现在这 车三十多万,开着已经很低调了,当时他看中的也就现在这款。你猜宁冉那了不得的妈是怎么说的吗?”
他冷嗤一声,没等陈跃回答,“她就当着我的面跟小宁说,你还真是人递个梯子你就往高了钻,别人跟你客气你总该知道自己的斤 两,就你,三十万的车你也敢想,真是越长大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踩个高跷就以为自己是高个了。”
陈跃好一阵愕然,三十万的车对宁冉来说真不算什么,这不是重点,他母亲就这样尖酸刻薄地直接告诉宁冉,他不配吗?
好像有什么咯在胸口,陈跃拿起杯子喝下一大口酒,他等着Vicky下面的话,片刻,Vicky接着说道,“原话我记不清了,她当时的 话只可能比我刚才说的更刻薄,这绝不是偶尔,陈跃,我只是举个例子,我也就去过那么几次,从小宁穿的衣服和鞋到他用的所有东西 ,宁姨都是这样的态度,小宁上大学那会,她病在精神病院钱压根没支出过一分,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她想起来还说小宁不懂事不知 本分,就他们家当时这状况,念完高中就该出去做事赚钱了,竟然还赖着继续念了四年的闲书。”
陈跃搭平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紧握成拳,“宁冉怎么说也是她亲儿子,这女人她到底要干嘛?”
Vicky又冷笑一声,“我猜她送小宁学画应该是想在什么人面前给自己长脸,实际上,她对小宁的看不顺和刻薄可不是病了才有的。 她生他就是为了留住他爸,最后还是没能留住,在她眼睛里面,小宁就是个没起作用的工具和害了她一生的拖油瓶,你明白吗?”
“你知道她对小宁的终生大事的想法吗?她让小宁别存些不合实际的念想,反正她当时也就是从外地过来,大概她的标准也就是进 城务工的女孩子,人老实,和她当年一样,中专毕业就成,她把宁冉和这样的女人配一起,你说这到底是哪和哪?”
陈跃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当妈的见不得自己儿子好,但他相信Vicky不会骗他。
(一一五)
Vicky又吸一口烟,“她当时就车的事说了那几句之后,我听不过去,就说了几句小宁在他们行内多有名,收入连我都眼馋,三十万 的车还未必能衬得起他之类的话,她当时就摔碗走了,临走还说就是因为这样,小宁才越发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你不知道她看小宁的表 情那叫一个不屑,就真像是什么畜生披了人皮站在她跟前似的。”
“宁冉什么反应?”陈跃很快问,其实他应该早就知道这女人多刻薄了,宁冉曾经跟他说,大学的时候,实习画展宣传册用了他的 照面,他才第一次知道自己长相,还过得去。即使到现在,无数个光鲜的表象,宁冉依然是个非常自卑的人。
Vicky叹一口气,“小宁低头吃饭,半点反应也没有,让我继续吃。吃,你得让我还吃得进去,我筷子一拍桌上,小宁抬头冲我笑, 让我别担心,从小到大都这样,他早就惯了。”
“我就问他,你这要什么还是自己能办到,没用她一个子儿都是这样,那小时候,得她养着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小宁当时还是笑,说,那话就更难听一点,很小的时候他还会被说哭,后来就不会了,不过因为知道家里的条件,他懂事后就从 没向她要过不必要的东西,就算是必要用的,开口前也得盘算盘算,心里总犯怵。”
他看向陈跃,“陈跃,要是换成你,从几岁开始,想要什么之前非得让自己亲妈羞辱几句,你会怎么样?”
“我不会再向她要任何东西,”陈跃顿了下,“可能,以后想要什么,也再不会跟谁说,任何人。”他笃定地说。
Vicky点一下头,“要是换成我,从三四岁开始,想要什么必然会被自己唯一的亲人说成恬不知耻,要什么我都不敢说了,久而久之 ,我会怀疑自己真的不配得到。”
“小宁的生活就是这样,起初他想要什么不敢说,从懂事之前开始,他妈总是用非常过激的话羞辱他,告诉他什么什么你不配得到 ,这话说一百次,他就真把需要当成妄想了,从小他就知道想要什么都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越想要什么,表达出来越是羞耻,是真正 的羞耻,就像把自己剥光了站在大街上,你明白吗?”
男人的暴力通常是拳脚相加的直接,但女人的暴力更加摧心裂肺,这女人砸在宁冉额头的那一杯子不算可怕,身体上的伤口总是容 易平复,但精神凌虐,从小以来的一天一天,经年累月,足以扭曲一个人的个性。
陈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Vicky看着他,笑了下,“他别扭就别扭在越是真心想要的越不说实话,越是在意越是装成不在乎,对了, 韩青那事就是证明……”
说到这,Vicky突然顿住,他看着陈跃的目光里有丝尴尬。
陈跃立刻明白他们说着宁冉的事,牵扯另外一个人的隐私总不太好,他对Vicky点一下头,“韩青自杀的原因是他老师结婚,跟宁冉 没关系,我知道。”
Vicky这才松了口气,“是,小宁就情愿自己白白替人背个黑锅也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这事陈跃到现在依然疑惑。
Vicky笑了下,神色几分无奈,“他完全代入成自己了呗,韩青爱他老师爱得铭心刻骨,那男人据说甩过他几次,他还不肯罢休,最 后人结婚了他就寻死,宁冉觉得这事让韩青很没尊严,操啊,韩青是为他自杀,还是为另一个人自杀,这事传也传出去了,不管为谁自 杀丢的都是同样份的脸,宁冉就咬定让人知道韩青真正的心上人才是真的折损了他的尊严,你跟他怎么说理去?”
