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意思陈跃当然明白,这些年往他身边送人的不少,但也是明白的瞬间,胸口的像是猝然遭遇一记重击,突如其来的剧烈冲击,只是顷刻就穿透血肉,击出一个大大的豁口,像是从一个囫囵的梦中突然被惊醒,醒来后的惊觉,在这一刹那,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恢复了单身,而他和宁冉,是真的分手了。
分手意味着形同陌路,在很久后,取代他们在早晨吻着对方的,会是另外的人。
前三天的平静里,所有蛰伏在表面平静之下,来不及体察的情绪,在瞬间倾泻而出,排山倒海,先前的空终于演变成真实剧烈的疼。
陈跃离开的时候,心情甚至有点仓惶,那一晚,他在家不得不把自己灌了个半醉。
他躺在沙发上,烈酒一口口灌下去,暗自骂了声操,他又一次把自己搞成了这个鸟样。
甚至比上一次还糟,童唯走之后,至少他还能不停寻欢,性也是发泄情绪的方式。今天晚上离开之前,他同学提议找间GAY吧坐坐的时候,陈跃突然有种本能的厌恶,GAY吧这个词现在让他心情沉郁,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和宁冉,最后那次捉奸,极其不好的回忆,怕是真的让他落下心结了。
他说分手不是玩笑,得不到爱情,至少他还有自尊,到此刻为止,陈跃还是坚持他的决定。有什么坎是闯不过去的?如果他可以放下童唯,有一天同样也能放下宁冉。
成年人对伤痛的从容,来自于他们,对自己愈合周期的了解。
但陈跃自嘲他可能是情字犯煞,他不容易对人生情,从到现在为止仅有的两次感情经历来说,动情必然伤筋动骨,和童唯分手十年后,他才确定了自己的释然,而这一次,他放下宁冉,又需要多久。
而这才是一次失恋,真正的开场。
第二天早晨,他刚到办公室就接了个电话,是宁冉的助理小丁打来的,告知他宁冉为他做设计的那房内装已经竣工,跟他预约竣工验收的时间。
其实他可以连过场都不走,让那边把验收表送来他签个名就行了,不管他俩相处得多纠结,宁冉的专业操守他从来就没怀疑过。但是他同样知道宁冉对自己的专业有种执着的认真,他这样做,宁冉那拧吧可不会觉得是给他方便。
最后,陈跃是让他助理去的,且不说他现在没空,就算有,分手是他说的,宁冉想看到他才怪了,跟助理吩咐的时候,陈跃突然想到,陈飞家此类的事,都是他二嫂出面。
陈跃当即自嘲地笑了下,他混到三十多,到现在,连寂寞空虚冷都不如。
(一零八)
竣工验收在预约的第二天上午,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宁冉到得很早,谁没那么几回失恋,日子总还是一样要过。
看到到场的是陈跃助理,宁冉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陈跃不想看到他,他们这次分的很彻底。
他来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作为设计师的专业操守,陈跃以为他专程赶来看他的?
