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舰船上认识了亚米特里。那次相识就像是一场噩梦。不过,这和他的为人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难受,是因为他向我介绍了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是一个黄铜色的女人,脖子、胸、手臂,没有一处不是用铰链连接的。他对我说:
“阿特琳娜是个好女孩子——换在平时,她再温柔不过了。我记得那年我七岁,她从舰船的另一端跑过来,脸上带着不正常的呆滞神情,然后我看见她的右臂——她失去了右臂。但当时又有什么办法,我虽然小,但也学会了忍气吞声,知道舰船那边的人是不能惹的,只能把她牵回家里。在后来的十年里,她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这样被换成了金属。那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他们用贫民的小孩做人体实验。”他摇着妹妹的胳膊慈爱地说,语气像是在叙述一件普通的坏事情那样平静。
“这就是说,她的头、内脏、身体,所有的部分。后来有一天,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她的牙关发紧,后来我们把她的头颅打开,发现里面生满了暗紫色的α金属锈。这样不行,必须换一个脑袋。我找到负责这些实验人的工作人员,他们却说,金属资源有限,只能换给有价值的实验人。我带着她去了大学,工程技术部,痛哭流涕地求他们给她一些油膏。这些人就取下了她的头,煮了一锅开水放入一点油膏,把头放了进去,煮了很长时间。捞起来的时候,她的头裹上了一层黑色的油污。
“回家的路上,她在电子触屏上写给我一句话:她说,她觉得自己像是铁皮人,那本童话书《奥兹》中的铁皮人。可惜她虽然有心,却再也没法流泪锈蚀自己的身体。我在公共车站哭了,那是我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我在天鹅座的恒星基地上服役时也没掉过一滴眼泪。我知道我的妹妹以前因为身体的缘故,在学校里受到欺负。我想起我以前那个妹妹,她有可爱的棕色头发和绿色眼睛,她在舰船上向我跑过来的每个下午都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可是她的头不是躺在冷柜里慢慢腐烂,就是在大学教务处的汤锅里被煮得油黑。”
他梦呓一般说着,摇着他妹妹的胳膊。他的妹妹,此刻也任由他摇着。她的身体结构简陋,除了放在躯壳里的中央处理器和电缆,就是在腰侧的充电口。她还有一对黄铜色的乳房,长得像帐篷顶一般,只有一个圆锥形的突起。这是我看过的最触目惊心的女人人体。
更为恐怖的是亚米特里说这件事的方式,他梦呓的语气和故事里迷幻的意象,那么多时刻我不止一次想要站起身来逃离,告诉我自己这不是真的,可是他的妹妹就坐在我身边,用一双只有眼黑的温柔的大眼睛看着我。他们兄妹俩的故事从此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现在我一想到世界上还有黄铜色的女人存在,就觉得觳觫不已。
2.
我不知道的是:亚米特里在叙述中略过了一个细节,而这个细节在整个故事中是至关重要的。
他去大学的工程技术部痛哭流涕的那个下午,是他考上机械师资格证的一周年纪念日,那时他是何等年轻——只有22岁,满心都是努力工作好换来家庭地位和名声的雄心壮志。他在母校的成绩优秀,同学们都对他非常敬重,或者说是冷淡(这两者有时是一个意思),老师都对他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毕业以后分配到了一个说不上有前途的工作岗位,他知道是有人动了手脚,但咬牙决定干出一番事业给那些人看。那天他回校了,却是牵着他的妹妹出现的。他慎重地扶着他几乎动弹不能、刚上了廉价机油的妹妹,一步一步登上楼梯,所有人都对他报以异样的态度,过路者纷纷侧目打量着这个黄铜色的裸体女人。
然而他不能说什么,他心里知道,却毫无办法,不能阻止别人肆无忌惮的打量,只能紧紧牵住妹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教务处。他好像在走向绞刑架的道路上,鼻根处一酸,眼泪好像即将破眶而出。他知道了,从那时起他知道了,他们都看不起他。他们不是嫉妒他、欣赏他,是根本就看不起他。帝国哪里需要一个普通优秀的机械师?每天都有几十颗行星因起义或变异而被消灭,比起它们灿烂但微不足道的烟火,他一个人的通向毁灭又何足挂齿?
