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三度——viburnum

作者:viburnum  录入:01-17

念真一愣。

“啊,是。”实在做不到欺骗一个孩子,更何况,自己当初第一次逃回法天寺时也说过,师父和念空大师兄就是死在土匪手里。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你为啥要留在这儿吗?前两天我只顾着腿疼,没想起来问。”

“我……”

“哦对了,难道说,救我一命的江先生,其实是这山上的?也就是说,闹了半天,他堂堂警察厅的幕僚,也是个……匪?”

“念恒,这事儿……”

“师兄,你总不会和害了师父跟念空师兄的人在一块儿吧!”

“你行了。”被接二连三的追问弄得连急躁都没了情绪,反而无奈的挑起了嘴角的念真止住对方的话。他稍稍组织了一下言辞,而后开口,“念恒,杀师父和师兄的,另有其人,是两个匪不假,可那两个匪,已经让冯临川枪决了。”

“啊?杀了?”

“嗯。”

“那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伙的啊……”

“起初是,可那两人坏了冯家寨‘老者不可劫’的规矩,才被枪决了的。”

“土匪头子,会杀自己手下的人?”

“坏了规矩,就会。冯家寨不比京城,这儿是有矩可循,有理可讲的地方。”话都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多微妙。念真心里暗暗一声惊叹。他竟然在引用冯二小姐当初劝他给那个不会疼人的冯老大一点宽容心时说过的话!

这算什么?间接的熏染?不自觉的靠拢?潜移默化的……接受??

那个春末夏初时节还一心想着拼死也不能葬送在匪巢里的念真,现在竟然在向自己最疼爱的小师弟灌输匪巢里的道义??

突然间心跳过速起来,脸上也发了烫的念真下意识扭过脸去,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奇怪的表情。

好在把重点放在回味舌尖残留的香甜味的念恒,并没有注意到师兄那暮色中发红的脸颊,用指尖沾着盘子边沿的桂花放进嘴里品尝着,念恒想了想之后开口。

“算了,不想了,不管江先生也好,这个冯老大也罢,至少,人家都救了我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心救人,就证明他们心里有善念,匪就匪吧。”

“什么?”念真怎么都没想到,会从小师弟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那个一天到晚就是扫院子擦佛像念经化缘的孩子,竟然如此简简单单就认可这件事了?

“匪不可怕啊,我爹活着的时候带我听过梁山英雄的评书,梁山,也是匪,对吧?”

“……是。”

“可梁山上的都是好汉呐。”

“……可匪是杀人的啊。”

“杀人的又不只是匪,师兄你忘了,龙海师叔就是因为杀了人才出家的。”

“……”

“所以我觉得,是非善恶,不如就等着将来交给地府判断吧,咱们是说不清楚的。”

“念恒,你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完全被震撼住的念真摸了摸小师弟滑溜溜的脸蛋,“你当初绝不是这样啊。”

“这大概就是师兄你撺掇我破戒的好处吧。”流露出一个调皮的十一岁孩童才会有的笑,念恒抓了抓头皮,“想不清楚的事儿,就干脆不想它了。反正,我分得清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师兄你对我好,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愿意跟着你。那个冯老大,人是可怕了一点,可他心不坏,似乎对你也不错,所以……”

“所以,几块点心就把你收买了?”没让那孩子接着夸冯临川什么,念真敲了敲小和尚的脑门,脸上是有点复杂的浅笑。

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个仅有十一岁的小师弟,而是个心里暗藏着玄妙道法的世外高人,又或者说,这个明明只有十一岁的小师弟,反而能无意间说出一些世外高人都未必能懂的玄词妙语。那些话,就像是裹着糙米的珍馐,像是穿着粗布的天子,像是披着土鸡羽毛的鸾凤,也许说话的人本身都不曾意识到,那些藏在最简单最现实的一字一句背后,暗藏着如何深邃的箴言。

“哎,该回去了。”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念真回头去看,发现冯临川正站在院门口。

那男人叼着烟,正了正腰间挎着枪的皮带,而后一步步走过来。

“嗯。”脸上又开始发烫,尽力不去想刚才和念恒的那些对话,念真站了起来。

把撑着手杖的孩子送回屋里之后,他和冯临川往他们住的地方走。

“刚才,绍瑜走了,他说怕你担心,就没让我叫你跟着送他。他是从山豁子那头儿走的,估计现在已经上大路了,天全黑下来之前,他能回东山。”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冯临川开了口。

“……哦。”被这个话题弄得有几分紧张,念真忍不住一声叹。

“别怕,就算穆老二杀过来找我拼命,还有他和溪蝶之前商量好的那个计策抵挡呢。”

“可那样,就真的太对不起二小姐了。”

“我没觉得,绍瑜这孩子,我越来越喜欢,溪蝶交给他,我是一万个放心。男扮女装……是不成体统了点儿,可毕竟人踏实稳重,心眼儿又活分。毛病可以慢慢儿改,先图个人好吧。”也跟着叹了口气,冯临川伸手搂住念真的肩头,凑过去低语了一句格外让人脸红的话之后,就在对方开口之前,堵住了那微张的,单薄的嘴唇。

第五十七章

要是独穆狼来抢你,你舍得走吗?