那天晚上从医院出去,当时的愤怒,这不知道节操两个字怎么写的混蛋,凭什么主动说分手,宁冉去瑞城一边骂着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但是,曾经熟悉的生活痕迹,心头突然泛起的凄然,他突然,明白一件事。
他心心念念的,所谓要把陈跃放在身边慢慢折腾,其实是给自己找一个不分手的借口。
多可悲,不想分开,捉奸后还要认为自己不那么贱,捉奸之后的意难平,自己欺骗自己真是个三全的办法。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抵死不认他在意,他初衷是维持尊严,附加值是让陈跃不好受,更可悲的是,到了第三天,他才想明白他倚仗的竟然是,陈跃对他还有几分在乎。
他在这段感情里面做得最多的三件事,自欺,欺人,被欺。
从瑞城出去的时候,他的心情有一瞬间的轻松,捉奸后的那几天,他真的,太扭曲了,放不过别人,也放不过自己,亲眼目睹那样的场面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得去,要顾惜自尊,又不想分手,他不知道他那几天到底是像个疯子,还是像只没头的苍蝇。
也好,分手也好,陈跃的决定其实是对的,不跟他不死不休不算是错,他也不会相信一个惯性出轨的人以后会为他改变,陈跃管不住老二是本性,他经不起一次又一次了。
发生过的,他也忘不了,他们就算继续在一起,从前的扭曲剧情重复,他自己控制不住,伤害依然每天发生,总有一天他会疯。
到现在,他才明白他们的不合适,陈跃太浪荡,而他的感情太紧张。
宁冉亲自监督的施工质量,验房没费多少功夫,最后,他们一起走出去,宁冉看着关上的入户门,他和陈跃终于就此了断了。
他们几个人一起下楼,车停得不近,走了几步,陈跃的助理电话响了,草草告别,宁冉和项目经理一前一后地离开。
陈跃的助理拿着电话说了几句,立刻看向隔着花圃的另一条路,他从花圃间的小路走过去,路边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车。
他拉开副驾座的门,坐进去,对着陈跃笑笑,“您怎么还是来了?”
陈跃的目光透过车窗,穿过花圃边间植龙柏间的缝隙,看着远处撑着伞渐行渐远的背影,“这么快?”
助理马上回答,“宁工好像还有个工地要去。”
陈跃一直看着宁冉的车尾消失在雨中,他坐在那,很久没说一句话,为什么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能也只是为了远远看他一眼,其实有很多话他还来不及跟宁冉说,分手已经是定局,其实也没说的必要了。
比如,肖然的话是假的,一个床伴,他从来没有拿肖然和宁冉一般看待,只是长期放浪的生活,他和宁冉关系的最初,没想过把自己理清楚。
比如,他和肖然没有开始,也谈不上结束,宁冉不用相信肖然的话,真地把自己当了第三者,更不要为这件事内疚。
比如,至少到现在,没有人跟宁冉在他心目中站在同一个位置。
他爱他,可能,以后,会变成爱过。
无论他们有没有在一起,他总希望,宁冉好好对待自己。
竣工验收出来,宁冉还有个工地要去,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他去的是旧市区,拥挤的民房,这雨是从昨天晚上开始下的,车停在路边速度逐渐放缓,他看见一边的旧巷有很长一段坑洼积水,宁冉停好车,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整个人突然僵在那。
小巷深处,有一对情侣正走到水洼前,男孩突然蹲下来,拍一下自己的肩,转头看着他身后的女友。
女孩笑得有些羞涩,但还是伏在男孩背上,男孩托着她的腿缓缓站起来。
何其相似的场景,宁冉没敢再看,他伏在方向盘上,手指紧紧扣住边缘,指节甚至发白。
突然想起海边那个暴雨将至的夜晚,远远看见沙滩上的人群和篝火,他让陈跃把他放下来。而陈跃一把夺走他手里的拖鞋,大笑着猛地朝海里扔得老远。
这个男人,喜欢把他背在背上,总不肯轻易放下。
每次,都好像是要背得更久一点。
宁冉趴在那,车里听不见声音,但他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这个世界上的人的不足可以有很多种,他可以一文不名,他可以没那么帅,甚至可以在其他人眼里十恶不赦。而陈跃的,为什么偏偏是情人间最不能饶恕的那个。
刚才的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可以抛下全部自尊不要,回去找陈跃了,分手的这些天,他的情绪就是这样不停地反复,反复,宁冉恨得牙痒。
其实就算是分开,他也已经快疯了。
(一零九)
转眼两月即过,七月末,炎夏,而一场风暴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盛夏被拘牵扯的一干官员被彻查,起初事情还在陈迁控制之内,两个月,事态逐渐以翻天覆地的势态反转,到刘郴手上的人命案被人直接捅到上面的时候,就连陈跃也没办法乐观估计结果了。
谁都知道刘郴是陈迁的小舅子,所谓上彷这回事,能把马蜂窝捅开,必然是上面有人有心向漩涡中的人动手,专案组来得很快,命案的真相迅速侦破,刘郴的被拘后是针对当时如何掩盖事态真相的进一步调查,而刘郴在临市这许多年,干下的伤天害理的事可不止一桩命案,最后,风暴终于蔓延到临市,一场针对官商勾结,甚至勾结黑势力作威作福,草菅人命的速清行动迅速全面展开,剑锋直指陈迁。
七月三十日,是陈跃第一次被调查人员讯问,他和刘郴的接触也仅是去年仲秋那一次处理命案,这次讯问来得让人措手不及,事先他们没有听到半点风声,所幸陈跃终究是出身在官员家庭,面对意外反而有种本能的镇定,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姿态上配合良好,但笔录上的供词依然滴水不漏。
调查人员离开后,他还没坐稳,办公室的门立刻被陈飞从外打开,陈飞心急火燎地走进来,“到底差错出在哪?你去刘郴那就一次,不是说没直接接触过几个那边的人吗?”
