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炖江湖之醉解兰舟 下——玉案青

作者:玉案青  录入:01-09

若是黑衣男子拿出刚才残杀狗熊的狠厉手段来过招,穆青山二话不说,必然会与之周旋到底。然而此时望着那双似乎蕴含着无限深意的眼睛,听到这句不无感伤的幽幽叹息,穆青山竟然再次心软了,无法继续施力扼制他的手腕。

于是,他松了手,后退一步,略略偏移了视线,不再与那双仿佛具有魔力可以蛊惑人心的眼睛对视,肃然道:“言归正传,请阁下归还今日上午劫去的金风镖局的镖货,同时释放两名镖师。”

黑衣男子揉了揉发红的手腕,咄咄逼人地反问:“你凭什么要求我这么做?若我偏不还,偏不放,穆大侠准备如何对付我?”

这语气明显含着怒意,但却又不象是单纯地发怒,隐隐约约带着些许负气怨愤的成分,仿佛任性的孩子向大人发脾气一般。

穆青山不由一怔,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

众山贼心里同样都有些怪异的感觉,不约而同想起了自黑衣男子来后寨子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上个月由于穆青山单人匹马挑了整个黑虎寨,且第二次在二十招内将路一彪打得无力还手,路一彪终于彻底服了气,向穆青山低下了强硬的颈项,承诺会尽快将几十名弟兄全部解散,自己也会回老家务农,从今后再不会聚众为非作歹。

不过,黑虎寨成立至今已有六七年的历史,山贼们已经习惯了不事生产拦路劫财的强盗生活,骤然间要他们洗心革面去做正当营生还真是难以适应,于是穆青山走后的半个月里,路一彪一边忙着盘点寨子里的余财好分配给弟兄们做日后营生的本钱,一边安抚劝导众人浮躁迷茫的情绪。

然而,数日前,就在山贼们下定决心解散下山的前一天晚上,黑衣男子突然鬼魅般现身在黑虎寨大门口,如同现在一样戴着银质面具,扬言称路一彪武功低微庸碌无能,不配当黑虎寨寨主。

路一彪自然被激怒了,当下便要与黑衣男子一决高下。

黑衣男子痛快应战,并提出赌约,胜者可当寨主,败者自行卷铺盖走人。

路一彪不愿当着众兄弟的面示弱,加上自忖有获胜的把握,遂应下赌约。

当时,无论是路一彪,还是一众山贼们,都认为黑衣男子必输无疑。因为虽然此人戴着面具,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但听其音,观其形,分明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身材不但不强壮,反而显得有些纤瘦孱弱,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般,哪里能与人高马大、彪悍健硕的路一彪比?

更何况,黑衣男子面具下露出的小半截面孔姣若好女,让一帮全为雄性,整日精力过盛无处发泄的男人们一见之下便有些心痒难搔蠢蠢欲动。若非确定此人是男非女,众山贼早就一轰而上,将他分而食之,啃得连渣都不剩了。

然而,等路一彪与黑衣男子交上手,众山贼才齐齐傻了眼,这两人功夫实在是相差太远,有若云泥之别。

很快,最多不过十多个回合,山贼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路一彪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反观黑衣男子,连头发丝都没乱上一根。

山贼们心惊胆寒,霎时集体石化当场。

穆青山的武功当然厉害,但由于几次出手都留有余地,不想将人致残致死,因此在山贼们看来,这黑衣男子的功夫比穆青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接下来的事毫无悬念,路一彪一败涂地输了赌约,当天夜里便拖着受伤的身子落魄潦倒地下了山。黑衣男子则摇身一变成为黑虎寨的新寨主,尽管山贼们连他姓甚名姓,是何方神圣都搞不清。

一起摸爬滚打称兄道弟了几年,众山贼对路一彪不是没有感情,奈何古往今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路一彪自己技不如人被拉下马来,怪不得任何人。而且如今见识了黑衣男子出神入化的高深武艺,众山贼只觉跟了这个新寨主以后的日子会更有盼头,因此纠结了一天后,一帮信奉拳头至上的粗鲁汉子就接受了新旧寨主交替的事实。

