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转向那个警察,从包里拿出两根烟各塞到他们手里,急切道: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和我朋友都十年没见面了,能让我们进去说说话吗?那警官犹豫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我。卓周的穿着代表她是典型的上层社会人,我已经说过她家里是迦南富商,他们大概在猜测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凡事皆有可能。他考虑了一下,说:进去不方便,要不你们就站在这里说吧,限定五分钟以内。卓周说:她干了什么?犯了什么事吗?警官道:咳,你放心,你朋友没干什么,就是上面程序规定要走一走,我们也没办法呀。你们就站在这里,就是这里,别动,我们看着。
在卓周拉住我的手后退跑到派出所大门旁边一棵盆景后面之前,我心里像乱麻一样,走马般跑过很多事情,其中之一也包括我们在分别之前的最后一次对话。那次对话的发生,和第三次是有关系的。如果没有第三次,也就没有那一次。正如其实造成这一次会面的还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如果我当初住的那颗卫星不被炸掉……那么卓周这个人就根本不存在,但正是因为她存在,而且我正在上访,而且我被派出所逮了好多次,所以警官和我相熟,就没给我戴手铐。而如果带了手铐,我就回不了头,看不到她,我也认不出我,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另外,也幸好这次派来的是四个派出所中最靠近的一个。所以这一切的因果循环奇妙地构成了我们,因为过于匪夷所思,我都不知道我是该憎恨还是该感激我所遭受的一切,只好叹着气说,这就是生活吧。
第三次对话发生以后,卓周就起身走了。
那时候期末考试已经考完了,我就坐在休息室里画画。还有五天就要离开此地,我如此想。走廊里大小姑娘奔跑着,大声嚷嚷着寻找自己的失物,休息室里的天光永远是黄昏。于是我夹起本子回寝室去。我没有想过给卓周画点什么,虽然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并且认真地画完,投放到她的信箱里。
我回忆着这些的时候,思绪仍然如同乱麻,因为我还是没有理清,现在和过去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卓周和我这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曾经觉得她的名字听上去像女匪徒,她说这是她的外号,她的真名叫詹宁莉萨。也就是说,卓周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只有她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晰,让我认清,这的确是她,出现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
我已经忘了这是哪一回了。但现在这个场景,很像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是在寄宿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往失物招领的方向走。在这之前我刚刚把给卓周的画画完,好像卸掉了心口一块大石,觉得接下来的事变得容易起来。
我在走廊中间碰到她,就习惯性地笑一下,然后低头让开。但这一次她拉住我,笑容满面地打量我:“谢谢你给我画的画。”着实说,我被这样的笑容看得不知该做什么好,就答道:“不用,应该的。”就低着头继续往前走。我低着头是因为这样走得快,而卓周立刻冲上来拦我,我只好立刻收住脚以防撞到她,只听她说:“我们说会儿话吧?你现在有空吗?”
我说:当然有空……不过我要去失物招领处。她说没关系,就跟着我一路走了起来。你要回家了,她说,你高兴吗?我说,大概吧,你呢?她笑了笑,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我不回家……你知道的,我要去首都上学。
我问,你怎么会去首都上学?
她看了我一眼,说道:这是我们学校的交流项目,我得到这次机会,和来这里一样。所以……我不回去了。我道:啊,那恭喜了。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们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她突然声音放轻,用十分温柔体贴的语气说道:
你有男朋友吗?
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这问题在我们第二次对话的时候不就问过了吗?因而条件反射地答道:没有……
——那女朋友呢?
没有,我也是条件反射地答道,然后猛地想起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卓周在失物招领的门口站住脚,我都难以直视她的笑容,她轻快地说:不,没事……只是开玩笑。我什么也没说,推开门进去,觉得四肢百骸里有一种剧烈的震动流过,我想,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回去以后,大概将不会再有值得我爱的人,我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经济独立地活下来……那样就够了。
这就是我们在寄宿学校里最后一次对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四个月前,我觉得四肢百骸里那种震动再一次流过,同时也再想起,她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再搞明白过,惟一的解释是可能她看出我是块搞同性恋的材料。十年过去了,我经济独立地活了下来,也再没找到另一个我爱的人,站立在寒风中,手插在冲锋衣的口袋里,在一株盆景后重新面对卓周——我是要问她很多问题的,但是最终牙齿颤抖,都没问出来。
她一把我拉到那里,就更为急切地问我:你怎么了?你这几年上哪去了?
我说:我还要问你呢……嗯,重新见到你很高兴,你怎么在这里?
卓周笑了,突然弯起一条腿,我惊讶地看到她脱掉一只高跟鞋,然后弯起另一条腿,又脱掉另一只,把它们拎在手里。
“我要结婚了,”她一开口,用的是温柔无比的声音,“高兴吧。”
是吗……我说,那祝贺你啊。你看我,那么多年过去就是个穷写文卖字兼上访的,还把自己弄进派出所了。她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一下,然后问:你还住这里?