结局很明了:教务处的人并不会吝惜这次羞辱他的机会,直到他屈辱地痛哭出声,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们。他自己已经过得很是艰难,连一滴油膏都没有。舰船上的油膏他一滴都不敢偷,偷了就会失掉这份工作。但能不能得到油膏,全凭这些人一句话的意思,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种人,亚米特里和他的妹妹能不能活下去,并不由他们自己主宰。
然后他们答应了,搬出一口锅,开始煮开一锅水。他们放进一点油膏,水立刻变得漆黑而闪光,看上去像沥青一样可疑。但亚米特里哪有怀疑的权力呢?他只能感恩戴德地取下自己妹妹的头,双手恭敬地递给他们。他们把头丢进水里,头颅立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沉了下去。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亚米特里蹲在地上等待,朝锅里探头探脑地看着。那群人已经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写文件去了。
亚米特里隐瞒的细节正在这里: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门开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个人一头黑发,身材修长,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打着黑色领带,皱着眉,看上去很是严肃。他一推开门,办公室里半数的人都站起来向他致意。
亚米特里扭过头看见这个人,然后漠然转过视线,仍然蹲在地上看着汤锅。他的眼眶还是发红,神情是无法言说的愤怒的余烬。
那人也看见了亚米特里,没说话,径直走到那口锅前。他的脚边躺着阿特琳娜七零八落、锈迹斑斑的身体。
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要是他的下一个动作是踢翻那口锅,那还比较符合逻辑。
但他只是捡起一个漏勺,在锅里翻拣了一会儿,漏勺上瞬间裹满了油腻。他便“啧”了一声,把锅里沉着的头颅捞了上来。
头颅上已经裹满了油污,看不出形状了。
他抬起头逼视着房间里的人。
“是谁配的油膏?”
没有人出声。
亚米特里等待着他下一步动作,然而这人只是皱着眉转向了他,纤细匀称的白皙手指还提着那个乌黑油腻的头颅,这完全不般配的景象让他有点发怔。
“我是教务处主任,”他开口了,自我介绍说,“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我手下的人给您添了麻烦,我这就找人去处理。”
3.
事隔多年,亚米特里怀疑起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何以是教务处主任,却要跑两个楼层找来清洁工作人员。
但现在说这个又有何用?
那天莱斯利手把手地指挥人把汤锅抬出去弄干净,再把他妹妹的头恢复原状,让亚米特里猜不透他为何要这样做。做这些事的时候,莱斯利的脸也一样保持着他那标志性的严肃表情。亚米特里要表示感谢时,被他谢绝了。
“不用感到愧疚,”他这么说,“都是因为我这里的混蛋职员,给您添了麻烦。”
他说着,一路彬彬有礼地把亚米特里送到楼下。然后一言不发,冷冷地转身走了。说到底,他是把他赶出去的。亚米特里站在阶梯上愣了一会儿,想透了这一点,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怎么可能真正尊重他们这些人呢?他们只是感到厌倦罢了,就像贵族妇女在酒宴上用丝绸手套厌倦地拍打小虫一样。他们对自己感到恶心。
他一言不发,带着妹妹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黄昏的夕阳在这颗行星上是美丽而妖异的,深秾的紫色和桃红色的云彩映在金黄的天空布景上。他的妹妹像一艘老旧的船行驶在他身旁,这是一艘经过太多次维修的船,然而就算它已经从头到脚是一艘新船,它仍然是原来那艘,驶向无边无际绝望的生命之海。
