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缘故,想起严子溪从小便是生活在那样不见天日的深山里,蓦然涌起几分疼惜来,叹道:“你爹纵然不在意你娘,总也要在意你这个子嗣吧?你娘怀着你,他也竟能狠下心来让你们去住那样的地方。”
严子溪极少同别人提起小时候的事,对着赵慎才难得多说了几句:“子嗣固然重要,但也讲究个嫡庶。我娘刚怀上我的时候,大夫人也正好怀胎六个月,那阵子大夫人总是夜不能寐,精神不振,请大夫来看,却又什么事都没有。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游方道士,告诉我爹说大夫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腹中胎儿与旁人相克,而那个相克之人,就是我娘。我那爹爹被大夫人逼得没有办法,这才将我娘送上了山去。我娘一上山里住,大夫人的病果然就好了,因此父亲也怕我娘真的威胁到严子衡的性命,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召我娘回府的意思。”
赵慎听了,心里又是一痛。这样荒诞的事情显然就是严家大夫人计划好的,偏偏严广志为人昏聩,又怕老婆,关键时刻竟然只能眼睁睁将无辜的小妾和庶子推入火坑。可叹子溪的娘亲一个女流之辈,竟然在山里熬了那么多年。
想到这里,赵慎也有些动容,不由问道:“子溪的娘亲是个怎样的人?”严家上下,他都曾见过,严子溪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样貌气度,都与那家人截然不同,想必是随了他已故的母亲。
那个素未蒙面的女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内宅斗争的牺牲品,在那漫无天日的山林里虚度了十几载光阴。可她却用一生的温柔,养育出了一个如此出色的儿子,怎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母亲她……是个很美的女人。”说起那个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女子,严子溪的眼中也流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神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不愿提及的往事,面对着赵慎,忽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这个人,像是一串逃不开的魔咒。意识想要推却,身体却已经选择了靠近。严子溪不得不承认,自己大约已经逃不开那张名为“赵慎”的网。
严家的二姨太闺名柳云絮,即使出身烟花之地,也保留了作为一个女子全部的自尊。在严子溪生命的最初十几年里,是这个女人用瘦弱的肩头为自己撑起了一片天。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柳云絮的一生,竟是人如其名。
故事的情节十分俗套:柳云絮在嫁给严广志之前,曾是秦淮河畔最当红的歌女。百灵鸟一般悠扬婉转的歌喉一出,多少五陵年少一掷千金,争相成为佳人的入幕之宾。年轻的花魁娘子也曾心高气傲,珍珠玳瑁通通入不了眼,唯独向往着能得一心,白首不离。当时的严广志还是富商的儿子,二十好几的年轻人,不学无术却偷偷背着家人外出游荡,别的东西不会,唯独吃喝玩乐样样在行,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在某个春日的午后,风流纨绔途径秦淮,被柳云絮的歌声吸引,从此便流连忘返,将美人的香闺当成了自己的家。
就这样,貌不惊人又无才学的严广志,靠着每日真金白银的挥霍,竟成为了柳云絮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这人天生一副好嘴皮,对着美人更是字字珠玑,甜言蜜语信手拈来,柳云絮虽然阅人无数,但毕竟不过二八年华,一颗芳心不知不觉就悄悄沦陷,真以为严广志便是那可以托付终身之人。陷于情爱中的人总是丧失了理智,严广志的海誓山盟如同一个蹩脚的谎言,偏偏冰雪聪明的柳云絮却信以为真,并且弥足深陷。二人柔情蜜意,相处了两个月,严广志便收到了家中来信,称严家长辈看不惯严广志散漫无度,便花钱替他捐了个县令之职,即日便要启程赴任。
此时,柳云絮已然怀有一个月的身孕。在得知柳云絮有孕后,严广志不是不开心,只是短暂的欢快之后,他心里就泛起了更深的担忧——他在老家早有妻室,甚至出门前妻子腹中刚刚有了第二个骨肉,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怎敢和家里提起纳妾的事情?这严夫人本是富商之女,自幼泼辣任性,因为家中出资替严家做成了不少买卖,在严家地位颇高。严广志对这个结发之妻称不上喜欢,却打心眼里有些畏惧。他本来只打算同柳云絮结一夕之欢,不料这下却丢不开了,前狼后虎,实在是苦恼极了。
