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不迭地洗漱收拾妥当,又尽量捡了件最体面的衣裳换上,走到门边儿,脚步却又停了下来。
外面是何等的热闹欢喜,人声鼎沸,仅一门之隔,景洵却觉得面前似有一座山似的,手搭在那薄薄的门扇上,死活鼓不起力气来推开。
他心底明镜一般,终究是骗不过自己。若岩铮真想见到他,又怎会拖到现在?
景洵拿背靠了那门,忽的一阵心慌,眼前再亮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坐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如此欢喜,这欢喜又是何其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偏他做不到?怎么那鼓乐声,鞭炮声,人们的笑声,贺喜声,吵闹声,都聒噪得近乎刺耳,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呢?景洵只觉得脑袋似灌了铅一般沉,想破了天也想不通。
最后他这一天竟是连房门也没出,饭也没吃,只拿被子蒙着头,昏天黑地地睡,待到一觉醒来,这天都已经黑了。坐起身,失了魂似的愣了半晌,明明什么也看不到,眼睛却几乎要在那窗纸上灼出个洞来。
末了他还是出了门,身上还是穿了素日穿惯的旧衣裳。
院落和大堂里的灯火通明,宴饮恰欢,幢幢人影,也认不出哪个是岩铮。他并未凑过去,而是拿了坛酒,两个杯盏,趁着没人留意,溜到了那花园一角,草木极深处,在一石桌边坐了下来。
虽已入夏,这夜里的风却还是凉爽的。景洵将酒盏摆在桌上,又一一满上酒。对面的位子上空无一人,他却将杯子推过去,手里擎了另一只,正经地拱了拱手,嗓音却压得极低:
“岩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这杯,我敬你。”语毕一饮而尽。
再度满上,“我……替你高兴,替老爷和夫人高兴。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只是……”他顿了顿,视线一垂,“我舌头笨,一喝酒就更笨了,只怕惹你扫兴。”
杯中的酒晃了晃,灌进嗓子里,一片灼热。
“所以……我只好在这说。”
他再次为自己倒上酒,握住酒盅的指节一阵阵泛白,“前几天忙得头疼,搜肠刮肚的,却只想出这么几句吉利话来……”
“一祝百年好合,不愧鹣鹣。”
“二祝佳偶天配……良缘缔成。”
“三祝……祝……”
景洵见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忙将那杯酒送到嘴边,连同那尚未说完的贺词一并咽了进去。一时间双颊热辣,眼前的景物也有些飘忽起来。
这玩意儿苦得很,怎么会有人爱喝?
尽管如此,那手却不听使唤,一杯接一杯地将酒灌进肚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饮了几杯,只知到了最后,那天地都打起转儿来,胃里好似点了一把火,火苗在他五脏六腑里乱窜,脑子里也似灌了糨糊似的,忽的连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都忘了个干净。
伏倒在石桌上,那笙歌夜宴的喧嚣,似隔了千丈远,再也听不到了。景洵这才觉出喝酒的好处来。
不知趴了多久,只觉得那夜风凉一阵烫一阵,激得他难受。强撑开眼睛,面前却坐着一个人。
是殷无迹。
景洵看到他,便想发笑,于是拿一手撑了头,另一手举杯敬他。他却似石塑的一个影儿,巍然不动。
景洵也不理会,端了酒杯往嘴边送,手腕却蓦地被人攥住了。
“你不怕我?”殷无迹问。
景洵笑道:“我从没怕过你。”
殷无迹似是忽然失语,又似是像雾一般散了,景洵不再听到他的声音,且腕上一松,重获了自由。他便仍往嘴边递起酒来,可那杯沿儿都碰到嘴了,手臂却被人一捅,酒也洒了一身。
殷无迹声音沙哑:“喝吧!在遇到我之前,你五脏便已俱损,再这么喝下去,尉迟岩铮办完喜事就可以给你办丧事了!”
