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楼梯拐角处,他手扶栏杆停了脚步。客厅里的两个人若是窃窃私语,他倒也未必能够听出什么,然而顾承喜是不懂斯文的,调门大起大落,嘴唇大开大合;马从戎无法单方面的做蚊子哼,也只能随着他提高了声音。跟着霍相贞的保镖急得满脸跑眉毛,想要抓个人去客厅里通风报信,然而站在小小的拐角处,他连人影都瞧不见一个,又不敢离了霍相贞自己下楼,只能是听着交谈之声一阵清晰一阵含糊的传上来——这两个人,什么都说!
霍相贞静静的倾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别人都是百密一疏,而他对马从戎是十有九疏,防不胜防。
他在山里预备着和顾承喜方面决一死战,马从戎在天津卫筹划着和顾承喜合作发财。霍相贞忽然不能理解马从戎的所作所为了,就像他当初不能理解白摩尼为何会躲在饭店里叫条子抽大烟一样——自己对得起他们,能给的全都给了,可他们为什么连一点忠诚也不肯讲?
他像是落进了大雪地里,从头一直冷到了脚。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忍无可忍的咳嗽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了嘴,转身快步上了楼。
霍相贞的咳嗽很低,是短短的一下子。马从戎依稀听到了,一颗心在腔子里翻了跟头,脸上则是神情不变。顾承喜刚刚发表了一通高论,此刻正端着大玻璃杯吸着果子露。牙关猛的一合,他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了霍相贞的声音。
松开麦管抬了头,他单刀直入的问:“谁?”
马从戎做懵懂状:“谁?什么谁?”
顾承喜放下大玻璃杯,两条腿运了力气,恨不能一跃而起:“刚才谁咳嗽?”
马从戎哭笑不得的翘起了二郎腿:“咳嗽,又不是打雷,怎么好像还吓着你了似的?家里这么多人,我哪知道谁咳嗽——刚才有人咳嗽了?”
顾承喜盯着他的脸看:“我听着,像大帅的声儿。”
马从戎越发的啼笑皆非了:“好家伙,你成顺风耳了。大帅离咱们好几百里呢,他倒是有可能刚咳嗽了,但是你也听不见啊!”
顾承喜没从他脸上看出破绽,又不能强行搜查他的家。手指无意识的叩了叩茶几,他忽然转了话题:“你和大帅有没有联系?别瞒着我,我现在和大帅打仗,那都是奉命行事,没有办法。我知道自己当初对不起大帅,要是可能的话,我愿意私底下帮大帅一把。”
马从戎笑得脸都酸了:“哪有联系?我又不会打仗,他们联系我干什么?请我去战场上当秘书长吗?”
顾承喜看着他的眼睛又道:“据我所知,新政府快要给大帅下通缉令了。”
马从戎露出了一点愁容:“啊?是吗?唉!这怎么办!”
顾承喜总觉得马从戎不会像他所说的那样超脱,所以一句接一句的给他施压:“东北那边的少帅,早就不想打了,迟早得和新政府合作。大帅这么顽抗下去,说实在话,没意思,也没活路。”
马从戎听到这里,是真心实意的犯了愁:“啊……是吗?唉……这怎么办。”
顾承喜说道:“你要是有法子和大帅通上话,就好好劝劝他。只要他肯缴械投降,别的话我不敢说,反正我绝对能保护他的安全和财产。”
马从戎连连的点头,心里有点不是味,心想看把你威风的,我们还得用你保护了!