除了武功无可争议,新寨主有很多习性都让山贼们诟病,比如过于洁癖,过分清冷,从不与他人勾肩搭背,不与人同桌食、同屋睡,更不会象路一彪那样与兄弟们打成一片,以至到现在山贼们连黑衣男子究竟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这位新寨主便如一根寒光湛湛吹毛断发的剑,看着就让人后背心嗖嗖发冷,又哪里敢凑上去与之亲近,除非是不想活了。

刚才狗熊想必是灌多了马尿,昏了头脑,才会色胆包天去调戏寨主,结果被寨主一下子拧断了脖子,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众山贼尚在心中百转千回地感慨,穆青山已经驱走自见到黑衣男子以来心中便不时生出的莫名异样感,缓缓道:“若阁下不愿归还,说不得穆某要与阁下拳脚上见真章了。”

黑衣男子身子一震,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你要打我?”

这话更是问得莫名其妙,连马大通和两名镖师都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回事,这黑虎寨寨主怎么好象是穆青山的旧相识?

望着那双瞬间弥漫上一层雾气的眼睛,穆青山心里没来由的一紧,再次被问得哑口无言,那种难以言说的似曾相识感愈发强烈。

黑衣男子身子微微发抖,似在极力克制什么情绪,片刻后才咬牙道:“你非要打是不是?好,你跟我来!”说罢衣袖一拂,转身朝厅后内堂疾步而去。

穆青山略一迟疑,随即大步跟了上去。

几十名山贼与马大通三名镖师全都伸长了脖子望着,虽然心里好奇得要死,却无一人敢跟过去瞧个究竟。

穆青山跟着黑衣男子穿过一条走廊,进到一间单独的院落,又一直跟进了一间屋子。

黑衣男子走到窗前站定,背对着穆青山急急喘息数下,随后猛然转过身来,再一把揭去脸上面具,紧紧闭上眼睛,大声道:“穆大侠,你打吧!”

41.再相拥

屋里并未点灯,不过门口墙上插着一支火把,暖黄的火光穿过漆黑的屋子映照在黑衣男子的脸上。

那是一张白皙如雪近乎透明的脸,五官秀逸绝伦,清雅如画,浓丽的长眉下双目紧闭,穆青山却知道一旦睁开,那双眼睛会灿如寒星,柔如春水,似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妖异魔力,能让人乱了方寸,迷失自我,不由自主沉沦其中。

穆青山的心怦然狂跳,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开始作痛。

十年了,当年只到他胸口的小小少年已然成长为与他身高相仿的修长青年。当年过于秀丽、宛如少女的青稚面庞已然长开,绽放出仿佛宝剑出鞘般令人目眩的凌厉之美。

十年了,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少年。

此刻穆青山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那般抵触那种似曾相识的微妙熟悉感,因为他不敢相信,只怕一旦错认,自己将再次尝试十年前那种撕心裂肺难以承受的失去之痛。这些年来,他曾在茫茫人海中不断用目光搜寻追随一个个纤瘦孤单的背影,却又一次次失望。直到今晚见到黑衣男子,见到那双独一无二刻骨铭心的眼睛,他却突然望而却步了,只恐这是上天对他又一次的残忍捉弄。

可是,此刻黑衣男子摘了面具,露出本真面目,毫无遮掩地坦呈在他面前,那般真实鲜活,触手可及,他再不会错认了,再不用体验那种从希望之峰跌入失望之谷的痛苦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青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着唤出了那个埋藏心底多年的优美名字,“兰舟……”

顾兰舟浑身一颤,缓缓睁开眼来,眸中闪烁着晶莹水光,“爹爹,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

穆青山眼中酸热,喉中哽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脚下如同绑缚了千斤巨石般,缓慢而艰难地一步步走上前,伸开双臂,要将泪眼迷蒙的顾兰舟拥入怀中。

他怎么可能会忘?他亲手养育了这个孩子十三年,早已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中,除非他生命消逝,无知无觉,否则怎么会忘?

顾兰舟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铁板,饱含受尽委屈不肯妥协谅解的倔强,带着哭腔不依不饶地质问:“你不是还要打我么?!”

