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霍相贞坐在自己的总指挥部里,那种气哼哼的表情,并不比顾承喜的愁眉苦脸更好看。阎锡山言出必行,果然给了他一张山东省主席的委任状,然而除了一张委任状之外,再无其它。省中一切事务,全被阎派人物把持着,根本没他说话的份。合着他舍生忘死的拼了两个月的命,最后就只得了个省主席的空头名分。
霍相贞感觉这委屈受得真是太委屈了,自己简直是被人当成了枪使。合作就是合作,一点诚意都没有,胜利刚刚在望就耍起了心眼,这算什么合作?
李克臣站在他面前,低声说道:“他们要是这么干的话,那这仗就打得没意思了。现在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想架空大帅;将来真要是全国统一了,阎总司令还不直接吞了咱们?”
霍相贞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现在军饷也给得不痛快了,炮兵团最近都不敢开炮,没炮弹!”
李克臣思忖片刻,然后试试探探的做了建议:“大帅,要不然,咱们和东北的少帅通通气?”
霍相贞原本看在张老帅的面子上,尊称老帅之子一声少帅;但是这几年冷眼旁观,他见少帅吃喝嫖赌,越来越不成人,和老帅一比,真堪称是虎父犬子的典范,故而敬意荡然无存。如今听了李克臣的话,他当即嗤之以鼻:“小张?哼!”
李克臣明白霍相贞的心思,故而这时就笑了:“大帅,现在全国上下的力量,从阎到蒋,可都等着小张发话呢!”
霍相贞听闻此言,不置可否的又出了一声:“哼!”
第一百五十二章:异心
安德烈在雨后斜阳的好风光里看花看草看树,看得太入迷了,失足跌进了泥水坑里,扭伤了一只脚。他当时是单枪匹马,受了伤之后一点依靠也没有,只能像只大泥猴似的,单腿蹦回了总指挥部。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受了伤的左脚脚踝肿得发亮,已经疼得不能动。李天宝不情不愿的的给他涂抹药酒,因为自从升了副官长之后,李天宝一贯是横草不拈竖草不动,所以疗过这一次伤之后,他又说累酸了自己的手,又说呛红了自己的眼,把药酒瓶子往安德烈手里一塞,李天宝懒散成性,坚决不再伺候他了。
安德烈这回行动不便,一瘸一拐的往哪里去都不合适,个子又大,干坐着不动也是碍眼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悻悻的又回到了霍相贞身边。霍相贞将一间背阴的宽敞房间做为办公室,屋子里打扫得十分洁净,溜光水滑的地砖能够照出人影。霍相贞坐在大写字台后,写字台前不断的来人。安德烈在霍相贞的腿边席地而坐,来客乍一进门,绝不会想到写字台后还有个他。而他心安理得的伸腿坐着,疲倦了就向旁一靠,歪着脑袋去枕霍相贞的膝盖。一双蓝眼楮半睁半闭,他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是只巨大的非人的生灵,从天而降,疲倦的栖息在了这里。
霍相贞不理他,自顾自的和人谈话。雪冰笔直的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小兵们前一阵子还能吃到窝头咸菜,这一阵子连窝头咸菜都要断顿了。待遇恶劣至此,不怪军队士气消沉。
安德烈用手臂松松的挽住了霍相贞的小腿,同时听霍相贞在上方和雪冰一问一答的说话。霍相贞像是无所不能,总有办法主意,没窝头找窝头,没咸菜找咸菜,头头是道的把雪冰打发了走。及至雪冰出了门了,安德烈终于听到霍相贞轻轻的叹了口气。
然后一只大而温暖的手落下来,摸了摸他新剃的短头发,一边摸,一边又有评语:“小老毛子!”
这四个字来得低沉,听着也像是一声慨叹。安德烈彻底闭了眼楮,感觉自己非常幼小,自己的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大革命,自己一直安静的依偎在父亲膝前。
前方的房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李克臣。安德烈半睡半醒,听两个声音在屋子里诡秘的回旋,一会儿是小张如何如何了,一会儿是老阎如何如何了,非常紧张,非常复杂。霍相贞的腿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换个姿势;这让他下意识的收紧了双臂,仿佛是怕它跑了。霍相贞忙里偷闲的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不动了,抬头继续和李克臣说话:“我给你五万元经费,你明天就出发。到北平之后,你就是我的全权代表,事情你自己斟酌着办,但有一点要记住——”他仰脸望着李克臣的眼楮,同时用手指一叩桌面:“保密!”