陈跃点了支烟,点一下头没多说话,只是俊挺的眉紧紧拧起,那时候他只是在背后坐镇,事情大都是杨君岩出面,现在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内部出了问题。
抽一口烟,“杨君岩真的可靠吗?”
陈飞眉头皱得更紧,从他摆在桌上的烟盒里也抽出一支点上,“早知道会有今天,那时候就不该让你去办这事,本来你一向看不惯刘郴作为,从来不跟着掺和。”
说完,他重重哎了一口气,“我刚才打电话给大哥,今天来人的事他也是半点消息没听到。”
陈跃又吸一口烟,陈飞的意思他明白,这次的事对方为了把陈迁牵扯出来已经无所不用其极,现在火都烧到了他这,对方做了多足的功夫就不用说了。要是对方得逞,他也躲不过牵连,最坏的结果,一场牢狱之灾或许免不了。
他笑了下,又是往常那样玩世不恭的笑,他不怎么害怕,大概这就是了无牵挂的好处,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出生他拥有的就比别人多,为他大哥办事到今天他也没后悔,吃了多少甜头就得担多大的责任,他心里清楚着。
但他忽而想到宁冉,从上次那房的竣工验收后,他两月没见过宁冉了,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没分开,陈跃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无牵无挂。
两个月,六十天,他们渐行渐远。
但他想到那双眼睛,还是会心疼。
一支烟抽完,陈跃把烟头用力摁灭,瞟陈飞一眼,“该干嘛干嘛去。”
陈飞手忽而搭上他的肩,“别担心,上边也有上边的打算,有些牌不到最后是不会亮的,我看现在也差不多了。”
陈跃倏然转头看向陈飞,陈飞的面色已经不是他一贯的温和,虽然神色平常,但是眉眼间的肃杀之气没什么遮掩,他顿时明白陈飞的话,军方,半天,他才开口,“这话大哥什么时候说的?”
陈飞笑一下,没回答,陈跃头偏到一侧,眉头再次紧皱,别说他大哥陈迁这次铁腕,上边那位简直是疯了,说得不好听点就是鱼死网破前的困兽之斗,而他们的胜算有多少。
不过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他大哥这边被逼得紧,却只是这次风波的冰山一角,上面那个明年上位的决心何等激进,成则王败则寇,站在同一条队上的人只能跟那位同生共死。
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陈跃突然想起什么,目光再次落在陈飞脸上,“大哥为什么不去见见瞿墨云?”
陈飞无奈地笑下,“瞿墨云那派这次把自己摘的很干净,这个不说,就当年他跟大哥割袍断义那劲,有什么可指望。”
陈跃不置一词,当晚他回了东部的别墅,关于他个人财产的清算,有些东西与其等刀真悬到他头上的时候砸在手里,不如现在拿出来交给陈飞还能派上点用场,不是他悲观,今天的讯问有第一次,他知道很快就会有第二次,而真正让他觉得前途凶险的是陈飞最后说的底牌。
(一一零)
晚上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当中。陈跃刚走进别墅客厅,他留在这的两个阿姨一起站在那,只叫了一声陈先生,然后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像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
陈跃停下脚步,“有事?”
