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这个设计总监都是如此,其他设计师更是不提,总是八万以下的家装单能留住的都是刚入行的设计师,这样的资质实在很难做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陈跃也心疼宁冉在这闲着受罪,但凡他知道的有装修意向的业主,即使人家根本没给他们来函,陈跃就敢自己找上门去,但这行本来水深,但凡大一点的活,客户方负责工程的从中捞点油水已经是惯例,以陈跃现在的处境,就算他不吝啬,再有手段把事情做得漂亮,敢跟他打交道的要不就是完全没脑,要不就是胆太壮,他没少踢铁板。
但终究没负他网撒得广,十一月的时候大鱼还真被他捞着一条,这是个连锁酒楼,以前有过几家分店,这次大有在本城建一家旗舰的意思,陈跃是从他一个老同学那听说这家酒店拒掉以前那家装饰公司,要另请一家的,这显然是个契机,最后,也是通过那个同学,请来一个在这个餐饮集团就职的熟人,一起吃过几顿饭,以陈跃这自来熟的个性,他们也就算是朋友了。
酒过三巡,那人说起他们公司家族式经营的弊端,老板因为前一家分店装修时明显亏空的工程款跟他当时正管这事的小舅子险些翻了脸。
陈跃当即笑了,投资人要是自己对装修这回事上心,那就真是奔着花最少的钱做出最好的东西。一天后,陈跃在这人常去的一家茶楼,由熟人搭桥,见到了这位徐老板。当天,没有任何协议,他带回了酒店的原始平面图,杜孟成对同等工程的做了概算和详细的施工备注。
宁冉只记得那一阵,陈跃为了几个工程成天跑的人几乎脱了一层皮,再次去见徐老板的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陈跃到他的办公室,两个人边吃,宁冉边给他讲解他看不明白的施工标注,意图让他能用外行人能听懂的方式给徐老板解释清楚,饭吃完,陈跃干脆关上办公室的门躺在沙发上听他说,宁冉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看见陈跃一脸的疲色,他心疼地问,“要不,我跟着你去?”
陈跃握住他的手,摇一下头,“不用,你说,我听一次就能记住。”好几百万的工程,不到一定的信任度,人家不可能轻易交给他,事实上,据陈跃的了解,徐老板给了他们平面图是不错,但同时,也给了其他装饰公司,这就是货比三家。这求人的事,他终究舍不得宁冉跟着他一起。
一直讲解完,宁冉坐在那没动,陈跃伤神耗脑的事太多,闭上眼睛养了会神,睁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宁冉看着他,表情像是要哭出来,陈跃知道他在想什么,跟他十指交握,笑着安抚,“这世道谁想干出点事都不容易,我也没比别人娇贵。别说我家家世好,你男人高中之前学都没上过几天,成天带一群山里孩子漫山遍野撒丫子地跑,你信吗?”
宁冉突然被他逗乐了,“你是山大王吗?”接着又问,“为什么没上学?”
“你还真信,”陈跃跟着笑,“我小时候跟着家里老爷子老太太在碣石岛住了挺多年,学什么都是请人在家教的,岛上有学校,但都说客家话,我那会听不大明白。”
突然认真看着宁冉,“碣石岛你知道吗?跟XX老市区隔着海,从码头坐轮渡十五分钟就到了,但那跟城市是两回事,岛上有山有湖,风景特好,民风淳朴得你想不到,我打个比方,我小时候一群孩子到海里玩,滩上就算路过一没说过话的老伯,也得拿着杆子把我们一个个从海里给哄上岸,就怕哪家孩子溺水出事。”
陈跃说话时神色中有掩藏不住的向往,多往昔的追忆和留恋,眼中光彩灼灼,刚才的疲惫似乎瞬间一扫而空。
宁冉笑了声,“我还真去过,我跟你说的在石滩崴脚的那次写生就在碣石岛。”
陈跃惊诧地看着他,宁冉手抚开陈跃的额发,“岛上风景很好,我去的时候好像有挺多卖果汁的小摊,新鲜的热带水果当着面现榨,价钱还便宜,民风也是真的淳朴,对了,我们在那待了七天,当时常去的一果汁摊,走的前一天,班上有几个女生坐在那说买车票的事,那女生家住得远,班上没人跟她同路,果汁摊老板站边上听见这个,就跟自己家孩子在外边似的,他普通话说得不好,还是憋着说明白了安全事项一二三四。”
听着他这话说完,陈跃笑得那叫一个自豪,望着宁冉的眼睛,十分期待地问,“等我闲点的时候,咱俩去一趟,老爷子,就我爷爷,他老房子还在那,你要跟我去住几天吗?”