穆青山又是心痛又是惭愧,默默无言地将双臂收紧,用宽厚的大掌一遍遍抚过青年清瘦的背脊。

过了好一会儿,顾兰舟才渐渐软化下来,迟疑着伸手抱住穆青山的腰,慢慢把头靠在他肩颈处。

被久违的坚实臂膀环抱,鼻端复又充盈着熟悉的清朗气息,顾兰舟再也控制不住,干涸了多年的眼泪刹那间汹涌而下,伏在穆青山肩头哭得象个迷路了半天终于被家长找到的孩子,哪里还是那个铁腕无情、生人勿近的土匪头子。

穆青山也是百感交集眼底潮热。怀中之人与十年前相比已经发生了不小的改变,无论是外貌还是身形,他本应对此感到陌生,然而一旦将人拥入怀中,横亘在二人之间长达十年的隔膜便顷刻间消散,那种亲密无间彼此相融的熟悉感重新萦绕二人心头。

许久,顾兰舟哭声渐止,只余轻轻的抽噎声在静谧的屋子里一下下响起。

穆青山无比激荡的心情也稍稍平复下来,终于想起来询问正事。

然而一别十年,他想知道的关于对方的事情实在太多,千头万绪一时梳理不清,仓促之下便选了近在眼前的问题发问:“兰舟,你怎么会到宝兰县来?又怎么会突然成为黑虎寨的寨主?”

顾兰舟抽了抽鼻子,如同儿时一般,顺手将眼泪鼻涕抹在穆青山袖子上,这才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带着鼻音不答反问:“你又为何不在悬湖山庄,来了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还当了什么穆大侠?”

害他去悬湖山庄白跑了一趟,又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派人满天下打探他的消息。

穆青山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十年前那一晚,他在禁室里突然遇袭被人打昏,醒来后才知道顾兰舟不见了。而据古思远分析推断,袭击他与谢双城和另两名怒海帮弟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为武林正道所深恶痛绝、并且多年前就与古思远结下仇怨的大魔头韦一寒。

得知这一消息后,穆青山惊惧交加几欲成狂,当时便要下山去追韦一寒将顾兰舟救回来。奈何他本就身受重伤,心情激动下伤情又加重两分,连正常行走都成问题,谈何其它。

何况古思远也不会放他下山,而是将他强行关入院里,派了数名弟子严加看管,关了他足足四个月的禁闭。

顾兰舟不见了,徐万泽无法亲自手刃杀子仇人,固然无比懊恼,然而掳人者乃魔头韦一寒,可以想见顾兰舟落入此人手中只会经受更大折磨,下场只会更惨,因此也就不再追究悬湖山庄的责任,过了几天便带着一干弟子下山离去。

穆青山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那四个月禁闭期的,至今想起仍旧伤痛满怀。直到禁闭期快要结束时,他才终于恢复理智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坚信,顾兰舟一定没有死,韦一寒若想杀他实在不废吹灰之力,此番将他劫走,必定另有图谋。而少年虽然失了武功,却一向聪慧过人,必然能够在险恶环境下保全自己,化险为夷。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养好身体,苦练武功,而不是消沉颓废怨天尤人。只有练到能与韦一寒一较高下的程度,他才能将少年从魔掌中救回来。

于是,自那以后,他便谨遵医嘱认真养伤,终于在一年后伤愈康复,继而在随后的五年里以他人难以想象的强度与毅力刻苦练武。

五年的时间,他达到了常人或许要修习二十载才能企及的高度,然后不顾古思远的挽留劝阻,一意孤行地离开了悬湖山庄,在接下来的三年里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满天下寻找顾兰舟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也曾经两次潜入韦一寒的老巢落魂谷,只可惜谷里地形复杂有如迷宫,不是常年久居其中的人,根本摸不清正确的路径与方向。那两次入谷不久后都遭遇了一群功夫堪称一流高手的恶徒,在经历了险象环生的恶战后无功而返,之后便一直被落魂谷四处追杀。

半年前,他无意中路过宝兰县,心念微动下便在此地暂住下来。

从顾兰舟失踪那日起,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十年,已过而立之年饱经忧患与沧桑的穆青山再次产生了迷茫与动摇,那个孤傲倔强宁折不弯的少年,是否依然还在人间?