景洵莫名恼火,斥道:“滚!”这个字甫一出口,便觉天旋地转,低头一看竟是自己的领口被狠揪着。再抬头,眼前满是殷无迹被怒火燃得赤红的双目。
“你竟敢——”男人的话音蓦地一滞,胸口几度起伏,末了收了恨意,挂出一抹冷笑来,
“罢了,算我看错了人。景洵,以往我佩服你,为的是你面慈心狠,我一生从不知这败字如何写,末了却败在你一人手里。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尉迟岩铮的一条狗,只会对着他摇尾乞怜,当真贱到骨子里,叫人瞧不起!”
没想到景洵反倒一丝怒意也无,只瞅着他,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景洵的舌头木了一样笨拙,动辄便要被牙齿咬到,“狗……是了……可不是吗……”最后竟笑出声来。
殷无迹的手却忽然抖起来,被烫了似的缩回去。景洵便跟没了骨头似的,又瘫倒在那石头桌案上,口中呜囔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半晌,殷无迹又道:“你……你袖口上怎么沾了血?”
起初景洵还似全然没听到似的,之后却忽然挣起身来,扯住殷无迹的衣裳,一双眼睛带着切齿恨意,竟比清醒时更明亮三分:
“解药!……把解药拿出来!”
殷无迹去掰他的手,却掰不下来,“什么解药?”
“装什么?自然是……寒露散的解药!”景洵晃得厉害,与其说是揪着殷无迹的衣领,倒不如说是挂在他身上,“岩铮他……一直好好的,昨夜寒毒却突然犯了……身子凉透了,气息也没了……这毒……只曷召有,一定是你!是你给他下毒!”
殷无迹静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我若是有意杀他,他早死了千次了,连骨头都化成灰,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呢!”
景洵却只不信,不住地向他讨解药,又道:“过了这么久,我体内的焦阳散多半已没了……昨晚我熬了好多药,熬了好久,他却一直不醒,一直都不醒……”景洵闭了眼,手却依旧死死地扒着他,“最后幸好……幸好他没事……你把解药给我……快给我!……”
殷无迹一把扳过他的肩,急道:“你……你竟拿自己的血喂他?!”正待再问,却突然侧目望向一边花丛,神色亦是一凛。
有人来了。
他不得已推开景洵,足尖一点,翻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
岩铮径直走到那花园一角,拨开花枝,果然见到一人伏在石桌上,正是景洵。
今日如此忙碌喧闹,竟是一直未见景洵人影。昨晚毒发之事虽说他印象全无,但听几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也知道了个大概。只听说原本他脉搏都没了,是景洵为他熬了药,才渐渐活转过来。
那“药”是什么,他又不是没亲眼见识过?更何况上次景洵为他熬药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可若说景洵又如法炮制,伤了身子,却也不至于整日卧床不起。眼看着漏静更深,这酒席也将尽了,竟仍不见他踪影,岩铮心里觉得蹊跷,也不知为何,便有些坐立难安。
早在布置新房前,景洵便收拾了东西,从东耳房搬到了南边,与下人住在一起了。岩铮找了个由头过去转了一圈,一间间屋子里有吃酒划拳的,有谈笑嬉闹的,偏没有景洵在其中。后来才听人说见到他往花园那边去了,岩铮这才跟了过来。
既然还有力气逛园子,那人应当是好得很才对。岩铮便生出几分烦躁。也不知景洵在这躲着,是唱的哪出?
尚未走近时,他隐隐听到有人在交谈,可及至走到近前,却只是景洵一人,且酒气甚浓,神志不清。再扫一眼那桌案之上,一只酒坛,两只酒盅,均湿漉漉的歪斜在一边。
岩铮心底生疑,蹙了眉头,便去摇景洵的肩膀。摇了数下,他才哼了一声,身子却仍是烂泥一般瘫在那里,动也不动。
岩铮见他衣袖污脏,俱已被酒水浸透,加之又想起昨夜的事来,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正待挽了他的袖子来看,胳膊却忽地被抓住了。
景洵不知是何时醒的,手劲极大地拽着他,硬是打着晃儿站了起来,只是一双眼睛仍是紧闭着的。
“别走……不许走……”他甫一开口,岩铮便闻到冲天酒气,“不许走!……”他几乎是扑到岩铮身上,岩铮不设防,往后踉跄了两步,后背狠磕在一株梅树上。
“给我……快……”景洵嗫嚅着,勾住他的肩膀,扯住他的腰带,直往他怀里撞。
平日里景洵对他只是小心翼翼的,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他哪见过这番景象?
