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缘三度——viburnum

作者:viburnum  录入:01-17

“他不会受欺负。”提到念真被带走,冯临川耐着性子压着火气尽可能委婉的回答,“他们毕竟是兄弟。”

“兄弟这事儿,我听说了,但……”

“怎么了?”发现那小和尚欲言又止,冯临川追问。

“他二弟,毕竟不是冯先生你啊。”

“什么?”

“我知道你待他好,这我放心,可谁知道他二弟待他是不是一样好?”

那肯定是不一样啊……

冯临川在心里哭笑不得回应了一声。

穆绍勋会对那个总是让人没辙的前和尚百般容忍吗?也许会吧,但那是因为他们是兄弟,然而兄弟间的容忍,很多时候真的比不上……那什么之间的。

哪什么呢?他和念真现在算是什么?夫妻?土匪跟和尚组成的怪异夫妻?他这个骄横跋扈的一山之主,抢了个出家人做“妻”,男……妻。

他本以为自己会孤老的,做不到像父亲那样找个美娇娘当压寨夫人,从来视线不在女人身上的他都没有想过会在三十七岁这一年遇上个让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有了疯狂的独占念头的和尚。这和尚看着像兔子,像绵羊,骨子里却是头狼,披着隐忍和沉默外衣的狼。

他把这头狼囚禁了,掠夺了,却始终无法驯化。念真不会变成他最初希望的那样,做个乖乖守着他任凭他折腾的宠物。他骨子里的狼性就算藏得再深,也无法抹杀。于是,不可避免的交锋过后,他冯临川输了,输给了对方倔强到不给自己任何后路的性子,也输给了自己要和这倔强的家伙长相厮守的执念。

跟他过吧,还能怎样,没有比这个人更配得上你冯老大的了,也不必再试图驯化了,你分明更喜欢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吗?倔强,沉稳,顽强,不是非,一语不发之中就能收获山上弟兄的敬仰和喜爱,这么个人,你不牢牢把他“困”在自己枕头边儿上,难不成要拱手让给旁人?

哼。

“冯先生,东边,要是不把我师兄送回来怎么办?”眼里闪着担忧,念恒问得有点委屈。

“不会,三天之后,我去接他。”被问得眉头一皱,冯临川用指头敲了敲桌面。

念恒脸上见了一丝愉悦,不过很快就又低下头去了。

“冯先生,你别误会我,我不是催你,我就是……”说着说着,竟然听见了鼻音,“我就是想我师兄了而已……”

“嗯。”暗暗想着“你以为就你有这种念头?!”,冯临川干脆顺着话题往下说了,“你一直和念真关系最好?”

“嗯!”小和尚马上点了头,眼里放出奇妙的光来,“他最疼我!”

“疼你?”

“我娘死得早,不大记得了,我爹虽说疼我,可也因为我手笨,学不来他的技术打过我。后来我爹也死了,我流落到庙里,那么多师伯师叔师兄,就属他最疼我。当初我给他剃头,不留神还把他耳根划了个小口子,见了血,我吓得要死,他都没说我半个字……然后他从外头化缘带回来好吃的,还头一个想着我……”

说着说着,小和尚眼圈红了,眼角湿了,大概也是觉得丢人,念恒使劲儿低着头,不想让冯临川看见他的表情。

至于冯临川,已经不需要看见什么表情不表情了。

他觉得自己成了热血懵懂的少年,陷入某种情绪之中,格外容易被外界的风吹草动怂恿着,推动着,就越来越没了所谓的泰然。

而他的泰然尽数全失,是在黄昏时的“买卖”过后。

晚饭时分,有匪兵来报告说,山下夹道里走过来一小队商旅,马背上驮着货,随从穿得利落,看样子是“足斤足两”的买卖。

冯临川听罢,就直接带着人下了山。

来得正是时候,他正需要分散注意力的事儿干一干。但等到真的干起来,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容易。

那一队人马,为首的,身上带着枪。

一场也许称不上是恶战的对决过后,冯临川挂了彩。被一颗子弹斜着从肩头擦过,打掉了他那件军服的肩章,擦得闪亮的铜扣斜着在夕阳余晖里划出一道弧线,落进草丛不见了踪影。

刺痛之后,血就从衣物豁口处渗了出来。

山头虎来了火气,抽出皮鞭,使足了力气斜着甩过去,鞭稍发出撕裂空气的骤响,紧跟着就是对手的惨烈嚎叫。

被抽裂了下颌骨的反抗者从马背上跌落尘埃,冯临川一声令下,匪兵一拥而上,该捆绑的捆绑了,该带上山的带上山,最后只剩了一匹马和一点干粮,打发一个伤者和另外三个吓破胆的同行者滚了。

打马上山回了后宅,冯临川三两下脱掉上半身的衣裳,侧脸看了看肩头的伤。

不算严重,比起身上其它那些伤痕真的不算严重,只是割破了皮肉而已,但不知为何,就是有种隐约的后怕在徘徊不去。

听说他受伤,第一个提着药箱过来的,是何敬山。

消毒,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中,冯临川始终一言不发。

“大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平时可不这样。”无奈的笑笑,何老三收起摆在桌上的药粉和纱布,“以往你受了伤,虽说比不上关云长对弈饮酒刮骨疗毒,可至少也是跟我有说有笑,今儿个,怎么就安静成这个样子。”

冯临川听何敬山说完,眉心皱了起来,沉默片刻后,嘴角却开始上扬了。

“可能,是后怕万一就这么死了,连‘内人’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吧。”自嘲一样说着,眼里突然流泻出煞气的冯临川猛的站起身,迈步就往外走,一把推开门,他冲着院儿外头的某个匪兵就喊了一嗓子,“备马!!”

