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镇南军大营离此地不远万里,邵千钧就是再浑也不可能随便回去。况且,那人昨天刚刚遇袭,身上应该还带了伤……
林旭叹了口气,暗道自己实在是太心急了。邵千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责任最大的就是林旭,回京以后受罚是小,若是因此影响了镇南军和朝廷的关系,那自己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说来也怪,自己都忍了这么一路了,昨日怎么偏要和他硬碰硬呢?就连邵千钧,虽然向来脾气火爆,可表面上并没有和自己刻意为难,昨日却像是中了邪一般,非要说一些难听的话来把自己激怒了才肯罢休。
“王爷,林大人,二位也忙了一晚上了,邵将军既然没有消息,说不定等会就自己回来了,两位的身体要紧,不如先吃点东西吧!”严县令跟着守了一夜没有合眼,早已哈欠连天,碍于赵慎和林旭在场不敢偷懒,只好硬撑着陪在一旁。
“王爷,林大人,邵将军有消息了!”
赵慎看着众人面有疲色,正欲准了严广志传些吃的上来,就见方铭踏着大步进来了。方铭的神色十分凝重,看了看在场的几个人欲言又止,赵慎立刻猜到了消息并不乐观,也沉下了神色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回王爷,一炷香之前派出去的一队人马在郊外一条小溪边找到了邵将军。被人找到的时候,邵将军他已经遭遇不测。”方铭垂首道。
众人昨晚上虽然已经做好了各种不好的猜测,可乍一听到消息,依旧吓了一跳,似乎无法相信昨天白天还是生龙活虎的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特别是一旁的严广志,满心以为威胁已经过去了,这下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由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
赵慎叹了口气,问道:“邵将军的尸首可命人看护好了?是什么死因?”
“属下已经派了仵作前去验尸,案发地点也已经封锁起来,尚未惊动百姓。据初步推断,邵将军应当也是被人一刀贯穿前胸而亡的,死因同怀王殿下十分相似。”方铭向来做事谨慎,眼下邵千钧的尸首还未被进一步验看,他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你且领我们去案发地点看看。”赵慎说罢,便立即带了林旭和严广志等人赶往发现邵千钧尸首的地方。
他们赶到的时候,仵作周成已经大致查看了邵千钧的尸体。自开春以来,小小的丰县祸事不断,周成早已见怪不怪,跟着手下麻利地验看了一番。邵千钧身上有不少细碎的刮擦伤口,大多是受到重创之后跌入山间溪流,又顺水往下游漂流了一阵所致。他是昨夜遇害的,夜间的野地里人烟稀少,此地又实在偏僻,因而尸体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周成看到尸体的时候脑中便有了一个猜测,待看到邵千钧身上那道致命的伤口,目光里瞬间透出了一丝了然——杀害邵千钧的,果然又是那件兵器。
周成常常同尸体打交道,胆魄比寻常人要大一些,见到宁王和林大人也毫无惧色,条理分明地将验尸的初步结果一一道来。
赵慎心里其实早已有了底,听周成说的和自己想得差不多,便点了点头,亲自上前又看了几眼。
邵千钧所受的刀伤自右肩纵贯前胸,一直到左肋,伤口很深,刀口却极细,即使在溪水里泡了一晚上,也不过一指的宽度。这样的伤口,和赵恒身上的如出一撤,显然那就是同一人所为。
赵慎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虽然结论已经十分明确,但这样的大事,毕竟不能有丝毫疏忽。这么一看,倒是发现了一些古怪,他侧头思索了一阵,又把周成叫上前来问道:“邵将军胸口这伤有些古怪,你且过来看看。”
周成原本觉得宁王也不过是个门外汉,应该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待就着赵慎的指点看了一眼,却忽然对宁王肃然起敬,由衷赞道:“王爷果然心思细腻。怀王当日被一击毙命,因此伤口不曾挣裂,显得极为细平;而邵将军身上的这伤口,虽然看似同怀王身上的如出一撤,但凶手显然只使了七成力气,邵将军坠入溪流之时尚有几分清醒,因此伤口裂开了些许。因为这伤口本来就细,因此乍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过王爷慧眼,倒是一眼就看出了此中不同。”
赵慎点了点头,又转向林旭道:“邵将军的武功,比起怀王来如何?”