这是冯临川在念真耳根说的话。

腾地红了脸,却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夺去一个亲吻,念真不知该不该庆幸。

那个问题他没法回答,那男人明明知道……

所以,这亲吻算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吗?

所以,也许还是应该庆幸的吧……

舌尖的湿润交缠透着适可而止的淫靡,冯临川不知是不是品到了念真口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蜜的甜香,亲吻结束时,他舔了舔嘴唇,如同刚尝到了血的滋味的虎王一般,半眯着眼,给了对方一个带着几分满足的浅笑。

“他要是把你带走,我追到天边儿,也得把你抓回来。他要是把你藏起来,我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你找着。他要是敢打你骂你碰你一根指头……我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血洗他的东山头!到时候,就算你恨死我,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我可都顾不了那许多了。”

那几句话,冯临川是保持着那笑容说完的,但越到最后,笑容就越少。

念真有点害怕了。

因为他能感觉到,冯临川是来真格的。那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

“绍勋不会对我怎样的,他性格孤傲,脾气大,可并非不懂规矩。”紧张中不觉抓住了冯临川的手臂,念真用总是无意间才会流露出来的哀求的眼神看着对方,“所以,要是逼不得已和他对峙,你别伤了他!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他已然瞎了一只眼,我不想让他再……”

“行了,别说了。”被那慌不择路的哀求弄得心里软了下来,冯临川叹了口气,收起暴戾之气,沉默片刻,点了下头。

念真眼里见了希冀。

“答应了?”

“嗯。”

“真的?”

“难不成我姓冯的还说话不算话么!”

“那……多谢。”知道那看似发脾气的态度只是没辙的发泄,念真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带了笑。冯临川看着那笑起来格外让人心动的人,抬起手来,摸了摸那清瘦然而光滑红润的脸颊。

“你哪年哪月,才能只为了我发自内心笑一回。”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根本就是在自问,不指望能得到答案的自问。那问题让脸红的人更加脸红,让无奈的人愈发无奈。冯临川轻轻一咋舌,自行终止了话题,说了句“回去吧”,便拉着念真的手腕往他们俩的住处走去了。

那天,他们各自辗转,都没怎么好眠。

冯临川甚至觉得,全西山口上上下下,八成只有他那心最宽的妹妹才能在面对这种事时呼呼大睡。不过,想想也对,没人要抢夺她的至宝,她当然不必领地意识爆发焦躁不安。

于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领地意识爆发而焦躁不安的冯老大,半睡半醒,熬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太阳还没升起来,只能看得见一抹惨白。

独穆狼就是这时候杀上山来的。

单枪匹马,手上提着杀人无数的砍刀,胯下骑着彪悍魁梧的骐骥,身上穿着纯白拷绸的裤褂,穆绍勋就这么上了西山口。

没人敢拦他。

就算他杀气腾腾,但他身后骑着栗马的穆绍瑜,是西山口的姑老爷,就算出于这门亲事,也没人敢上前阻拦。

于是,穆绍勋就一路骑着马,闯进了冯家寨的大厅。

坐在太师椅上的,是冯临川。

喝着茶,品着味道,那男人稍稍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马背上的人。

“有话,下来说。”又把视线收了回去,冯临川放下茶杯。

穆绍勋眯起能看得见东西的右眼,咬紧牙关沉默了片刻后,松了丝缰,翻身下马。

而后,一抹诡异的笑展现在他脸上。冲着冯临川拱了拱手,穆绍勋开了口。

“冯老大,我穆绍勋快人快语,就不兜圈子了。听老三说,您这儿……似乎藏着一件本应该是我们老穆家的东西啊。受累我打听打听,是真?是假?”

“真怎样,假怎样?”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态度,冯临川翘起二郎腿,自下而上看着对方。

牙根咬得咯吱吱响,穆绍勋紧紧攥着砍刀的刀柄,上前一步。

“要是假,我这儿带着刀呢,当着西山口众弟兄,我砍下一只手来给你赔罪!要是真……冯大哥,我这儿也带着刀呢,也是当着西山口众弟兄,也是砍下来一只手,可这手是谁的,我就不能保证了。”诡异的笑再度浮现出来,诡异中透着狰狞与猖狂,那是头狼亮出獠牙做好嗜血准备的征兆。

冯临川和那已经充血的眼睛对视了片刻,也回敬了一个浅笑,接着,他再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醇香的茶之后,很是轻描淡写的叹了一声。

“兄弟,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知道你一旦听说,就肯定不可能蔫溜儿忍了。实不相瞒,西山口后宅里,确实藏着你们老穆家的宝贝。”说着,冯临川站起身,以并不算大的身高差微微垂着眼看着对方,通身的虎王之气不怒自威缭绕着,缓缓释放出来,“可现如今,你猜怎么着?这宝贝归我了。而且我这人不惜的给自己留后路,我想要的,我喜欢的,不管是谁家的,一旦到手,我就绝不归还。”