第六十一章

念真站在东山头的竹林里,看着远处一丝丝隐去的白昼之光。

穆绍勋从他身后的林间小道走过来,叫了一声“大哥”。

“你这儿,和西边真是不一样啊。”带着浅笑一声叹,念真摸了摸旁边粗大的竹子。

“能一样么。”听见什么西边不西边的,穆绍勋撇了一下嘴,走到一直摆在竹林里的藤椅前坐下。

气氛沉默了片刻,念真回过头,看着对方,看了一会儿之后又一步步走上前来,直到停在穆绍勋面前。被看得有点发毛的独穆狼下意识拢了拢头发,坐直了身子。

“怎么了。”

“没怎么。”带着格外平和,却又暗藏着无数复杂情感的浅笑,念真伸手过去,指尖极轻极轻的,贴上了对方黑色的眼罩,“摘下来,让我看看。”

“看它干嘛,瞎都瞎了。”扭过头,躲开了那指头,穆绍勋哼了一声,“别吓着你。”

“我现在没那么容易被吓着了。”不知是不是自我打趣的说着,念真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他把手伸到二弟脑后,摸索着,解开了牵引着眼罩的细丝绳。

遮蔽物去掉了,暴露在外的,便是一只有几分骇人的眼。

灰色的瞳孔,晦暗一如阴雨前的天空。眼角还留着一线狭窄的、不明显的疤痕,显然是快刀的杰作。

“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声音明显有了颤抖,指头也哆嗦个没完,念真本以为自己可以坚强面对,那坚强却在瞬间就被击溃了。穆绍勋是他亲弟弟,一奶同胞,相依为命,不管分开十年二十年,亲眼目睹着永远不可能复明的那只眼,他还是疼得撕心裂肺。

“姓冯的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我拿一只眼,‘换’来一匹马。”语调听着很是无所谓,但对于念真来说,越是装作无所谓,就越让他难受。

“你又何苦做这路营生……”轻轻抚摩着那明明比他年轻一岁却已有了些许风霜的脸颊,掌心滑过下巴上微微刺手的胡渣,念真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

“我大概是没有做别的营生的本事吧。”攥着大哥的手腕,穆绍勋感受着那让他心都化了的温暖,缓缓闭上眼。

“以后,要是世道太平了,就别再做匪了。”

“世道还能有太平的那天?”

“怎么不会……”

“那好,世道太平了,我就金盆洗手。”

“可说定了?”

“……你先把姓冯的劝得卸甲归田,我就洗手不干。”

“怎么还跟我讨价还价。”突然红了脸,刚才的感伤一下子就被驱散了,念真撤回手,揉了揉眼,皱了皱眉。

“哥。”再度拉住对方的腕子,穆绍勋略作沉吟之后开了口,“你是……真打算就这么跟了他了?什么男女、脾性、出身,都不打算管了?”

念真愣了,过了一会儿,才在沉默后给了对方一个百味杂陈的笑。

“已然如此了,还怎么管?”

“那你到底是破罐破摔还是心甘情愿呐?!”

“……不知道。”摇了摇头,念真开着自己的玩笑,“兴许是破罐破摔得心甘情愿吧。”

“你!这算什么话!”

“实话啊。”不知为何就是止不住想笑的冲动,念真摸了摸二弟的头发,轻轻一叹,“我认了。”

“你是被胁迫的认了,还是真心认了?”

“非要刨根问底说个究竟么?”

“那当然!”

“……我只能说,冯临川让我想起来,我到底是个谁。”

“什么?”几乎不能理解大哥在说什么,穆绍勋眉心锁得结实。

“当然,我也知道他是个谁了。”

“你……”

“别再深究了。”打断了对方的话,念真绝对令穆绍勋意外的,慢慢倾身凑过去,伸手搂住了对方的肩膀,跟着,在片刻的安静过后,低沉中略带着轻颤的声音就传进了独穆狼的耳朵,“说来也讽刺啊,我的人情味,居然是在匪巢里重新找回来的……”

“哥……”被那种真的是太久违了的温暖弄得全身都融化了一般,穆绍勋突然间已经不想再深究任何东西了。

他太喜欢这种温暖,甚至可以忽略由此就会陷入的那些回忆有多凄惨。战乱,家贫,寒夜里大哥就抱着他入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大哥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给他裹着怕冷的脚。那些苦日子里的点滴他都记得,他又怎么能忘得了?