顾承喜坐着不走,总想旁敲侧击的撬开马从戎的嘴。然而马从戎总是个笑微微的模样,舒舒服服的往沙发里一陷,他比顾承喜更坐得住。
直到外面天黑透了,再坐下去就是要夜宵吃了,顾承喜才一无所获的起身告了辞。马从戎陪着他往外走,又站在院门口,目送了他的汽车远去。
及至汽车开得没影了,他让保镖关了院门。虚脱似的长吁了一口气,他抬眼往楼上看,心里一阵着急——这回可是把大爷修理狠了,除了一顿早餐之外,大爷算是整整的饿了一天。好在厨房是总开伙的,他回来了这么久,想必晚餐也早预备得了。命令保镖去厨房传了晚饭,他一路连跑带跳的进了楼。单手提起长袍一角,他三步两步的跃上了楼。气喘吁吁的推门进了卧室,他对着霍相贞苦笑:“大爷,饿坏了吧?走,楼下夜宵都摆上了,您吃饱了好睡觉。”
霍相贞坐在床边没有动,单是抬头定定的望着马从戎。眉毛睫毛全是黑压压的,微微丰润了的面颊也在瞬间又瘦削了,他成了一尊刀砍斧剁的雕像。脸硬,眼神却是带了一点茫然和凄惶,仿佛是天真的人,受了天大的骗。
马从戎被他看心虚了,脸上的笑容也闪闪烁烁的要维持不住:“大爷,看什么呢?”
霍相贞终于开了口:“你和顾承喜做烟土生意?”
马从戎舔了舔嘴唇:“我……”
未等他回答,霍相贞继续问道:“做了好几年了?”
马从戎惶恐的笑了一下:“大爷,是陆永明在做,我只是跟着入了一股子而已。当时顾承喜正好刚到山东,陆永明……”
霍相贞仰起脸质问他:“陆永明能差遣得动顾承喜?你这替罪羊找得好啊,横竖陆永明是死无对证,早烂成一把骨头了。”
他的声音又虚弱又沙哑,是个心力交瘁的模样。直勾勾的凝视着马从戎,他几乎有了一点可怜相:“马从戎,你的钱还不够用吗?”
马从戎素来巧舌如簧,然而此刻面对着霍相贞,他带着哭腔打了结巴:“大爷……我、我没坏心眼儿,我就是想尽量的多弄点儿钱。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大爷年轻,我也年轻,咱们……”
霍相贞听他现在还是执迷不悟,还是理直气壮,心中登时爆起了一团怒火。挣着一头虚汗霍然而起,他一脚把马从戎踹了个跟头。喘着粗气晃了一晃,他拼了命的怒吼出声:“那顾承喜是我的敌人啊!”
马从戎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后脑勺正好撞了墙壁,“咚”的一声,疼得他直发昏。手扶着暖气管子站起了身,他也委屈了:“大爷,您当我爱和顾承喜打交道?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我能像您一样也做甩手掌柜吗?咱们的兴盛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只能是吃老本,老本再多,也扛不住咱们一吃一辈子啊!我不干涉您在家里守节犯倔,可是您能不能也别拦着我做生意赚钱?您当是个人都能干烟土买卖吗?这是我的本事!”
他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揉着挨了踹的心窝。刚和顾承喜斗智斗勇的打了一晚上哑谜,他也是累出了一脑袋的乱麻。眼看霍相贞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他下意识的往门口退了一步,生怕自己会挨一顿暴打。
霍相贞的气息乱了,呼吸之间带了咝咝的响:“你的意思是,我没资格管你了?”
马从戎也感觉自己方才是过于有理了,所以极力的想要把话往回说:“不是不是,大爷误会了。”
霍相贞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你的意思是,你有本事,能做买卖养着我。我的好时候已经过了,往后只能坐在家里吃老本,而且还是你的老本,对不对?”