“怀王自幼习武,身手不凡朝中皆知,邵将军虽然也是武艺卓绝,但比起怀王来,恐怕……”林旭一时不知道宁王是何用意,沉吟了一阵方才作答。
“林大人所言极是。怀王个性虽然跋扈,但于武艺上确实精湛,邵千钧比起怀王来,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既是如此,那何以凶手对战怀王尚可一击毙命,到了邵千钧这里却只有七分力了?”赵慎挑了挑眉,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林旭。
“王爷的意思……”林旭似有所悟,目光在不远处邵千钧的尸身上游移不定。
“持有饮霜刃的未必就是同一个人。他二人的伤口看起来相似,但细看手法力度却都有不同,若凶手是同一个人,断不可能有此差别。我们总是因为饮霜刃的关系将凶手当成是一个人来看,但按照这次的事情来看,饮霜刃固然只有一把,凶手却不止一个人。”赵慎笃定道。
“正是如此了。凶手既然能设下埋伏袭击邵将军,就必然还有同伙。若是如此,他们在丰县的目标就肯定不小,即使乔装,也必须使用商队戏班一类的身份才能藏身。”林旭经赵慎一点拨,也明白了过来。他处理过的命案也不少了,但急智却不及看似随意洒脱的宁王。看样子这宁王眼明心细,将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无论如何,凶手此番贸然行事,反倒给了我们机会。他既然能在昨夜行凶,那就说明凶手一党此时仍在丰县境内,你且传令下去,严加看守城门,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赵慎的目光一转,又递给方铭一个眼神,方铭心里了然,也微微颔了颔首。林旭的人既然已经找到了方向,那么宁王府的影卫们也不能落于人后。
邵千钧遇害,无论是朝廷还是镇南军那边都无法交代,林旭为此焦头烂额,一整个上午都在思考上报的折子要如何措辞。严广志此时早已被接二连三的命案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一回到驿站就忙着命人加强防备。
未防人心浮动,邵千钧的死被刻意隐瞒了下来,并没有大肆声张。尽管如此,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晌午时分,连严子溪也知道了邵千钧遇害的事情。
消息传来的时候,严子溪正在院中喝茶。他昨夜翻来覆去不曾合眼,今日总有些倦怠,懒懒地支着手臂看角落里的茶壶扑哧扑哧冒着白气。小厮侍墨刚从前院打探到了消息,便迫不及待跑到院子里道:“公子公子,出事了!京城里来的那位邵将军昨日被杀了!老爷昨天半夜被宁王传唤,到现在都还没回府!据说邵将军身上的伤口和怀王当日一模一样,可玄乎了!”
严子溪吓了一跳,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京城里来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被杀?”他话是如此,心里却打了个突。
“我没有胡说,方才夫人和大少爷二少爷说话,前院里很多人都听得真切,夫人还不许大家泄露出去,说此事关系重大,一不留神可就是掉脑袋的!”侍墨信誓旦旦道。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冒冒失失,不怕掉脑袋了?”严子溪双目一敛,将心里的惊涛骇浪按捺下去,淡淡开口责备道。他嘴上说着话,心思却早已全然不在这上头,只是暗自思索着邵千钧的事情。
侍墨不敢违背自家主子,生生把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半晌终究还是好奇,偷偷对严子溪道:“公子,您说咱们丰县是怎么了呢?先是怀王,再是邵将军,怎么这些大人物通通在这里让人给害了呢?难不成真像别人说的,咱们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严子溪皱了皱眉,道:“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亏你也信。天理循环,他们既然在这里出事,就必然有个因由,这哪是我们要管的事情?”