陈跃目瞪口呆,这同样是他不能理解的逻辑。
Vicky目光转向他,“你看,他就是这样,这一阵子,他心里不好受总来我这,对,他有什么偶尔跟我说说,但永远是没说的比说了 的多,就这两月吧,他难受的原因千奇百怪,什么太忙,什么天气不好,什么同学失踪,有一天竟然把他和Ryan的从认识到最后的事跟 我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个人和他的原委,连这个都拿出来当幌子了,陈跃,这是以前不可能发生的事。只是,他 唯独避开提到你。”
陈跃手肘撑着膝盖,低下头双手插进浓密的黑发中,是,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那晚,宁冉不高兴就跟他扯伤秋,而捉奸的第二天, 宁冉若无其事之后沉郁,同样用了同学失踪这个理由,是否也是为了掩饰情绪的借口。
如果真是这样,宁冉当时佯装无事说3p时候的心情他不敢想,一个本来就羞于表达自己所求的人,被刺伤之后的反应会是怎样?如 果是这样,难怪他当时问宁冉关于天津的事,宁冉根本不想回答他的话,如果真是自己现在假设的这样,以他当时的心情只可能认为他 是贼喊捉贼,而到今天他才来得及思考一件事,宁冉那时候浑不在意地说着他们各玩各的,如果他真的那样想,分手那天晚上又是因为 什么听见肖然的名字,就一路跟踪他到医院。
宁冉当时的心情他不敢想,有那么多的假设他不敢多想,但是陈跃还是逼迫自己把他们从出轨捉奸后的所有的细节都回忆得透彻干 净,他插进黑发中的手紧紧扣着头皮,难以隐藏的痛楚,最后,看着他发白的指节,Vicky叹一口气,“陈跃,你以为小宁对你是什么样 的感情?”
陈跃没回答,端着满杯的酒急不可待地一下猛灌下去,杯子重重放在茶几上,手再次伸向酒瓶的时候,Vicky已经很快把酒瓶拿走了 ,陈跃抬头看向他的双眼因为充血而血红。
Vicky放下酒瓶,“我知道现在不是跟你说这件事的时候,不过既然今天你说到他别扭,我才把话给你说透。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对小 宁挺认真,所以你们分手的原因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没等陈跃说话,“宁冉是个麻烦,他的经历不是你的错,没有人理所当然要对他负责,陈跃,要是你还有回头找他的打算,先想想 清楚,即使宁冉的爱再炽烈,但他的感情观算不得健全,感情需要经营,但到现在来说,他还不会,这样一个人,还值不值得你付出。 “
陈跃突然想到一句话,”即使是台风和海啸过境后的废墟,我要重新把他建成一座城。“
但是,他现在靠近宁冉一步都是拖累,这是多么悲哀而无可奈何的现实。
(一一六)
从Vicky的酒吧出来,到宁冉家开车二十分钟车程,陈跃要见宁冉一次,即使是远远看着,下一次,他再说不清是什么时候。
刘郴杀人那件事,当时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舆论,不到事情难以收拾,他大哥不会让他亲自前往处理,而后来种种掩盖真相的行径 ,两次的询问,今天得到消息已经能肯定另一个知情人杨君岩在很久前就和那边的人私相授受,证据都送到人手边上了,就当时陈跃唆 使人做的那些事,到现在对他还只是询问已经是两派之间拉锯的结果。
那一派想要一次把陈迁连根铲除的不择手段,到今天为止,陈跃看明白了这边众人慌乱之下的涣散,上面那位更是自保尚且不及, 弃卒保帅是迟早的事,作为刘郴勾结陈迁的重要环节之一,行贿和包庇的主犯,他还没被拘留,已经是意外。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他对自己未来十年间的前途,甚至自囘由,都无法掌控。
在宁冉家楼下花园的石凳坐下,抬头看着十五楼的那几个漆黑冰冷的窗口,他肯定宁冉还没回来,他从来没有早睡的习惯。
原来换个角度就是这样的疏离,和等待的忐忑,这里他来过很多次。
很多次,他把他揽在怀里,从卧室的落地窗,静静了望夜色中的灯火璀璨,这座永远都夜不透的城。
坐在他的位置,不到十步,扶疏树影的间隙,正对着宁冉家的楼门,宁冉总是习惯把车停在楼下。
他点了支烟,宁冉的车还没出现。
七月流火,但大概是要变天,这个傍晚地热散得很快,庭院中青翠的草木迎风摇曳,夜风中的隐隐泛着海水的咸腥气味,很像,他 第一次来宁冉家的那天。
烟头落在地上好几个,已经记不清是多久,看着一辆出租车一直开到楼门口慢慢停下,遮挡住他的视线。
车停稳,车里的灯开了,他看见司机转过身,对着后座说了句什么。
没有反应,司机干脆起身推了下后座上的人。
那样昏暗的灯光,软软囘瘫倒在后座上的人,他还是看清了,分明是醉意阑珊,被人突然推醒,也只是睁开眼睛怔愣地看着扰醒他 的人。
陈跃起身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远远看见司机手比划几下,宁冉缓缓地从兜里摸出钱包,整个递给司机。
陈跃猛地扔掉抽了半支的烟大步走过去,宁冉身上穿的还是下午的那件衬衣,从晚餐离开,他就去哪把自己喝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