李克臣连连点头:“是,大帅,我记住了。这事儿还没眉目呢,咱们是不能大张旗鼓的干。”
霍相贞向外一挥手:“去吧,自己挑几个人带上。”
李克臣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屋中一时寂静无声,霍相贞在写字台后正襟危坐,心中却是风一阵雨一阵,敲锣打鼓热闹得很。
怎么走都是险棋,不走又像是坐以待毙。当初开幕战打得那么漂亮,哪知道干到后来会这么憋气。谁也不是三岁孩子,有话可以明说,开张空头支票唬人就不对了。省主席的委任状,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可自己先前偏偏就信以为真、真为它卖上命了。
霍相贞越想越有怨气。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写字台前又添了人,是军需处长和军械处长联袂而来,呱呱的告诉他军饷上闹饥荒,军械上也闹了饥荒。两位处长全讲得一口标准国语,无线电广播似的侃侃而谈,要多有理有多有理。霍相贞把手臂横撂在了写字台上,双手十指交叉,脑子里想象自己面前有个开关,一指头“啪”的摁下去,把这两台大无线电一起关掉。
然而世上没有这样的开关,而且没粮食是真的,没子弹也是真的,即便把两位处长撵出去,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顾承喜的兵缩在潍县,乌龟一般,连头都不敢露,他一使劲就能攻进去了,可是小兵们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使劲?
霍相贞心里火烧火燎的,从上到下,看谁都是废物,包括自己,连镜子都不愿意照了。通达大道摆在眼前,明明可以长驱直入的走到头,然而路边遍布捣蛋鬼,东绊一脚西插一腿,就是不许他太太平平的走,就是要让他干着急、没办法。
安德烈被两位处长吵得睡不着,于是睁了眼楮偏了脸,眼睁睁的去仰望霍相贞。目光顺着喉结往下走,最后落到了裤裆上。裤裆鼓鼓囊囊,支得有型有款,让安德烈暗暗的替他害羞。霍相贞的小兄弟最近闹了独立,也不分个时间场合,说立正就立正。而霍相贞本人虽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但安德烈隐隐感觉他的身上多了一股子气味——春天的气味,躁热的气味,一匹健壮的雄马的气味。
收回目光又闭了眼楮,安德烈想秘书长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战争这样激烈,大帅简直不许秘书长出天津。
翌日清晨,李克臣出发北上,往北平去了。霍相贞现在很看重他,认为他笔上嘴上都来得,才华虽然有限,然而全长在了节骨眼上,而且脑筋活络,是个真能干事的人,所以派他打前锋,代表自己去联系了东北军。五毒俱全的小张很狡猾,中原大战都打到这般地步了,他还是只观望、不说话。不过正所谓“贵人语迟”,霍相贞想凭着当今的形势,小张若是发了话,也就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了。
霍相贞看不上小张,看不上老阎,尤其鄙视老冯,和蒋更是有仇,唯独尊敬汪先生,而汪先生又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于藏在潍县里的顾承喜,则是根本没入他的眼——算起旧账的话,顾承喜真是和他有着不少仇,然而很奇怪,只要这个人在他眼前消失一段时间,他便会将这人忘到脑后,旁人不提,他就绝想不起来。
他想不起顾承喜,但是能想起连毅,也许是因为连毅身边有着白摩尼。连毅也算大战中的一朵奇葩,仗都快要打满三个月了,他带着他的主力部队居然还在亳县没出来。合着中原各地炮火开花,而他除了亳县,哪也没去。
李克臣到了北平,开始和东北军方面进行接触,这也不是件着急的事情,所以奉了霍相贞的命令,他着手建立起了驻平办事处。与此同时,南方桂军大败,中央军有了余力,开始源源不断的走海路开进山东,和晋军打了个不亦乐乎。
霍相贞,因为没有受到攻击,故而按兵不动,由着这一对冤家捉对厮杀,自己很冷静的作壁上观。而躲在潍县的顾承喜,本来都要筹划着竖白旗了,见了如今的情形,不禁后怕出了一身白毛汗——中央军再晚来一个礼拜,他就要自作主张的改换门庭了!