陈跃分明不是南方人,但他欣然的表情满是对故土的向往,安静的午后,阳光从窗口洒落,宁冉紧紧握住他的手,点一下头,他也想看看陈跃童年的痕迹,就像是从新再认识他一次。
陈跃抱紧他的腰,宁冉想起什么,突然按住他的前额,“不是,孙成不是说跟你从光屁股时候就认识的吗?你怎么又跑岛上去了?”
这才觉得不对?陈跃没急着回答,头埋他腰间,闷闷笑出声来。
(一四二)
陈跃小时候,他家里的事挺复杂,宁冉问了问才知道,他跟孙成确实是从光屁股时就有的交情。但是,陈跃四岁那年,他妈妈死于癌症,他爸爸工作非常忙,陈迁比他大十七岁,那时候已经去了基层,陈飞也就八岁多点,他爸爸跟前带一个孩子已经十分不易了,偏偏陈跃性子又闹得人头疼。
陈跃的祖父母偏疼他,特别是祖父,据说陈跃的性格不像他爹,倒是跟他爷爷如出一辙,他爷爷离休后老夫妻俩在碣石岛上弄了块地起了栋房子,接陈跃过去,是他学龄之前的事,之后跟孙成他们打打闹闹,也不过是偶尔回城住的时候。
正如陈跃所言,岛上的学校都说地方话,那时候才六岁的陈跃根本不能全听明白,舍不得心肝肉似的孙子回城,陈跃他祖母让人请了老师住家里教他,他们那一代人,小时候没入过公学不算多大的事,陈跃祖母的父亲当年就是私塾先生。
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冉问,“那你是怎么跟当地孩子玩到一块的?”
陈跃笑了声,“小男孩间的交情就是不打不相识。”
他爷爷一个拿过枪杆子的人,从小就这么教他的,而且那时候,陈跃家吃的穿的玩的没短过他半点,有些托人带回来的进口玩具普通人家的孩子见都没见过,陈跃大大咧咧,没吝啬过和小伴们分享,他真心实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
“起先,那些玩意谁喜欢我就送他们,但是,那些孩子,你给他的本来是不怎么要紧的,他还你的时候恨不得连家底都往外掏。”陈跃说。
陈跃祖父本来就是泥腿子出身,枪林弹雨里头给后辈挣来的前程,在他身边,陈跃从没觉得自己跟岛上渔民家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酒楼的单子得来的非常不容易,陈跃跟徐老板交涉数次,甚至在宁冉做过一个大体方案后,终于,对方跟他们签了一个设计方案协议,几百万的工程,第一次的协议定金竟然不到一万,陈跃相信他签下协议的不只一家,要是不合意,这点定金客户宁可赔掉不要,这在行内是非常常见的事。
尽管竞争对手几乎每家都比他们风评好,到底还是没把陈跃给煞住。这次协议后,宁冉给了细化的设计方案,几次见面,陈跃把这位徐老板的心思摸了个门清,施工进程计划书,工程预算,材料等问题,宁冉跟杜孟成和项目经理碰头时他一直旁听,最后按着他的意思修改的地方不止一处。
陈跃最后见徐老板那次,宁冉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过了九点才听见门铃的声音,他几步跨到门口,打开门,陈跃一身酒气靠在门边,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宁冉连忙把他拉进门,“没事,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看不上咱们算他没眼。”他抱住陈跃。
但手环到陈跃身后的事后,突然触到他手里的文件袋,牛皮纸的质感,他摸了下,陈跃突然从胸腔爆发出一阵笑声,把他抱得更紧,“合同签了。”