我说:我每年春天都搬回来。
那真好,她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那太好了。
我看着她,从头到脚,她棕色的皮肤、黑色的长卷发和红裙子,这三种颜色在我心中构成了某个标准形象。她刚才说她要结婚了……
为什么好?我问。
她吐出一口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住在这个星球。她环顾四周:真好,这里的环境很不错,还有骑自行车的人……街上还有梧桐树啊。她突然收回目光,犀利地看向我:你住哪里?
我答道:不远,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远望彼方,目光如梦似幻,好像在看一个最美好的梦境。而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看到帝国的初春的街头,这颗行星如坠深秋,整个城市笼罩在大气橘黄的光线里昏昏欲睡,大红的邮筒、骑绿色自行车的人、佩警棍的警察在不远处监视着我们。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离得遥远,都不再是我熟悉的,卓周站在我身旁,好像一株包含了无限故事的果树,我感到重要的一刻来临了,她马上就要结出一颗酝酿许久的果实,告诉我这个故事的终极答案——
我要结婚了,她突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激动的光芒,同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但是我不想。她这么说,瞥了一眼街边上的警察,手握得更紧了,我觉得骨头都要被绞碎,猛然想起她以前是田径队的,扔过铅球。我不想结婚,我是逃到这里来的,因为我记得你跟我讲过这个星球。
她的眼睛更亮。我那一刹那极其激动,心脏几乎停止,又屏息凝神,听着这个答案。她继续说:
“你说吧……只要你说——你喜欢我,我就跟你走。”
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地盯着我,她的手坚定地握着我的手,那一刻我怎么能够有另外的选择,虽然我内心一片混乱,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喜欢你。她就笑了,一双黑眼睛好像森林里警觉的鹿。我没见过森林里的鹿,但我只能给她安上这样一个修辞。然后她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那我数到三,你就跟着我跑。我大惊,说,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回眸一笑,轻轻地狡黠地道:当然是跑!一二三——
我手腕上一疼,只觉风声呼啸,身后的警察这才注意到异常,“喂”了一声试图追上来,我知道他们可能还打算放枪,但大概是忌惮卓周的身份,追了两步就听不见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上过访,挨过打,蹲过派出所,进过刑拘,开过听证会,游过行,散过步,可一生从未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步逃离持枪警察的包围圈。完了,我想,这次估计要在档案上记一笔了。只有卓周,这个黑发在前方高高飘扬的姑娘、或者女人,才敢奋不顾身地闯进别人的生活,只有她能带我在风中自由穿梭,跑过大街、跑过小巷、跑过下水沟和干涸的桥洞。——卓周是田径队的!我怎么能忘记了这一点?她的两条腿肌肉坚实有力,又细又长,红色的裙子在身后翻飞招展出黑色的衬里,这时候她会不会爱我已经不重要,我爱不爱她也已不重要,这个时刻在我的记忆中抹消不去,无论从今到往后,从瞬间到永久。
我当时还在想,既然卓周出现在我面前,还拉着我飞跑——一般来说这是个梦,既然是在梦里,还怕什么警察?
我这么一想,就安心了,一闭眼睛就跟着飞跑起来。
16.
那天我在飞跑的时候,的确想过很多事情。昏黄的建筑、小巷、废墟和滴水嘴掠过我们身边,最后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路面下泻,光影融进了长长一条隧道里。卓周跑到这里,速度仍不见减慢,我只好用力拉住她说:我们到了。他们不会再追过来了。
她回过头来,双目灼灼,暗处也有诡异的灯火闪亮,她问: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前面带路,迟疑地回答道:这个地方叫做……老鼠窝。
我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因为在附近住过十多年了。
人类修建的有些东西总是别有韵味,尤其是那些不知用来干什么的东西,比如这条隧道。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当时一种先进的地下铁路系统,或者防空洞,等到防空洞再也防不了天上掉下的东西,它就弃用了,一户户从贫穷行星来的移民又搬了进去,在不同编号的墙角搭起了违章建筑,在我的童年时期我记得这里阴暗潮湿的菜市场和拉起花色尼龙布的小摊,只有这里摆摊的人,城市协管队员是不管的,别的地方他们还都要撵到这里来处置。
我在城市的地下七拐八拐。早些年我也曾住在高达几十层的廉租房里,那时候的楼房直插清朗的蓝天,穿过人造的云雾,变异的巨大的鸟类在楼檐边宿巢。每天起来都要开窗把它们赶跑,尖叫着飞走以后,才开始打扫鸟粪。后来我付不起房租了,回来就租和大学城一样的地下室,又便宜又方便,还带观景窗,就是地方极为狭小。这时和我住在一起的就是老鼠一家了。由此可见,我把卓周带回家,一开灯,就后悔了。