就是这最后一句话,彻底惹恼了残忍暴躁的独穆狼,绷断了最后的底线,穆绍勋仓啷啷抽出手里的刀,而后猛的扬起手。

但他的刀,并没有落下。

寒光闪过的同时,一声枪响,和一声断喝,就同时划破了大厅里紧张到不行的气氛。

已经眼看着快要一拥而上的冯家寨匪兵们也好,见势不妙准备扑上前阻拦二哥的穆绍瑜也罢,甚至矛盾的交锋双方——穆绍勋和冯临川,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

那一声枪响,来自冯二小姐,少见的穿了女装的冯溪蝶镇定自若,看着砍刀被子弹击中,溅起火星,留了凹痕,然后摔落在地时,一下子愣住的穆绍勋,一步步走过来。

而穆绍勋愣住,更多的原因不在这儿。

从大厅后门走过来的,是念真。

或者说,这已经不再是念真了。

一身墨蓝色的衣衫,已经完全长出来的漆黑的头发,微皱着的眉心,俊雅的眼,清瘦的脸,总是掩盖在看似平和甚至有几分软弱的表情下,那只有一奶同胞才能感受到的兄长的威严……所有的所有,包括那声“绍勋!住手!!”……

“大哥……”穆绍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而后突然间红了眼眶。

那是穆绍雄,那是他惦念到夜不能寐,却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他为伍的,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而正是这让他惦念到夜不能寐,却无论如何不愿与他为伍的,血脉相连的亲哥哥,现在,留在了冯临川的身边。

不,不对,那又岂止是“身边”啊……

一想到三弟所说的什么“形如夫妻”,狼一般的嗜杀之血就翻腾到好像烧开的油锅,让穆绍勋恨不能直接扑上去撕烂了面前这霸占了他兄长的冯瘸子。然而,就是他那分明是被霸占来的兄长,一步一步走上前,最终挡在他和冯临川之间。

“绍勋,别闹了。”

短短五个字,从念真口中说出,声音不高,却有种旁人无法察觉的威严。

“大哥!你……”

“你该闹够了。”又是紧跟着的一句,打断了横眉立目的穆绍勋后头要说的所有言辞。

“谁让你过来的!”冯临川抓住念真的肩膀,想往后拽开他,但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推开了他的手。

“我不是女人,呆在后宅,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算是什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话语也没有太激烈的语调,然而那样的话,那样的念真,让冯临川无法反驳。

他赫然意识到,这个一贯温和隐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有某些连他都会被震慑住的东西,从骨子里,从藏得最深的地方,爆发出来了。

“大哥,你得跟我走。”穆绍勋强忍着怒气开口。

“走,去哪儿?”

“回东山。”

“‘回’东山?”

“总之你不能留在这儿!!!”

“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你是男的!他也是!!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已经如此了。”

“你!!”

“我怎样。”

“你就算……你就算……也不能和他吧!!他是个匪啊!!!”

“那你又是什么?!”终于把音量抬高了,念真反问完,看着已经气到呼吸急促,说不出半个字来的穆绍勋,接着开口,“你是我亲弟弟,你跟绍瑜都是!你们落草我都认了!现在也该你反过来容让容让我了吧!!”

“容让个屁!!!”被刺激到彻底崩溃了理性,穆绍勋叫嚷着,伸手过来一把抓住了念真的衣领。

但他没有进一步得逞,他没有把让他快要发疯的兄长拽到自己近前。冯临川一手用最快速度揽住了念真,另一手,则猛然掏出枪来,食指紧贴着扳机,枪口直指着穆绍勋的右眼。

没有呵斥,没有威胁,真正被激发出兽性时就会完全没了言语的冯临川就只是盯着对面的人,此时的他,已经摒弃了所有江湖道义或是处事原则,他仅仅是在他所认为的可以摒弃所有的时刻,完全出于本能的,做了唯一的选择。

穆绍勋感觉得到。

危险感霎时间刺透了脊梁骨,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但最大的危险却并非来自无情的火器,而是从那连话都不说,连表情都没有的男人身上弥散过来。

冯临川真的会杀了他……

他确信。

“哎哎哎!几个大男人吵来吵去不嫌害臊啊!”突然间,冯溪蝶的声音响了起来,几步走上前的二小姐先是推了大哥一把,继而边抬手攥住那支枪,一点点往下按压,边冲着穆绍勋开了口,“穆当家的,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你和我哥哥都是暴脾气,这么争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你既然能不带兵马上西山口要人,就证明你确实有胆识,也是真在乎你兄长。可你既然在乎他,就不该逼他跟我大哥拉倒啊,对不对?再说了,你们要是闹僵了,我和你们家老三的事儿,可怎么着落?我们俩可是没招谁没惹谁,凭什么就得跟着你们吃瓜落啊。实不相瞒穆当家的,我们俩都偷着下山私会多少回了。不怕丢人现眼,该干的不该干的,能干的不能干的,也都干得差不多了。话说到这份儿上,干脆我都抖出来让你听个明白也好。现在你们穆家的骨血,已经准备在我身上开枝展叶了,要是穆家和冯家闹个地覆天翻人仰马翻,可别怪二姑奶奶我心狠手辣,让你们老穆家绝了根!!”

推书 20234-01-18 :岚——离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