公交车站修建在离学校半小时路程的主干道上。不同的车次开往行星的不同区域,另有一些开往空中的二十多颗月亮,也即亚米特里现在的住处。他出生在一艘移民舰船上,现在则在另一艘舰船上工作。
天色渐暗,行星的地平线上建筑物稀少,只是扬起漠然的暗黄色的云。
他在公交车站又禁不住痛哭一场,抬起头时,忽然看见一辆私人地面车停靠在一边。这是一辆一望而知只有有钱人开得起的车。
黑色的身躯,流线的外表。它似乎从不知何时起就停靠在这里,在他的身边,静静地摇下了车窗。
亚米特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窗口倚靠着一个沉默的人。典型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式的俊秀的脸。如果要说他这张脸有哪些典型性的话,亚米特里多年后回想起来,还是记得他严厉而浓黑的眉毛,狠狠地蹙起,给整张脸增添禁欲的色彩。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看上去就是那种工作狂人,因为年轻而急于给上司留下好印象,同时会因为下班后去了酒吧而惩罚自己,会因为欲望的无法抒发而羞辱自己。
他看上去就是这样,瞪着亚米特里,两人静默地对视着,亚米特里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自己的脆弱一面,但毫无疑问,他感到自尊心严重受损。
“我对这件事很抱歉,”沉默良久后,车里的莱斯利先开了口,开门见山道,“我听说过你的遭遇,在档案处那里。对你妹妹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您已经道过歉了,而且这并不是您的错。”亚米特里选用他认为合适的方式冷冷地答道。
他还在气愤,也在伤心,而且并不想搭理这个莫名其妙地总是出现在他生活中糟糕时刻的家伙。
“请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
亚米特里冷静下来,这对他来说其实无啻于另一次羞辱,那就是人类对爬虫的善。
“也许你可以试试把实验所告上法庭,以讨回公道……”对方还在建议。
“不……谢谢。”
他深吸一口气,拒绝道。
“……我有一份工作,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亚米特里试图在内心深处找回最后的尊严,用尽骄傲,抬起头,在落日的余晖下俯视车里的青年,“我还没有穷到那种地步,邻居也没有因为我妹妹而看不起我——事实上,谁也别想看不起她!我不怨恨把她变成这样的人,这种想法,您恐怕是理解不了的吧。今天的事我很感谢您,但倘若您再找到我,我就要怨恨您了。”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懂这个青年的意思。他当然懂。
所以他沉默了,看着亚米特里说完这些,就转身离去,他又注视了他很久。直到他爬上迎面驶来的一辆公交车,带着他的妹妹离去。
亚米特里见那辆车在路边停了很久,直到他坐上车,才缓缓驶走。
他突然有些心惊胆战,联想到这小子刚才阴阳怪气的态度,心想——那家伙莫不是个有钱的同性恋吧。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当然不是同性恋,但他好像也不是异性恋,这是后话。他坐在车里,两手都放在方向盘上,沉默地盯着仪表。他脑海中都是刚才那个人的身影和他妹妹触目惊心的头颅。他不知为何,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被点燃了。
他当然知道,亚米特里心里都在斗争些什么!
他自己不也一样,除了有钱,处处都只是被人看不起。这一点从他生下来开始,就从未变过。而那个人,却认为他是个有钱的、同性恋的、纠缠不休的死鬼,这更令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寂寞。
4.