马从戎忽然从他脸上看出了苍凉的秋意,心中不禁一阵懊悔:“大爷……”
向前走了一步,他轻声说道:“大爷,我刚才是把话说急了……我没那个意思……您要是生气了,您打我一顿。打完了咱们下楼,吃饱了好睡觉。”
霍相贞伸手搭上了马从戎的肩膀,不说话,把他一直推到了门外,然后抬手关了房门。
拖着两条腿走到床边坐下了,他脑子里风一阵雨一阵的,风风雨雨全抽在他的脸上。他是个最要脸的人,他没想到自己刚到马从戎家里住了几天,就什么资格都没有了,就成个“吃老本的”了。
他说一句,马从戎还他十句。放到先前马从戎敢吗?先前不敢,现在敢了,因为现在他不行了,他的时候过去了。
霍相贞坐在床边,长久的不动。房门锁了,马从戎在外面轻轻的敲门低低的哀求,他的耳朵里隆隆的轰鸣,全听不见。
他受不了这个。他宁可饿死,也不吃奴才施舍的饭。
良久之后,马从戎实在是熬不住了,又不敢撬了门锁硬闯,只好悻悻的去了客房睡觉。翌日清晨起了床,他又去敲卧室的门,然而房门紧闭,依旧没有动静。
他今天还有事要外出,所以没有办法守在门外打持久战。吩咐厨房仔细烹饪了几样饮食,他自己洗漱穿戴了,乘坐汽车直奔了他师父的公馆。他想好了,如果和顾承喜合作的话,自己还是得攥住主动权,让顾承喜只有给自己当保镖的份。否则顾承喜不是个好打发的,自己不压着他,他会立刻把自己顶个人仰马翻。而让自己把那么多烟土全消化了,也不可能,所以趁机把师父拉进来,有财大家发,谁也别偏了谁。再说顾承喜虽然贵为军长,但也未必敢动地面上的老头子。老头子有办法,一旦急了眼,会让顾军长以后在天津卫寸步难行。
马从戎盘算得很好,见了师父的面,谈得也投脾气。双方正是其乐融融之际,马宅的一名保镖气喘吁吁的进了公馆客厅,对着马从戎弯腰耳语了一句。马从戎脸色一变,立刻起了身。
保镖是从马宅一路跑过来通风报信的——霍相贞带着李副官走了!
马从戎慌了神,发了疯似的赶回了家。冲进卧室一瞧,他只见房中床上还留着坐卧的痕迹。白漆桌子上摆着几样未曾动过的饭菜,霍相贞只带走了一瓶西药。
欲哭无泪的倒抽了一口气,他一扭头奔了出去,开始四面八方的找人。车站去了,码头也去了,车站码头永远是车来船往,人山人海,又让他怎么找?
到了天黑时分,马从戎佝偻着腰回了家。垂头走进了卧室,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即抬手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发疟疾似的哆嗦了,他想起自己前些天把霍相贞哄回来时,曾在船上自夸过一句:“做大事,我没那个韬略;做小事,我准保比谁想得都细致。”
当时他还为此沾沾自喜,没想到这句话说得真没错,小事全让他做得滴水不漏,比如他的烟土买卖;大事全让他搞成一塌糊涂,比如他的大爷!自己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把大爷带回家的?结果为了一桩可做可不做的生意,把大爷生生的给气走了!
他接二连三的自抽嘴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该打!
大爷知道外面有多危险,这是宁愿半路死在革命军手里,也不和他在一起了。
马从戎双手撑了地,抖得快要瘫倒。他想一头碰死在墙上,肝脑涂地,也就清静了。
午夜时分,霍相贞和李副官在一处小站下了火车。当初买票的时候来不及选择,只挑往东走的列车。半天之内上上下下,他们已经转了好几趟车。他没有找船走海路的能耐,只能是硬着头皮挤火车,运气好,没人认识他,他可以平平安安的到站;运气不好,那也只好是等死了。像安如山所说的一样,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可惜这个死法,比病死还不堪。
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幸好李副官还揣着几张钞票,勉强够应付路上的花销。此刻两人一人拿了一个白天吃剩的冷烧饼,边吃边出了火车站往外走。前头没有火车可以继续坐了,他们得一直走到天亮,然后雇一辆马车进山。进山之后也不能走山路,山路上有关卡。他们须得翻山越岭的走野地,如果路上不坠陷阱不遇野兽的话,总能活着走回他们的大本营去。
第一百零一章:晨风林雨
霍相贞和李副官在山麓一带下了马车,山路再平也是起伏不断,人一路就是在马车上颠,两条腿得了清闲,一身的关节却是要散。甫一下车脚踏实地了,两个人都是东倒西歪的要散架子。
李副官掏钱打发了车夫,然后紧跟着霍相贞开始往山上走。这一带的山还挺陡峭,远看几乎就是崇山峻岭,然而真正一步一步走了,倒也总是有路可以向上。一道光秃细长的黄土路在草木丛中时隐时现,算是山中的官道。借着头顶的星月光芒,霍相贞低着头,一边疾行,一边辨路。他腿长步大,一步走出旁人的两步,李副官平日懒惯了,此刻便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紧追慢赶。及至追赶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终于惊动了前方的霍相贞——霍相贞听见身后呼哧呼哧的喘个不休,第一感觉是有了野兽跟踪,及至回头一看,才发现不是野兽,是张着嘴弯着腰的李副官。
霍相贞其实也是喘,但是勉强压住了呼吸,让气息慢进慢出。喘得急了,他会满胸腔的疼。望着身娇肉贵的李副官,他没说话,只伸出了一只手。李副官懵懵懂懂的抬眼望他,又轻声问道:“大帅,您有什么吩咐?”