卓周跟我一起穿过巨大的地下老鼠窝,途中歇息时,我问她:跟我走是什么意思?她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你现在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我说:我要回自己家了啊。她坐在一个高高的消防栓箱上,晃荡着交叉着的两条腿,俯身凑上来,低声说:带我去你家。
所以我就只好把她带回了家。她包底有一张来程的船票,而没买返程的,决心已是破釜沉舟。况且她那时候身边连现金都没有。我一直在反复回忆卓周·苏哈伊·穆撒勒萨那时候的浪漫情怀。
她一定确定能找到我吗?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我住的地方是一大片联排建筑的地下室中的一间。楼道的光线也是黄的,刺眼而温暖,天花板很低,上面沾满了污渍,垂下一根根管子。卓周又弯腰脱下高跟鞋,勉强钻了过去。在这个地方住久了,就会变成洞穴矮人。然后我打开一扇很小的门,室内还是一片漆黑,直到我拉上电源。人造窗和真正的窗有主要的一点不同,那就是真正的窗在夜里也会发光。我走进去,把卓周让了进来。我们俩站着,因为那是唯一一块能站的地方了,周围的地面上都是书架和桌椅,堆放了好几箱古老的纸质材料。那还是我外公时期的东西,我自己的东西则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有一台屏幕很大的计算机,那是我的宝贝命根子,我正打算去给它换块主板。人造窗的风景亮了起来。窗外是浩瀚的银河,正在我们脚下,从窗口可以俯视流淌的清辉。
很久以前,我买这扇窗的时候,店员表示可以免费选择一个景色内容。我在那时候,只是突然想起寄宿学校宿舍的永夜。所以尽管银河的主题已经被用滥了,众所周知,这种窗子一开始研发的风格就是星空主题,我还是买了默认的一种。其实星河不难看,惟一的问题就是永夜不休,让人提不起精神,所以后来就没什么人买了。但这没关系,永夜的月轮——人类走到哪里都要给夜空加一个月亮——正从上方俯视我,此刻这月光还照着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的卓周。她踩着爬到窗台上以后,月光就洒上她的侧脸,把她身体的一半都变成雪白的银锭。
这时候她回过头来,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她突然拍了拍窗台,精神振奋地说:今晚我就住你这儿了!
我说,没问题。她说:真的吗?我说:那当然。她说:那如果我还要住很久呢?
我想了想:那也没问题,只是到那时候我就在地板上睡到脊柱扭曲了……
她蹦起来:你只有一张床吗?
我道:我难道需要两张床吗?她坐回去,笑了笑,说道:也是。我又说:但我现在开始就需要两张床了,你要住多久?你怎么逃到这里来的,身边没带钱吗?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般,我有钱,她说。然后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大笑道:
你看你!你竟然睡地板!
那我怎么办?
卓周突然换了副严肃的表情,俯身凑了过来。她的黑发有几丝在我的脸上打圈,红色的裙摆铺开在窗台上,映在漫天星辉下,像一尊凡尘的女神。她好像叹了口气,用极其温柔而且认真的语调说:
——你难道还是不知道我跟你走是什么意思吗?你不是爱我吗?
她一提起这件事我就窘迫起来。因为某些原因,我觉得在她面前我就受窘,从未坦荡荡过。然后就只听见她轻轻地笑了:我都这么说了,其实我也爱你……唉,先不提这个,总之今天晚上我要住在你这里,而且我都跟你走了,凭什么不能睡同一张床?我张口结舌道:啊,我本来以为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她敲了我的肩膀一下,置气道:你这么多年来就像个傻子一样过活吗?
收留我。她一下子跳到我的床垫上坐下,盛气凌人地抬起下巴抱着手臂。所以说,我这时候怎么能拒绝她呢?我只好说:睡就睡吧。后来我也躺到那张床上,她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关灯。我就关上了灯。
她在黑暗中轻叹道:我年纪轻轻,竟然和一个女人私奔了,我从没有想过!
我想,这也不是她做不出来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但我还是说,这话不对,你是先私奔,在路上看到了我。她说,胡说,我明明是为你而私奔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当时没能想到,因为我还不认识亚米特里,不然我就可以反问,难道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深夜那一跳车也能算是私奔吗?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人和物也一样,有些人天生就带着一种自由的光辉,是阻止不了他们向某个方向奔逃的。问题在于卓周奔逃的目标竟然是我。得知此不可思议的消息时,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醍醐灌顶,清泉乍迸,刺眼的光芒盖天地而下,一切的脉络都变得透明、清晰起来,我过去的人生都不再是梦幻。
在早先,我也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为一颗被毁灭的卫星奋斗至今?为什么我要继承我母亲的遗志,争取公正和平等,和生活较劲?本来这是没有理由的,但别人都觉得我是在没事找事,因此假设一定要有个理由的话,我一定觉得成为卓周的目标这个理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