“也对。”侍墨点点头,见严子溪似乎对这事没什么兴趣,就怏怏地不再提了。
严子溪又喝了一会茶,心里总归不得安定,便找个借口挥退侍墨,将自己反锁在了房里。确定无人监视后严子溪才快步走到床前,从床底的木箱里拖出一把古琴来。古琴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起来并没有被动过。严子溪稍稍松了口气,心里却又浮起了新的疑惑:杀害邵千钧的,会是谁呢?
饮霜刃明明只有一把……
邵千钧遇害的消息传回京城,果然又是一片震动。先头一个怀王也就罢了,凶手猛然发难,这是谁都不曾料到的,偏偏这回的邵千钧简直就是在众人眼皮底下被杀的。是什么样胆大包天的凶手,敢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
文帝一连传了八道圣旨到丰县,赵慎似乎真的忙了起来,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就连向来无所事事的严广志,这几天也脚不沾地,回到严府往往已是半夜三更。倒是严子溪手臂上的伤都痊愈了,又继续回到书院开始授课。
14.
时间过得飞快,严子溪上一次离开书院的时候还是阳春,书院不远处的桃林花还开得正旺,眼下却已步入夏季,桃花过了花期,天气也越来越热,外头渐渐没有了往日的喧闹。
对于书院的孩子们来说,夏日里的消遣是最多的,游泳、抓知了,每一样都能让玩心正重的孩子们心驰神往,手中的孔孟之道、夫子之言统统入不了心,人虽坐在书院里,心却早已飞到了外头去。朱夫子是个严谨的老学究,生怕孩子们纵情玩乐耽误了大好时光,便让自家侄子严加看管着。孩子们被迫整日与诗书作伴,都是苦不堪言,严子溪一回来,大家都是眼睛一亮,霎时轻松了起来。
书院的孩子没有不知道的,年轻的严夫子不光人长得好看,性子也是极为温和的。同古板的朱夫子不一样,严夫子虽然也带着大家一起念诗作画,却从来不逼着学生去学习,反而时不时带着大家一同玩耍,学生们都十分喜欢他。
严子溪在家里待了这么多日子,学生们一见到他,都抢着上前来嘘寒问暖。严子溪受伤之时并没有和书院这边多讲,只说是老毛病又犯了,在家里卧床了一段时间。许多学生得知此事,都从家里带来了鸡蛋一类的补品送给严子溪,严子溪拗不过这些孩子,只好收下了东西,却又趁着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在他们装书本的布兜里放了不少碎银。
回到原先与学生为伴的日子倒也没什么不好。严子溪那晚听了严家兄弟的刻薄之言,一直无法释怀,眼下回到书院,正好有了避免和赵慎接触的机会。几天下来,对着书院里一张张天真澄澈的脸,见不到那些令人烦心的事情,严子溪的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出人意料,他需要平和地将所有事情一一理清。
赵慎好不容易得了空,到了严府却不见严子溪。最近他忙着邵千钧的事情,一直不曾亲自来找严子溪,只听承安说那人手上的伤好了,就回了书院继续教书。今日本是休沐,赵慎原想着严子溪应该在家,却不料依旧扑了个空。他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吩咐了方铭改道去书院看看。
听风书院位于山脚下,后面就是丰县最高的一座山。山间云雾缭绕,山脚书声琅琅,偶尔还有山中的古寺梵音阵阵相和,实在是难得古朴宁静的一个角落。赵慎还未近前,便被这样的清幽雅致的景色所吸引了。
书院并不大,只有三五间草庐,用一道篱笆栅栏围起了一个院子。前头几间宽敞的屋子是孩子们念书的地方,后院几间矮屋则是朱夫子一家休息的处所,平时孩子们只在前头和院子里玩耍,很少跑去后面打扰。