亚米特里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或自以为如此。一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也被略掉了,因为它很难让人相信。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一个月后,那个黑发、待人总是一张冷冰冰的脸的年轻人,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参加了大学召开的一次职工大会。会后,某位领导和蔼地和他谈了某些问题。问题包括:关于他的滥用职权。本来没有这件事,全赖教务处的人打小报告。结果现在油膏的事也怪在他头上了。
“好吧,那么现在油膏的事就怪在我头上吧。”他这么想。
第二件是:他最近貌似有些不在劲头上。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本来工作时卯足了劲,虽然只是为了向他的老爹争一口气。但他最近因为少干活,天天钻在档案室的故纸堆里一翻就是几个小时,导致教务处的人都要加班。这件事本来也很正常,但因为是他,所以又被人打了小报告。领导当然没有拿他怎么样,但象征性地和他谈到了这些事,言下之意不必提。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没有理会暗示,他最近的确憋着一口气。已经有一个月了。
他准备开车回家的时候,注意到车门上不知被谁涂了几道。科技日新月异,但这种事还是没法避免地每天都有。和平时一样,他闷闷不乐地向城中高档住宅区的方向独自行去。
……估计又要拖长了。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是个私生子,这谁都知道,我也不例外。但实际上从没人提过这一点,就好像一个约定俗成的事实一样。很显然,以特兰巴契尔家的势力,他们的小儿子不应该是一个三流大学的教务处主任。这是羞辱,是流放。关于莱斯利是私生子的事实就是这么被推理出来的。
但是他到底是不是私生子,却连他本人都不甚清楚。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只知道他从一出生开始就住在科技高度发达的自由行星上体面的公寓里,不像其他住在同一街区的孩子,他有保姆和奶妈照看。在他的记忆里好像的确有他母亲的身影,但那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因为他母亲很早就死了。他也不记得自己见过几次父亲的面,只知道身边的保姆和奶妈总是换了一拨又一拨,带来一拨又一拨童年玩伴——那是贫民的小孩,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嘬手指,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你,好像一个不够智能的机器人。他还早早就上了军校,军校里清一色的男人,或者说在他的班级里清一色的男人。帝国未来的女军人都是昼伏夜出,上着和他们不一样的夜课。
“我。”他喃喃自语,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气把车开回自己的公寓楼下,然后摸出钥匙,但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目光灼灼发亮。保安机器人在他的座驾旁盘桓,不时闪耀红灯,发出哔哔的警告音,似乎有点犹豫。
关于他的生命,他还记得一些细节,那就是他在军校的成绩不怎么样。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因为冥冥中他的父亲在他周身显露出力量,他的同级生每天早上都要负责保养军械、刷马桶和厕所里的镜子,不知为何,他从不做这些事。他惟一做过的就是在厨房里和机械臂一起刷盘子。对于军校来说刷盘子的劳力只是多安装一个机械臂的事,但非要学生参加劳动,这是为了在他们心中唤起屈辱和卑贱感。军人活着就是为了高尚和光荣,否则他们就没法逃脱这种卑贱感。——对于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来说,他还没来得及上战场,就转到帝国首都的一所三流大学读工程技术系了。
由此看来,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就算不是个私生子,也一定过着私生子该过的生活。
他毕业以后很快分配到工作,调到现在这个荒凉的行星——所谓荒凉是相对首都而言的,但却是后方一个安全无比的地方——从大学工会的小职员做起,不出一个月就节节高升,升到了教务处主任。
他起先还认真工作,被这突然的升迁弄得有点发飘,而且莫名地愤怒,感觉先前的努力都被自己父亲在背后操纵的那只手毁了。
这就是他们对他的态度!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想,他明白亚米特里离开前对他说的那句愤怒的话,他简直不能更明白了。他当然不怨恨那些位高权重的人,那些拥有最高权限的胡作非为的研究员,因为如果要怨恨他们,那就得把自己活活气死。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所以他们就专恨自己这种人,恨自己年纪轻轻就仗着老爹的一手遮天,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里,开着豪华的地表车,升任教务处主任。他恨我,他们都恨我,整个大学的人都恨我,因为我拥有这一切,还不快点滚蛋,甚至多管闲事起来,想要体恤他们这些人的生活艰难,这种人简直不可原谅!莱斯利绝望而平静地想,而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不能否认的是,他也讨厌自己,恨自己的生活,但不管他做什么,他那名义上的老爸还在上面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