虽是如此,严广志依旧咬咬牙替柳云絮赎了身,带着她一起回了丰县任职。当时的柳云絮难掩欣喜,却不知道,这才是她悲苦生活的开端。柳云絮成为了严家二姨太之后,严夫人一直心怀愤懑,只是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她虽为正室,却也不能无缘无故将那二姨太赶出家门。当时严夫人和柳云絮都身怀六甲,严夫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焦急:这个狐媚子已经将老爷迷得晕头转向,若是让她和她的孩子平安降生,那么每日占据老爷身旁的人,一定是那对母子,到时候自己和自己的两个孩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她如今身怀六甲,不宜做那些血光冲天的事情,但若是能将那对母子赶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也是好事一桩……这么想着,严夫人便串通一个江湖术士,在严广志面前演了一出好戏。
严广志对柳云絮的新鲜感过去,也就不似先前那般上心,他天生惧内,自然不敢为了一个小妾得罪了自己的正妻,严夫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身怀六甲的柳云絮赶去了山里,并且只准她留了一个小丫鬟在身边伺候。好在那丫鬟是柳云絮自己带来严家的,对主子还算尽心。柳云絮在山里这一住,便是好几年。母亲不得宠,连带着刚出生的严子溪也一起在山中受苦,小时候几番患上险症,差点就养不大,好在都是有惊无险,磕磕碰碰的也算是活了下来。直到几年前柳云絮病逝,严家人才想起这么个被遗忘了多时的孩子,碍于面子接了人回府居住。不过,人虽然接回去了,严子溪在府里也不过是比下人稍微高上一点的待遇,这些年来过得十分辛苦。
柳云絮死的时候也不过三十几岁年纪,常年暗无天日的生活让她早早地变得衰老,严广志面对着她的遗体,早已经记不起来,当年杨花纷纷,柳云絮也曾那般美丽过。
严子溪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十分平静,仿佛那些苦难都与自己无关一般,赵慎听在耳中,却只觉得句句刺心。严子溪虽是轻描淡写,但赵慎可以猜得出来,这人比一般人孱弱许多的身体,天气一寒就会犯的咳疾,无一不是拜从小清苦的生活所致,眼前清俊脱俗的年轻人,究竟是受了多少苦,才被打磨出了今天的样子?
心里还在叹息,身体却先一步行动,掌心覆上了严子溪微凉的手,轻声道:“都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只要有我赵慎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吃苦。”
严子溪猝不及防被他握住了手,心里如同闪过了一道惊雷,联想起严家兄弟那日在后花园的对话,几乎想也不想就撤回了手道:“王爷说笑了,您贵为天家血脉,将来自有更重要的担子在身,子溪哪能靠着王爷护佑一辈子?”
赵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随即又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只随意说道:“什么王爷不王爷,我这一生,不过想事事随心而为。我志不在朝堂,那些权利倾轧,又关我什么事呢?没有这一层身份,或许我还能过得更快活些。”
“可王爷生来就摆脱不了这层身份,不是么?既然王爷摆脱不了这样的身份,那便注定无法事事顺心。”严子溪脚步一顿,定定地回望着赵慎道,“子溪与王爷不同。子溪胸无大志,能安居丰县一隅就已知足,若是有一天走出了严家,大约会安安心心做个教书的先生,像朱夫子那样搭几间草庐,与诗书为伍。这样的日子,王爷看不上,也过不了。”
他并未明说,但有那么一瞬间,赵慎却觉得,透过那双澄澈的眸子,严子溪已经将自己的所有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赵慎忽然有些唾弃自己: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就将严子溪当成普通朋友来看,可是为什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越了界呢?
明明对秦畅念念不忘,却又总是记挂着严子溪,这样的赵慎,连他自己都觉得鄙夷。
15.