此时孩子们都在用功读书,外头一个人也没有,赵慎沿着院子里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里走,透过敞开的大门,便看见严子溪一身青衫,身姿挺拔地站在屋里督促孩子们描红。十几个半大的孩子神情专注,一个个用力握着笔书写着,严子溪时不时指点几句,脸上的神色一片温柔,赵慎看着那人被阳光包裹得格外柔和的轮廓,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还是严子溪先发现了赵慎,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的神色。他冲孩子们微微一笑,嘱咐了他们几句,便放下书本朝外头走。
“王爷今日怎么有了空闲?”怕打扰了孩子们,严子溪领着赵慎来到了远处的树荫下说话。他原本打算借着回书院授课的机会断绝同赵慎的接触,不料这人竟然亲自找到了书院来,严子溪一时间心情复杂,但不可否认地,内心深处有些隐隐的欢喜。为了掩饰这种绵绵密密的喜悦,严子溪只好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淡一些。
赵慎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不过几天不见,这人又同初识那时一样生疏。他没有纠正严子溪的称呼,只是笑了笑,温言道:“今日是休沐,我去严家见你不在,就来此处看看。你也真是的,伤刚刚好了没多久,就这般费心费力。”
严子溪不置可否,摇摇头道:“我不过是教他们写写字,又不是什么体力活,哪里会伤了身体?反倒是在家里待着让人闷得慌。”
“也是,我先前倒不知道,这丰县的书院竟建在如此风景雅致的地方。”赵慎环顾四周,愈发觉得这个地方清幽宁静。
“哪里是这里风景雅致?只不过王爷看惯了天下奇景,乍看这乡野风光,觉得新奇罢了。”严子溪摇头失笑,见赵慎对这里十分感兴趣,便绕到书院后头知会了朱夫子一声,自己带着赵慎四处参观。
方铭依旧在距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默默跟着。对于这个很少说话的侍卫,严子溪起初觉得有些怪怪的,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一般,如今和赵慎接触的次数多了也就坦然了。二人沿着书院前面的林子慢慢往前走,赵慎见远处山间有几片砖瓦若隐若现,像是有一座庙宇,不由奇道:“这山里还有寺庙?”
“那是听风寺,不是什么大庙,别说是王爷,就是许多当地人也是不知道的。寺里只有一个叫清远的老僧带着两个小徒弟,香客不多。清远大师喜静,这么多年来一个人隐居山林,很少下山。”严子溪对他解释道。
“子溪如此熟悉山上的情形,想必和清远大师也是旧识?改天可要带我一同去看看。”
文帝信佛,几个皇子自幼耳濡目染,对佛道也是颇为敬重的,即使是赵慎这样不相信因果轮回的人,这些年在外头见到各式寺庙,也总不忘进去朝拜一番。
“严家在山上有个别院,小时候我和我娘就住在那里,山上没有个可以玩耍的地方,倒是常常去听风寺听清远大师念经。”严子溪想起小时候那段清苦却惬意时光,目光中似有追忆之色。
赵慎早就听说严子溪自幼在严家的别院长大,那别院又十分老旧,但怎么也没料到竟然会在那半山腰上。他侧头看了看,见那山路弯弯绕绕,远远望去被大片的树木遮挡着,像是十分难行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顿了顿才道:“严家也算是富足之家,怎么竟会将别院修建在那种地方?”
“王爷有所不知。严家祖籍江州,和丰县不远,老太爷活着的时候十分信佛,晚年更是离群索居,宁可一个人隐居山林也不愿意进入这红尘俗世。这山上的屋子,便是老太爷亲自替自己挑选的。那屋子原本不是严家的产业,只因屋主举家搬迁闲置了多年,老太爷心里喜欢那里的幽静,便从屋主手里花钱买了下来。正是因为他晚年一直住在丰县,严家人才替我父亲谋了这么一份差事,也算是个就近孝顺老人家的意思。不过等我父亲到此地上任的时候,老太爷已经去世,那屋子就一直空着。直到我娘进了严府,大夫人心里不悦,才将我们母子打发去了山里。”严子溪淡淡说着,仿佛只是在解释一件同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