霍相贞没什么吩咐,只是既不想让李副官拖自己的后腿,也不想让李副官半路掉队。一把抓住了李副官的手,他转向前方低了头,大踏步的继续前进。而李副官被他拽了一个踉跄,随即从快走改为小跑。
如果能把手从大帅的手中抽出来,那他宁愿大跑。没和大帅拉过手,李副官又疲惫又紧张,只感觉自己的手不做脸,一瞬间就出了一层水唧唧的热汗,像条鱼似的钻在大帅的手中。从手往上直到胳膊肘,一条小臂隐隐的像是要抽筋,李副官抬手悄悄按摩了自己的筋脉,心想真要是抽筋了,自己也得忍着。
霍相贞并不体谅李副官的惶恐,单是拉扯着对方快步走。方才雇马车的时候,李副官又从农家买了几个馒头,和他分而食之。趁着馒头还没消化完毕,他须得快马加鞭的越过这片野地。夜里大概是个多云的天气,星月时明时暗。明的时候倒也罢了,一旦暗下来,真能伸手不见五指。偏偏山路走到了尽头,再往前就要进革命军的地盘。一转身下了官道,霍相贞开始领着李副官往林子里趟。林子太荒了,里面什么野物都有,秋虫也此起彼伏叫得热闹。李副官在长草丛中跳跃走,忽然低低的惊呼了一声,他颤巍巍的开了口:“大帅,看、看……”
在他们的斜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两点炯炯的绿光。李副官没见识,但是有常识,这时也不别扭了,直接贴着霍相贞打了哆嗦:“是……狼吧?”
霍相贞的心也提到了喉咙口,但是不便跟着李副官一起颤。轻描淡写的一点头,他说:“是狼。”
然后他一扯李副官的手,低声说道:“继续走,别看它。”
李副官身不由己的跟着他又迈了步:“大帅,要不要卑职将它击毙?”
霍相贞听他说话太蠢,所以懒得理睬。走了没有几步,李副官娇喘一声,喘出了一句话:“狼又来了!”
霍相贞在黑暗中一皱眉一咧嘴,不知道这李副官是怎么混进副官处的。攥紧了李副官的手,他一路走得大步流星:“俩萤火虫。”
李副官不知不觉的抱了霍相贞一条胳膊:“哎呀,真是俩萤火虫,都飞开了,我还以为是狼眼睛。”
霍相贞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同时头也不回的斥道:“闭嘴!”
霍相贞早就知道林子里有狼,而且方才又真真切切的和狼打了照面,虽然狼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但是他紧握手枪越走越快,随时预备着回头给野兽一粒子弹。当然,不到紧要关头,他也不敢开枪。枪声一响,谁知道会引来什么活物?野兽多了他抵抗不住,人多了,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人,他也是一样的抵抗不住。前方就是自己的大本营,若是在自家门口被俘或者被吃了,那又是一种笑话式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李副官挎着他贴着他,两人走成了一对摩登解放的情侣,要挽着膀子压马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霍相贞的胃里没了食,李副官的肚子也是叽里咕噜乱叫。两人累到了一定的地步,反倒有些麻木,饥肠辘辘的就只是走。林子里黑,可是仰头往天上看,已经能够看到微微的光。太阳必定是要出地平线了,霍相贞偷偷的松了一口气——林子里的夜路太难走,他几次三番的差点迎面撞了树;至于挥之不散如影随形的蚊虫们,就更无须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