宁冉笑着骂了声操,迫不及待把文件袋夺过来,他们拟好的合同,甲方的位置红色的印章非常醒目,他一页页翻看,像是不可置信中的确认,陈跃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陈跃想起这晚酒喝到最后,年过半百的徐老板拍着他的背,“十多年前金融危机,我连祖上那点老底都陪得一分不剩,那时候真是想死啊,连发妻都跑了,我也是向人借了点钱半路白手起家的,年轻人,你跟我当年一样,好好干,天道酬勤。”
他是香港人,半醉时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但说得非常诚恳。大概也是借着几分酒意,这本来不是此时该说的话,陈跃低下头,笑了下,“我家那位这次为了我,把全部身家都搭上了。”
徐老板果然对他们的背景做足了了解,诧异地问,“没听说你成家。”
陈跃笑笑,“打算过几年结婚。”他没说是为了等他出国方便。
徐老板睁圆眼睛愣了一会,又拍一下他的肩,由衷道,“值得一辈子。”
万事开头难,工程开工后进度有条不紊,宁冉往现场跑的很勤,有时候陈跃跟着他去,有时候杜孟成会亲自到场。
工程只到一半,连徐老板自己请的监理都对质量赞叹,紧接着的下一个大单上千万的造价,是徐老板介绍的,但在商言商,即使是熟人带来的客户,他们也不敢疏忽半点。这个工程从交流意向,到最后签定合同,总共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两个人接连不断的忙碌,他们真正能抽空去碣石岛看看的时候,已经是来年五月。
半年多的苦心经营,公司的运营已经走上正轨,业务大有蒸蒸日上的势头,和陈跃设想得没差多少,徐老板那个工程让颐嘉在本地港商圈里一举成名。
碣石岛所属的XX市离他们所在的城市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假期前的放松,前一天晚上他们闹腾了好几个小时,宁冉这一阵加班多,这次是踩着长假出门,还不能上高速,车在关口就堵上了,陈跃让他睡会,但宁冉兴致高得明显有些亢奋。
车开到XX市区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一路上说说笑笑,车开上跨海大桥的时候,陈跃话反而少了。
但他脸上的笑一直没收住,那笑容不似他往常爽朗地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而是紧抿着嘴唇,唇角微微扬起,他的眼睛非常亮,笑意直达眼底,车被堵着停下的时候,时不时转头着看宁冉一眼。
宁冉噗嗤笑出声来,头探到他身前捧着他的头认真看了一会,“你这是近乡情怯到害羞了吗?”
陈跃愣了下,瞬间就恢复往常的戏谑,用力握住他的手腕,“你男人还有更娇羞的模式,你要看吗?”
宁冉笑着骂了声,一下拍开他的手,去TM的,这世道果然最怕不要脸的,想成功调戏陈跃一次,怎么就这么难呢?
(一四三)
碣石岛山青水碧,风光明秀,宁冉很多年前到这的时候觉得它像是一个小镇,学校,医院和菜市一应俱全,岛民以缓慢而有条的生活节奏在这世代生息。
深灰的柏油马路夹在两边茂盛苍翠覆盖的山壁之间,一直蜿蜒延伸到山林深处。
从前窗抬望,头顶浓荫团簇间,天空的湛蓝澄澈如洗,只是隔着一道海湾,这和市区好像已经是两重天,宁冉不知道是到底是什么保护了这片干净与平和。
从上岛后,陈跃话比之前更少了,宁冉转头看着他,“你爷爷是怎么发现这的?”