起初岩铮甚是无措,靠在那树干上,手都不知该往哪放,慢慢的,身上被景洵蹭过来、摸过去,再听着他带着几分软糯的醉话,小腹一麻,竟被挑起一丝火来。
为着成亲一事,岩铮已有好一段时日未碰过景洵,更是没在那风月场上胡来过。原本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想着婚后更是要将这等子混事统统戒了,现下却如同饿狠了的狼似的,颇有几分把持不住的势头。
岩铮深呼了几口气,那股子欲孽竟死活压不下去。那边厢洞房花烛正巴巴地等着他,难不成他竟连这点出息都没有了?
这么一想,岩铮便有几分恼火,伸了手将景洵隔在一臂之外,随即俩人掉了个个儿,却是他将景洵按在了那树身上。
景洵垂着头,兀自嘟囔着别走,甚是执着。岩铮手抵着他清瘦胸口,时不时竟能感到他心脏的振动。
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岩铮扳了他的下巴,就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竟是酒的辣味。
这么一星半点的酒入了口,反倒比今晚喝的那几坛子酒更灼人。岩铮双颊一阵滚烫,脑子里仅余白雾茫茫,身体先于意识而行,将景洵压在那梅树上,狠狠摸索亲吻起来。
待岩铮松了景洵的唇,鼻尖蹭到他颈间时,忽听他泄出一句话来。
他的唇正对着岩铮耳边,声音虽含混,岩铮却听得字字清晰,登时便似晴天炸开一计霹雳,寒颤电光般自脊背窜上来,直冲脑顶,半晌耳边犹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旁的了。
景洵道,别走,殷无迹。
岩铮松了手,僵直着身体,向后撤出几步。
“殷无迹……”景洵犹自念叨着,同时两腿一软,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垂了头,彻底没了动静。
如果第一次还可说是听错了,这次却绝不会错。
岩铮咬着牙,捏紧了拳头,浑身控制不住地打颤。随着急促的呼吸,那胸口便似穿刺一般痛。
第十九章
胸腹中似有烈火肆虐,景洵竟是生生疼醒了。刚坐起身,太阳穴又被锥子凿了似的,脑袋裂了般的疼。强忍了不适下床,浑身骨头碎了似的无力,整个人麻木不堪,洗脸的时候摸着自己的面颊,竟像是摸着旁人的。
收拾妥当,脑子昏沉沉的,一路走着只似踏在棉花上。出门见了莟玉,竟把她吓得叫出声来,恍若见了鬼一般。
看他一脸惶惑,莟玉拽了他回去,捧了铜镜给他照。待看清镜中自己的模样后,景洵心里亦是一惊。
面皮枯白,双颊凹陷,额间眼下尽是乌黑死气。这当真是自己?