让炊事班预备了几样精致酒菜,顾承喜独自坐在炕上,守着一张小炕桌连吃带喝,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知道自己福大命大,算是不声不响的熬过了一劫。吱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天气并不是很热,可他无端的汗出如浆,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他捏着小酒盅,仰头自己干了杯;随即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低下头“哈”的呼出了一口酒气。
从进山东到现在,他满打满算,好日子都没过满十天。每日都是担惊受怕走投无路,小兵们被霍相贞的队伍打怯了,越怯越输,越输越怯。带兵打仗就怕这个,小兵们要是没了士气,长官们真没招。
他自认是个坚强的人,把连毅视为榜样。连毅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赌桌上,输了赢了都是笑眯眯,简直有点没脸没皮的意思;他学习连毅,也想潇洒一点,胜不骄败不馁,可是败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他很痛心的发现自己馁了。
一小壶酒喝光了,他扯着嗓子喊海生,让对方给自己再上一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平凡的。
裴海生进门端走空酒壶,倒满了酒再送回来。见顾承喜美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无声的笑了一下,出门又拧来了一把湿毛巾。把毛巾往手上一缠,他直接弯腰给顾承喜擦了汗。顾承喜光着膀子盘着腿,坐没坐相,被他擦了个东倒西歪,然而醉醺醺的很乖。裴海生擦完他的头脸,出门洗了一把毛巾,回来再擦他的前胸后背。及至扯着胳膊把腋窝都擦到了,裴海生站在炕边放下毛巾,将他揽到了自己身前。
顾承喜昏昏沉沉的笑着,一壶酒把他喝醉了。而裴海生低头望着他,忽然感觉他是极端复杂、不可捉摸的。他粗俗好色、性情暴戾;他也温柔多情、洁净天真。两个极端,全都是他,他想怎么样,他就怎么样。此刻他红着脸偎在自己身前,又是一个新面目,柔顺安静,也很动人。
裴海生长久的站着,一只手轻轻拢着顾承喜的脑袋。半开的木格子窗被风吹了,一下一下磕打着青砖墙壁;风经过了窗外的一丛野玫瑰,染上了一点似有似无的芬芳。
裴海生感觉此时此刻十分美好,愿意永远这么静静的站下去,直到顾承喜忽然放了个无色无味的响屁。此屁十分之响,“ “的一声,把裴海生吓得一哆嗦,窗外檐下也随之扑棱棱惊起了两只花尾巴雀。
裴海生勃然变色,随即把顾承喜往前一推,像受了冒犯似的,捡起毛巾就走了。
中央军往山东越开越多,很快便把晋军打成了屁滚尿流。而顾承喜趁着这个势头离开潍县,也跟着攻向了济南方向——没敢动霍相贞,霍相贞是自成一派的力量,和晋军那种大家大业的散沙还不一样。
霍相贞还是按兵不动,一是物资匮乏,动不起;二是形势不明,他还在等待小张表态。老阎又不是他的爹,他犯不上给对方胡卖命。
如此静候了几天,这日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是亳县已经解围。霍相贞听了,心中轻松之余,又感觉理所当然,因为连毅着实是在亳县住得太久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战争落幕
白摩尼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慢慢的吃水蜜桃。离开亳县已经有三天了,他随着连毅撤到了皖豫交界处的一座县城里,缓过这一口气后,是继续攻还是继续守,连毅没有说,他自己冷眼旁观,也没瞧出眉目。
桃子熟透了,是红彤彤沉甸甸的一大包蜜水。白摩尼刚洗了澡,刚换了一身雪白的真丝裤褂,所以吃得小心,十分注意卫生。弯腰将两边胳膊肘架上膝盖,他一点一点的撕着桃子皮,撕得细致,吃得也慎重,是一部慢动作的无声电影,和隔壁屋中的大呼小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墙之隔,连毅正在发作雷霆之怒,靶子是李子明。连毅在亳县被中央军围困了将近三个月,李子明率兵在外,毫无作为,连毅嘴上不说,心中是生气的。方才不知李子明又说错了哪句话,勾起了他的火,于是新仇旧恨一起算,屋子里立时成了战场。白摩尼一边吮吸着桃子汁,一边听连毅在外间拍桌打凳、连吼带叫。李子明也在辩解,起初声音是微弱的,断断续续,不成话语;后来被连毅骂狠了,他像个孩子赌气似的,忽然爆发出了一声高调:“那能怪我吗?”