陈跃目光专注地看向前方,笑意仍在,“以前岛上有个干休所。”
车一直前行,远远望见山腰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民居,最后他们在一个小院门口停下,黑色的金属院门紧闭,两个高大的凤凰木一直探出墙红砖围墙,正是花期,满树绚烂的火红,宁冉从陈跃手上拿了钥匙,大门打开,陈跃把车开进去。半月前,陈迁回来后曾过来住过一段,院里草木郁郁青青,并不见一丝杂乱。
但三层的小楼在这一片民居中并不是最显眼显眼,典型的岭南民居式,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青瓦攒顶,青砖外墙,掩映在葱茏的翠绿间,安详静谧。
打开大门,像是翻开一段尘封的往事,那是他没来得及出现的,陈跃的童年和少年。
大门口三阶而上的地台,而整个客厅却比门廊微微下限,宁冉走进去,客厅里的光线略微昏暗,初夏时节的正午,却凉意沁人。红木家具在偌大的厅堂中摆放得十分舒展,还有一部分是藤织竹编,在客厅边上靠近餐厅的位置,摆在一张藤编的摇椅。透过餐厅的落地窗,后院的芭蕉树青翠茂盛,正对着藤椅的墙上,挂着很多张大小不一的照片,用相框刊起来。
宁冉走过去,发黄的旧照片,其中一张八十年代的全家福,背景就是这栋楼,陈家二老坐在中间,陈迁站在他们身后,当时非常年轻,旁边的中年男人长得和陈跃很像,应该是他的父亲,两个小男孩站在两位老人身前,宁冉看到最矮个的那个,突然笑了,陈跃小时候眉眼跟现在非常相似,看时间当时才六七岁,小脸还圆嘟嘟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西装短裤在他爷爷身前挺胸收腹站得笔直,笑容那叫一个灿烂。
陈跃跟着进来,大包小包提满两手,宁冉回头看他一眼,突然指着照片上他的红领巾和三道杠的袖章,“不是说你没上小学吗,这是从哪来的?”
陈跃干笑几声,“借的,”指一下旁边当时比他高出一个头的二哥,“看见没,陈飞哭丧着脸。”
宁冉笑出声来,陈飞表情真是快哭了,借的?他敢肯定陈跃打砸抢。
两人一起上楼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照片,这个家庭当时的繁华,以及后来的没落,所幸,陈迁今年人是回来了,他的事对外公示为严重违纪,能全身而退就已经值得欣慰。让人感慨的人,陈跃的大嫂在陈迁回来不久就提出了离婚。
陈飞是春节过后醒的,在他太太悉心照顾下,目前正在恢复中。至于陈飞可能存在的麻烦,他问过陈跃,陈跃只说既然连陈迁都能回来,让他别担心。他们家人得以保全,显然有人在背后操作,陈跃没提,宁冉也没多问。
这房子其实常年请人看着,陈迁之前回来住的时候也大肆打扫过,在外头吃了顿饭,两个人收拾起来没花多少功夫,陈跃结束在这的长居,是他十五岁那年,房间里的布置确实还保持着男孩房间的模样,柜子做得都不算高大,床只有一米五宽,书柜的架子上照片都是他小时候的,甚至还有小时候玩过的车模摆在上边,这些年据说他偶尔会回来住两天,但是摆设一点没变过。
等把房间收拾到能住人的地步,两个人满面尘灰,浑身臭汗,去浴室洗了个澡,宁冉自己先回房间。
在床上坐着擦头发的时候,他看着衣柜旁边四个摞在一起的箱子,是纸箱,叠一起已经和他人差不多高了。刚才收拾的时候,他刚要动手,陈跃已经自己把纸箱一个个搬到一边空出墙角,宁冉还记得陈跃当时的动作带着一丝小心,而且,这房间里摆着几个纸箱实在突兀。
没克制住好奇,他走过去,最上边那个纸箱盖子掀开,他愣了一瞬,又突然笑了,箱子里很杂乱,大概有透明盒子装着的轮子都掉了一个的赛车模型,还有样式很老的掌上游戏机,还有些什么他一时没辨认出来,反正,都是些用旧的男孩玩具。陈跃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宁冉故作无事地看着他,陈跃看见他站的位置,走过来,“也不缺摆它们的这点地儿。”
刚走到他面前,陈跃手上毛巾正好挂到衣柜拉手,衣柜门一下打开,同时,他们脚跟前淅沥哐啷一阵,宁冉低下头,从衣柜里滚出来的用旧的篮球和足球,同样也是用旧的滑板,样式很老的溜冰鞋……
宁冉嘴角抽了抽,拼命忍住笑,陈跃打了个哈哈,毛巾搭肩上,蹲下来,重新又把东西塞进衣柜底层压实,再关好门,剩下一个篮球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