二人又在外头走了一阵子,时不时攀谈上几句,却都对刚才的针锋相对避而不谈。
严子溪心思机敏,若说原先还对赵慎的目的心有疑惑,那么听了严家兄弟的话,又回想了赵慎连日来的表现,心里也大略有了底。他对于男女之事素来冷淡,原先从未想过要同什么人共度一生,因此对于赵慎的刻意亲近只当是寻常的交友,如今明白过来了,心里的讶异竟大于鄙薄。
断袖分桃,古已有之,但真正做起来,总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赵慎纵然贵为宁王,一旦背负上这样的名声,恐怕也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对于赵慎的心思,严子溪起初有些不悦,总觉得赵慎怀了那样的目的同自己交往,实在是对自己的折辱,但这么多天过去了,看着赵慎对自己体贴备至,严子溪心里也就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收起了当初的羞愤。
他十分清楚,赵慎不是那样的人,似宁王这般人物,若非发自真心,断然不需要打着温柔的幌子接近旁人。
若是真心,便是无价,谁也没有资格非议。
严子溪觉得自己有些矛盾。要是换了别人对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自己定是欲杀之而后快的,但赵慎……尽管不想承认,心里却早已有了倾斜。一个在寒夜里行路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主动送上门来的温暖,严子溪是寒夜里的路人,而赵慎,恰好就是那束暖光。
动心,或许自己也曾有过。可能是在那晚夜市的华灯之下,可能是在细雨蒙蒙的湖滨小道,也可能是在更早的时候,于桃花纷纷中的惊鸿一瞥……只是,无论哪一种,都不过是一幕注定了无疾而终的戏码。
严子溪偷偷在心里叹息,为了赵慎错付的温存,也为了自己晦暗不明的前路。
赵慎还有案子在身,和严子溪待了一会就早早告辞了。严子溪今日对他虽然依旧疏离,但目光中偶尔流露出的迷惑与挣扎是骗不了人的。人一旦露出那样的眼神,就意味着心软和退让。赵慎面对着澄澈得仿佛不染尘埃的严子溪,忽然就不忍步步紧逼,只选择了一种最为温和的方式,让严子溪试着去仔细思索两人之间的关系。
文帝曾说,赵慎就像是一只风筝,太过恣意,难以掌控,而今天,赵慎却想将风筝的引线交给严子溪,让这人成为牵绊住自己的唯一理由。
飞了那么久,是时候歇息了。在此之前,赵慎也需要一段时间,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给严子溪留出一颗最为完整的真心。
宁王府的影卫们先前传回消息,说送箫之人的行踪已经大致有了线索,这对于赵慎来说是个不小的发现。那人十分擅长易容之术,为了掩人耳目,和自己的几个手下一起假扮成了寻常的商客混迹于市井之中,正因如此,才轻松逃过了官府的各种追捕。影卫们得到了那人的消息,原本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将人捉住,不过那人身后似乎有着一股庞大的力量护佑着,就连宁王府训练有素的影卫们,一时间也难以突破这股力量将人拿下。
这一点其实赵慎早就猜到了。凶手行事如此张扬,只差没光明正大地站出来告诉别人他和秦家有关,这样的人,不是身怀绝技,便是幕后有高人撑腰有恃无恐。只是不知,这幕后之人又会是谁?