莟玉虽不知大婚那日景洵都做了些什么,却是知道他一天没露脸,喝了酒,又一觉睡到现在,此时不禁责备起来,怪他不珍重身体,又急慌慌地出了门,叫厨子去为他备饭。
那饭菜送来,式样简单却精致,可景洵只觉得没胃口,看来看去也下不去箸子,最后只端起碗粥来喝。才喝了一半,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忙放下碗,捧了漱口盂,竟把喝下去的又尽数吐了出来。
算来他已有近两日不曾进食,如今干呕不止,也再吐不出什么,只觉得难受。最后掏了帕子来拭嘴,放下手,但见那白绢上赫然一抹殷红,竟是些许鲜血。舌根木然,此时才隐隐品出些铁腥味儿来。
一时间景洵也不知如何反应,只盯了那帕子发愣,忽听门边有动静,抬眼见是莟玉进来了,便忙将帕子攥进手心里,只做不知。
后来莟玉催得紧,他也渐渐觉得好些了,这才吃下些饭去,人也有了几分精神。
前日发生了什么,他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喝了酒,醒来便是在睡房里了。岩铮大婚,他什么忙也没帮上不说,还醉得一塌糊涂,保不准还添了不少乱子。一想到这,景洵便惴惴的,有几分汗颜。
可只这么躲在房里也不是办法,傍晚时分,景洵自芮玉手中接了菜食,送进正屋去。没想到,除了莟玉、茗玉侍立在侧外,屋中尚有一少女倚坐在桌边,水红衣裳,花样容貌。
见到景洵,她亦是略微一惊,依着桌沿立起来。一双美目黑白分明,生得极伶俐,顾盼之间,喜嗔参半。
景洵醒过神,晓得这便是那新娘子了,忙将饭菜撂在一边,报上名姓,规矩行了礼。
“这位是……”顾盼盼迟疑地望向一边的两个丫鬟。
景洵这才恍然意识到,他虽说了自己叫什么,却没说自己“是谁”。等闲仆役进不得这正屋,虽说里里外外凡事都由他看顾,但正经的职务头衔他却又没有,一时间不禁也有些为难,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一个下人,也值当的问。”
景洵闻言抬首,正见到岩铮推了门打内室里出来。
男人的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偏绕过景洵;最终落到顾盼盼身上,便立即柔下去几分,“看饭菜合不合胃口。若是不喜欢,只管吩咐下去重做几样。”
顾盼盼果将景洵忘到脑后去了,只抿嘴对着岩铮笑,靥边两个酒窝煞是喜人。待岩铮在桌边坐下,她才重坐了回去。新婚燕尔,交颈双栖,旁人便是一言半语也别想插进去的。
景洵足底发凉,垂着头,恨不得拔腿便逃,可想着该说的话还没说。前日他失仪失职,无论如何也要跟岩铮认个错才是,这么想着,“岩铮”二字便脱口而出了。
平日莟玉她们对景洵直呼岩铮的名字已经习以为常,也不觉得什么,景洵自己更是这样叫了一辈子,此时也没经心,正待接着往下说,却见顾盼盼忽的转了眼睛瞥过来,他的话头便卡在了嗓子眼里。
岩铮有所察觉,登时便狠剜了他一眼,斥道:“混账!这两字也是你配说的吗?”
一时间,景洵只感到屋中所有视线都凝到自己身上,这面上便似挨了两个嘴巴似的,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来是为了何事?”岩铮又道。
景洵嗫嚅半晌,却说不出话来。
“既然无事,杵在那做什么?还不快滚!”
末了景洵浑浑噩噩,脚底打绊,几是自那门里撞出来的。
从那日起,岩铮便成了他口中的“主子”,之前叫惯了的那两字,却是连在心里都不敢想了。之后又过了数日,他又被喝令除非被唤,禁止出入正房。
说到原因,还是因为他太蠢笨,一丝眼力也无。
到书房伺候岩铮写字本是常事,那日午后他走过去,正撞见芮玉掀了帘子出来。芮玉跟他打了声招呼,说是夫人也在书房里呢。他也没多想,便进去了。没想到推了门一看,那书案边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再一转头,竟见那榻椅上两道人影纠缠,春光旖旎。
听到景洵进门,顾盼盼“呀”了一声,拢了肩头的衣裳便往岩铮身后缩。景洵亦是十分无措,脚底慌乱,尚未从屋中退出来,只听“咚”的一声响,额上一痛,竟是岩铮怒极,丢了手边的香炉来砸他。那五彩镂花的小香炉砰的掉在地上,里面焚的香沫溅了景洵一身又泼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