42.孩子气

穆青山尽量将十年来的经历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顾兰舟听得心里悲喜交集起伏不定。尤其是得知穆青山苦练武功只是为了营救他,闯荡江湖也是为了寻找他,让他先前因未能被穆青山认出来,甚至差点挨了对方的打而遭受的满腔委屈得到了极大的安抚。

然而,后来听说穆青山曾经两次入谷寻找自己未果,还被谷中恶徒追杀时,顾兰舟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融冰碎雪般寒意森森,“是哪些人对你动手?真是罪该万死!”

穆青山听得心中一凛,刚才两人相认以来心情过于激动,几乎被巨大的狂喜与伤感所淹没,此时听了顾兰舟这句话,他才省过神来,意识到眼前之人不再是柔弱可欺的小孩子了,而是身负高深武艺,顷刻间便可取人性命的武林高手。

而且,顾兰舟先前杀人时狠厉决绝,不带丝毫怜悯犹疑,便如江湖上那些恶名昭彰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一般,连他此刻回想起来也有些接受不能。

十年过去,这个孩子比之少年时性情更为冷硬极端。

穆青山不由忧虑道:“兰舟,你的功夫是跟魔头韦一寒学的?这些年来你一直和他在一起?”

感觉到穆青山语气里略含责备与不认同之意,顾兰舟心里又开始难受了,愤然道:“不错!当年我若不跟那老混蛋走,就会被徐万泽杀了祭奠他那卑鄙无耻的混蛋儿子!若是不跟他学武,进了落魂谷后就会被谷里的恶棍们拆吃入腹,连渣都不剩!还有狗熊,我若不会武功,就会被他当成女人一样欺凌侮辱,所以我要杀了他!穆大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心狠手辣,十恶不赦,要象古思远当年那样废去我的武功?”

穆青山被问得胸口一震,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此刻回想当年情形,仍然心中抽痛。

他的确认为顾兰舟性格有些偏激,杀人手段过于残忍,与他一向的为人处事原则不同,可是正如顾兰舟所说,他别无选择。若非如此,这个孩子早就在残酷的命运和险恶的世人的双重碾压下离开人世了。

这孩子实在吃了太多苦,受过太多罪,即便有错,也是被逼无奈,并非不可饶恕。两个人一别十年好不容易才重逢相聚,他怎能象其他人一般指责讨伐这个孩子,让他承受更大打击与伤痛?

一念及此,穆青山既心疼又愧疚,哑声道:“兰舟,你受苦了。是我无能没有好好保护你,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又怎么可能会伤害你?”

顾兰舟鼻子一酸,眼泪再次扑簌簌掉了下来。

他是不幸的,自幼双亲被害成了孤儿,从此遍尝人间辛酸与苦难,一次又一次生命遭受严重威胁,徘徊在生死边缘。

然而,他又何其有幸,虽然没了父母,却还有穆青山从小疼他怜他,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无论他性情如何乖戾,如何为世人所憎恶排斥,始终对他不离不弃,如同他的守护神一般默默关爱庇佑着他。

那些晶莹剔透的泪珠如同火点般灼痛了穆青山的心,他不由自主再次将顾兰舟揽进怀中。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跟着响起战战兢兢的询问:“启禀寨主,那三名镖师想要下山,咱们能放么?”

原来,穆青山与顾兰舟一叙便过了半个时辰,马大通和两名镖师等得急不可耐,既不敢闯进后堂看个究竟,又怕穆青山不敌黑衣人有去无回,于是就想先行撤退再作打算。

顾兰舟眉头一皱,正要不耐地喝斥,穆青山赶忙道:“兰舟,那些镖师不是什么为非作歹的恶人,干的也是正当营生,都有一家老小要养活,你既然与他们无怨无仇,不如还是放了他们,把镖货还给他们吧。”

顾兰舟眸光一闪,隐约含着两分少时的狡黠之意,“放了他们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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