“个子变大了,搂不住了。”念真吸了吸鼻子,带着笑念叨了一句,而后慢慢松开手,重新把眼罩给穆绍勋戴好,“你当初,瘦得一把骨头,绍瑜也是。现在,你倒是长了不少。”

“可老三还是那么……‘秀气’。”

“对了,他男扮女装这事儿,我还没问过你呢。”无奈的苦笑着,念真坐在旁边另一张藤椅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提起三弟的喜好,穆绍勋也有点儿气闷:“十三四岁吧。”

“那,他只是扮女装而已?”

“嗯,一开始是觉得这样出门能隐藏身份,后来就干脆习惯了。”

念真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来得及答话。

一阵纷乱,一阵嘈杂,一串脚步声响,山坡下头跑过来一个匪兵。

匪兵惊慌失措,说大当家的你快去看看吧,西山口冯瘸子单枪匹马冲上山来了!!弟兄们根本拦不住,也没人敢拦……哎哟妈呀过来了!!!

吵吵嚷嚷的匪兵为避风头,抱着脑袋就钻进了一旁的竹林,而就在不算宽的林间山道上,马蹄声已经到了近前。

高大的白马一声嘶鸣站住了脚步,马背上坐着的,正是那个男人。

皮靴,马裤,军服敞着,露着里头从来不扣领扣的白衬衣。男人一手攥着鞭子,一手提着缰绳,头发有点凌乱,脸色有点难看,唯独一双眼,透着虎豹鹰隼般的掠夺性。

“穆当家的。”冯临川拱了拱手,嘴角挑起一个江湖的笑,“恕我鲁莽,冒犯之处还请你多多见谅!”

“你!你来干什么?!”刚刚还沉浸在兄弟的温情里,现在就又被这抢走大哥的家伙冲上了山,搅了清静,穆绍勋一脑门子官司。

而冯临川,却一副超脱了想通了的快乐。

“我来,当然是接我那压寨俏‘夫人’的。”边说,边看向也是一脸惊讶的念真,冯临川这次的笑里,可没了江湖气,“来,回去吧。”

“说好了三天的!!”穆绍勋来了火,尤其这种自下而上和“敌人”对峙的感觉尤为不爽。

“三天?我多三个时辰也等不了了。”格外坦然的说着,冯临川仍旧把视线放在念真身上。

“你……受伤了?”本是为了躲开那不知为何异常热辣辣的视线,却偶然发现了肩头破了个口子的军服,念真瞪大了眼。

“啊,你不在山上镇着,我做‘买卖’都笨手笨脚的。”

“!……”被当着二弟的面儿这么回应,念真脸上热得摸不得。

冯临川对那红晕很是满意,拉紧马缰绳,朝着念真一倾身,他伸出手去:“走!回家。忘了?不抱着你,我做不了好梦。”

“冯瘸子你太嚣张了!!”听见那样的言辞,穆绍勋几乎快要头顶冒烟,然而不管他怎么气恼,却还是在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心想留下、再留下的大哥,就那么中了邪、着了魔一般,抬起胳膊,颤抖着指尖,最终牢牢握住了马背上的男人伸来的手掌。

第六十二章

有那么一瞬间,穆绍勋觉得自己拔枪杀人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冯临川这个混蛋王八蛋,竟然不顾已经答应的三天之约,头一天还没过完就来抢人了!!

而最令他恼火到快要疯了的是,自己这个被抢的大哥,竟然从眼神深处表露出满满的甘之如饴?!就算这甘之如饴里还混杂着慌乱无错和义无反顾,但那种明知自己在疯狂,在失去隐忍与理智,还是做了该做的事的冲动与窃喜,都已经从那一伸手的瞬间,暴露了个彻底。

穆绍勋真的不甘心。

抢上前去,一把拽住白马的辔头,他死盯着马背上刚刚坐稳当的兄长,话,却是冲着冯临川说的。

“你敢……”

他本想说的是你敢带他走,我就对你冯家寨如何如何来着,可刚说了前两个字,那被陌生人拽着的白马,就一声嘶鸣抬起了前腿。最反感被他人碰触拉扯的“白娘娘”,扬起蹄子就要冲着穆绍勋脸上踹过去。

念真见状慌了神,但冯临川则不紧不慢拽着马缰绳,只是往旁边一带,原本已经急躁起来的白马,就收了蹄子,重重踏在地上。

“娘娘,这是咱们冯家寨的小舅子,可不能六亲不认呐。”摸了摸洁白的马鬃,冯临川冲着几乎气急败坏的穆绍勋一笑一拱手,“穆当家的,就此拜别,咱们重阳之前婚宴上再见了。你也大可不必气恼,我得着你哥哥,你兄弟还得着我妹妹了呢,是不是?更何况,我肯定会好好疼他,绝不让他受半点儿委屈!”

扔下这么一句话,又补充了一个“先走一步”,那男人一抖马缰,调转马头,直接顺着来时路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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