能和宁王府影卫相抗衡的势力,放眼整个明国也没有多少……
赵慎回到驿馆就见到了负责传讯的影四。影四虽然是影卫中排行十分靠前的人物,一手暗器功夫练得出神入化,但明面上的身份却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侍卫。赵慎见了他,立刻派方铭在门口守着,自己将人带到了房里详细问话。那影四跟了赵慎许多年,做事十分利落,没花多少工夫就将事情交代妥当。赵慎一边听一边凝神思索,渐渐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根据影卫查出来的线索,那人的假身份是一位上京做生意的胡商,他的商队中不少人都是练家子,专门为了保护他而来。他在赵恒出事后第二天带着商队进入丰县境内,官府的文书上还有详细的记录。若影卫的调查属实,那人应该是一来到丰县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张家,那么此前赵恒遇害之时,那人又在哪里呢?他手里虽有秦畅当年心爱的玉箫,但若是因为这个就断定了他是凶手,未免太过武断。况且,将赵恒的案子和邵千钧的案子联系起来一对比,似乎总是有哪里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赵慎蹙了蹙眉心,只觉得脑海中许多片段一闪而过,自己却抓不住其中的重点。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送玉箫的人和此事脱不了干系。即便那人不是凶手,他如此藏头藏尾,必然也和此案有着莫大的联系。
想到这里,赵慎对着影四道:“先前的事情都做得不错,那人身后既然有高人护驾,那么想要抓住他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本王不要求你们能即刻将人送到我面前来,只有一点,那人在整件事情中至关重要,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人跟丢了。”
“谨遵王爷吩咐。”影四忙低头应道。
赵慎微微颔首,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又嘱咐道:“不光如此,那人看起来和秦家有些渊源,你且去查查,当年在天牢之中,秦氏一族是否真的有漏网之鱼?若能知道这人的来历,剩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属下领命。”
等赵慎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影四才又拱手作了个揖,利落地翻身从窗口闪了出去。影卫行动向来神出鬼没,赵慎早已见怪不怪,任由那人一阵风似地消失在了眼前。
他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当年的秦家虽然显赫,人丁却十分单薄,特别是到了秦畅这一辈,族中年纪相仿的孩子已寥寥无几。后来秦家出事,家里上上下下皆被定了死罪,连刚进府当差的下人都未能幸免,赵恒一案的凶手不太可能是秦家人。可若说他同秦家没关系,赵慎又是万万不信的:无亲无故的人,何必大费周折拿了饮霜刃替秦家报仇?凶手费尽周折,不就是为了让人把目光聚焦到饮霜刃之上吗?
只是不知,那送箫的人究竟是不是凶手。
想起当年的秦家,赵慎的眼中满是缅怀之意。
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秦畅时的情景。彼时的自己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六岁顽童,虽然被文帝早早地丢进了太学跟夫子念书,却总是惦记着外头的花花世界,三天两头逃课气坏了太傅,惹得文帝大为光火。有年迈的老臣便向文帝进言:三皇子虽然顽劣,却天资聪慧,将来必定可堪大用,若是一味压制,反而适得其反,不如从宗室中找一个年龄相仿的伴读,小孩子一旦有了玩伴,自然就肯乖乖念书了。
秦畅就是这样被带进了宫里。
对于秦畅进宫伴读这件事情,文帝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所谓的伴读,小时候陪着皇子一起上学,长大了往往成为皇子的亲信,因此,伴读背后的家族实力强弱,往往能影响到皇子未来。
文帝一共有三个儿子,其中他最偏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赵慎的母妃原也是名门闺秀,出身于江南诗书世家,入宫以后一直圣宠不断,只因身体不佳,生下赵慎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文帝感念赵慎自幼便没有母亲,平日里难免对他多疼爱一些,再加上赵慎天资聪明,比起两个兄弟来更得圣心,文帝生怕赵慎身后没有可以依傍的势力,因此特地替他找了秦家作为庇佑。
秦家不算顶显贵的,却足以成为赵慎最坚实的后盾。
历朝历代都有一些显耀之家,虽不是皇族,但祖上功勋卓着,世代享受着最为尊贵的礼遇,秦家就是其中之一。秦家的先祖秦远桥武将出身,一生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为明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太祖皇帝称帝之后,专门将秦远桥封为镇国大将军,掌全国之兵权。秦远桥是个有些远虑的人,深知功高盖乃是将之大忌,因此受到封赏后没几年就找了个机会将兵权上交太祖,并且勒令秦家后人一律弃武从文,不再涉足军机大事。秦远桥此举深得太祖赏识,也将秦家拉上了从文的道路。自此,秦氏再无一人习武,家传的武学秘籍被供奉于祠堂之上,成了一道空空的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