然后他就没了别的话,接二连三的只嚷这一句。质问的结果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叮叮,显然是连毅抄家伙了。
白摩尼不为所动,细嚼慢咽的继续吃桃子。桃子太大了,他使劲吃也吃不完;感觉肚子里饱足了,他隔着半开的玻璃窗发号施令,让守在外面的勤务兵给自己送来了一把湿毛巾。
擦净了手和脸之后,他拄着手杖起了身。走到门口一掀帘子,他向外瞧。外间屋子空空荡荡的,本来只摆了一套桌椅,现在桌不成桌椅不成椅,李子明横眉怒目的跪在一堆木条子里,五官全有点错位的意思,跪得不服不忿。而连毅双手叉腰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的对着他喘粗气。
白摩尼察言观色,约莫着该自己这个和事老出马了,便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连毅身边,轻声笑道:“锋老,息怒吧,气大伤身,也伤发型。”
连毅知道他是来劝架的,但是没想到他会扯到自己的脑袋上,不由得笑了一下,又抬手向后一捋自己的背头。方才他在屋子里上演全武行,免不得要摇头摆尾,结果一脑袋头发挣脱了生发油的束缚,居然各行其是的乱了章法。
白摩尼见他有了笑模样,连忙又用手杖一捅地上的李子明,让他趁机说句软话,找个台阶好下场。然而李子明是个 种,并不领他的情,宁愿在木条子上继续跪——也可能是真有理,所以真委屈了。
白摩尼把连毅往里间屋子里哄,怕他由着性子胡闹,再打坏了李子明。虽然李子明平日对他一贯冷淡,但是也从来没害过他。看他这么碍眼,还能忍着不欺负他,白摩尼私心忖度着,认为李子明对自己也算够意思了。
连毅气冲冲的跟着白摩尼回了里屋,如此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里屋吼了一嗓子,让李子明滚蛋。李子明扶着墙壁起了身,这才算是得了大赦。
傍晚时分,三个人在饭桌旁又聚了首。连毅已经消了气,笑模笑样的坐在首席审视饭菜,看过一遍之后,忽然搓着手自言自语道:“哎?怎么没鱼?”
白摩尼搅动着小碗里的汤汤水水,懒洋洋的笑道:“子明又不是猫,一顿饭没有鱼,他还能饿着了不成?”
连毅没理会,命令屋中的小勤务兵跑步去厨房,立刻让大师傅加一道鱼。而在鱼上桌之前,他不动筷子,也不许白摩尼正式的吃喝,一起陪着李子明等鱼。白摩尼吮了吮小汤匙,然后对着连毅笑问:“锋老,何苦来?下午扇人嘴巴子,晚上给人拍马屁。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嫌害臊。”
连毅抬手拍了拍李子明的肩膀,笑眯眯的对白摩尼说道:“打是亲、骂是爱。子明还能记我的仇吗?”
说到这里,他收回手端坐了,话不庄重,态度却是庄重的。白摩尼笑而不语的默默喝着汤,知道连毅其实也有一点怕李子明。李子明是个鹤势螂形的高个子,相貌虽然是英俊的,但是眼楮里偶然有光一闪,光是凶光,特别像狼。如果单是因为他像狼,连毅还不至于要怕他;连毅怕他,也许是因为李子明从小就跟着他,和他发生了所有能发生的关系,直到现在还红着眼楮守着他霸着他。这样的人,不是能够轻易打发掉的。纵是一枪毙了他,他这样的执着,也许灵魂也要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