其中一个想了下,还是开门见山,“陈先生……我老家那边出了点事,得回去看看,好一阵就不会过来了,我想……辞工。”
另外一个显然也是同样的意思,没等她也找个借口,陈跃爽快笑笑,“知道了,你们等等。”
他上楼,再下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两个厚厚的信封扔在茶几上,两个阿姨各自拿起来看了下里面的金额,连声道谢。
陈跃笑了声,自己上了楼,他不常回别墅,两个阿姨拿的钱比平常的家政多一倍,要干的就是在这给他看房子和一周两次到瑞城做做清洁,这两人里面其中一个是从老宅跟过来的,跟老宅那边的人还有联系也在情理之中,必然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急着离开。
树倒猢狲散,树没倒,猢狲就散了。
他这次回来是取些旧物,卧室墙壁上还挂着生日那天宁冉给他的画像,陈跃取下来看了好半天才装进箱子里,当时的晏晏笑语还依稀在耳边,他们俩,已经是另外一幅光景。
从别墅收出去的东西只装满一个纸箱,他把纸箱放进汽车的后备箱,最后关灯的时候,空荡荡的客厅有种人去楼空的萧索。
几天后的上午,他去陈飞的办公室,把一个厚厚的文件袋交到陈飞手上,陈飞打开看了一眼,立刻大惊,“你这是干嘛?”
陈跃哈哈笑声,“你就当我赌,等这坎过去,从我这拿走多少,得加倍给我还回来,我指着这钱娶媳妇。”
陈飞当然知道不是,陈跃怎么会轻易清算自己的财产,必然是预感不祥,趁着还能处理的时候处理出去,这是给他们在紧要关头派用场的。但兄弟之间也不用那些虚礼,他们本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迁上面那笔漏子到现在还没补上,他其实,和陈跃有同样的打算。
最后,抬头看着陈跃,“你自己现在怎么办?”
陈跃还是那样爽朗的笑,“还有一房一车,够了,只要人在,以后想要什么得不来?”
陈飞最后把文件袋封好口子,很斯文的人嘴里竟骂了声,“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比我有钱。”
陈跃笑笑,目光转向窗外的时候,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晦暗,瑞城的两处他也委托处理了,那儿有他最不好的回忆,最后留下的是宁冉给他设计的那套,装修完后晾了两个月,他昨天晚上搬进去了。
几个月前,他曾打算最后带着宁冉一同入住,爱巢,宁冉亲手搭建。
所以他觉得自己走在里面的每一步都近乎自虐,在他任何一个静得下来的时刻回忆还是汹涌如潮,几乎每一段线条,每一个方寸,都凝结了宁冉的心血。
物是,人非,但真正意识到前途凶险,陈跃才开始庆幸宁冉没有跟在他身边目睹这一切。
再次见到宁冉,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这天是陈飞的生日,家里这一阵凄风苦雨,陈跃她二嫂干脆在他们公司附近的一家酒楼定了桌饭,让大家聚聚。
陈跃到得不算早,走进酒楼大堂,向领位报了包房的名字,大堂里人不少,跟着领位一路往里走,目光掠过靠墙一侧的卡座时,他的眼神定定滞留那个方向,像是再也离不开。
坐在面向他位置的人也怔怔看着他,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对撞,目光胶着纠缠,陈跃不知道钝重的冲击力是来自那双眼睛还是宁冉整个人,瘦得太厉害,宁冉坐在那,看见他后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V领薄衫,以前陈跃见他穿过,很合身,但现在却是松落落挂在肩上似的。
面容清癯,眼睛显得格外亮。
两个月,六十多天,他再见他,像是隔了一世。
顺着宁冉的目光,他对面的人转身看一眼之后也愣了下,随即对陈跃笑着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