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永安没有废话,递出了手中的文件夹,里面摆放着一张宣传单,上面一行清晰的大字,“利达VCD,高清解码,无错识别,值得信任的优秀品牌。”
利达……这两个字一出现,陈远鸣就懂了大半,接着往下翻还有另一家类似的宣传,不过品牌名字变成了劲科,光洁的海报图上,美女和精美的VCD机交相辉映,显得高端又大气,一点不比飞燕的效果差。
“这东西出现多久了?”放下宣传画,陈远鸣沉声问道。
“一个月了,而且南方城市已经全面铺货,把飞燕挤出了市场。”这次回答的是梁卫国,在这间屋子里就属他年龄最大的,头发早就花白,带着一副粗大的黑框眼镜,没有多少律师风范,倒是很像大学教授——当然,他确实也曾是。
“没有发去律师函进行接洽吗?”陈远鸣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早就发出了,但是这两家态度都非常干脆,说VCD内芯属于他们自主研发,不能算是侵权,由其是劲科,据说他们的激光光头技术确实跟飞燕相差很大,算是改良产品……”
“改良个屁!!”孟力生再也忍不住了,几乎拍案而起,深深吸了两口气,他用力压住脸上泛出的潮红,“他们的机器的的确确是仿照我们的产品,根本就没有核心技术的变化,唯一改变的就是取消了CSS设置,让那些该死的盗版碟能够播放!!”
坐在一旁的俞永安倒是平静很多,缓声劝道,“这些都是以前预测过得嘛,生气有什么用,出了名自然会被人仿造,躲是躲不过的,如今咱们已经够有主动权了……”
“你当然不……”
眼看孟力生可能会说出什么过火的话,陈远鸣马上打断了对方,接着问俞永安,“不说他们的行为如何,只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咱们最初不是研究过对策了吗,为什么不把他们也吸纳进VCD联盟,反而要闹到这一步?”
俞永安叹了口气,“事情要是能那么简单就好了,如今最致命的问题就是加入联盟不是我们或者他们能说了算的,别说官司能不能胜,甚至连能不能打起来都是一说。”
陈远鸣心头一沉,“怎么回事?”
“地方保护主义。”坐在一旁的梁卫国接口道,“这两家公司的后台太硬了,几乎都是市政府、省政府支持的支柱产业。利达的老板之前开发卫星电视信号接收机的,产品占据了全国40%以上的市场,在漳州市有极好的口碑。劲科更是国家重点企业,当年总规划师南巡时还去他们厂参观,算是能够直达天听的角色。顾虑到他们的背景,安徽省已经派出专人交涉,跟那边打起擂台,目前上面给出了明确信号,先让咱们稍安勿躁,先不要搞出大动作。”
“现在我和老梁的意思是先看看上层的动作,毕竟是中国的企业,躲不开地方政策扶持。而且目前国内的专利法并不完善,真要打起官司未必能获得胜利,最后别闹得人财两空。”俞永安的声音里依旧保持着沉着,一板一眼的说着。
陈远鸣沉吟了一下,扭头看向孟力生,只见对方用力的摇了摇头。
“这是生意,是法律上的问题,我坚决不同意把它变成政治事件,飞燕也不该沦为地方政府角力的道具。如果他们上面达成了一致,又要把我们的公司置于何处?就因为他们是民营企业,我们是合资企业,在这上面就要低人一等,就要为地方经济发展让步?”
看着孟力生气得通红的面孔,以及俞永安那无奈的神情,陈远鸣彻底明白了过来,这是两派对于应对措施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也是飞燕高层第一次直接的冲突。但是从根本上讲,两方却又都是为了飞燕公司的利益着想,想找到一个能够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一时间,就连陈远鸣也陷入了沉默,他是设想过很多突发情况,但是从未考虑到这一点。
在后世,虽然政府支持也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但是商人们的地位早就得到了大幅提升,特别是那些腰杆硬的高科技产业,几乎能够带动一地的经济发展,各地恨不得争抢着为他们的需求服务,扩大招商渠道。同时法律也得到了极大的完善,对于这种经济纠纷可谓轻车熟路。
但是如今不过是1994年,距离南巡过去还没两年,这还是个摸着石头过河的时代,是个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他那种超前的思维显然不足以应对这种复杂局面,如何跟政府接洽,如何在这个经济政治时代和其他公司达成联盟,并不是他一拍桌子就能定下的事情。
轻轻叹了口气,陈远鸣扭头看向一旁,不知何时燕乔森已经走到了林学文身边,在他们面前堆着足有半边墙的杂物,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山,仔细看去,一大半是花花绿绿的影碟,另一半则是各式各样的碟机。有叫风燕的,有叫小飞燕的,有叫飞焱的,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留意到陈远鸣的视线,孟力生冷哼了一声,“那些仿冒品倒是好对付,关卡打通,直接让警察上门收缴,但是除了这堆破烂什么都没落下,连个公关费都赚不回来。现在倒好,别说破烂了,人家硬要从你身上撕肉,你还得硬生生挨着,就是因为对方是个成立了十几年的大企业,而飞燕不过是个毛孩子……”
话到这里,孟力生捏紧了拳头,有点说不下去,那曾经笔直的肩膀似乎都被压弯垮下,带着壮志难酬的苦闷。燕乔森则在那个垃圾山旁站了很久,最后不知从哪个角落捡了一张碟片,慢慢走了回来。
啪的一声,一张盗版光碟扔在了会议桌上,上面是张模糊不清的彩色封皮,写着《星球大战》几个大字,似乎是转印录像带封皮,显得廉价又粗糙。只是如今他们授权代理的正版影碟还没上市,这些盗版就已经占据了市场……
这仗究竟是打还是不打,如何打,怎么胜?如果放弃了这条阵线,盗版光盘马上就会冲垮他们辛勤筑下的基业,既然有廉价的光碟,为什么不卖,既然你家的碟机不能读取,为什么不卖别家?这种简单率直的小民思想就是如此摧垮一个行业,把相关几种产业一起拖下泥潭。最后吃肥的是谁?获益的是谁?被损坏被湮灭的又是谁?
但是如果打这一仗,他们面对的可能不只是那些盗版商,还有为了地方经济露出爪牙的政府部门,为了企业利润不依不饶的知名公司,这是一场真正腹背受敌的战役,是一个可能会让企业大出血,甚至一蹶不振的龙潭虎穴。
孰重孰轻,何去何从?
这时,终于从垃圾山里扒拉完了东西,林学文也走了回来,把抱在手里的盗版光盘哗啦洒在桌上。
“不得不说,这群人眼光真的不错。看看这个……”林学文举起了其中几张,“黑泽明、库布里克、奥利弗斯通……以前我都只在小圈子里听说过他们的名号,这要是走引进不知要花费多少门道,浪费多少时间,但是盗版就不一样了,看到这些碟,别说是那些小老百姓,连我都忍不住想买来看看呢……”
几张影碟被扔在了桌上,《罗生门》、《发条橙》、《野战排》……的确部部经典,也确实难以引进,林学文所说的没有半句是假话,但是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滋味。
“当初我就说了,在如今的中国搞民族企业太艰难,也太废时间。你们坚持的东西在民众看来其实不值一提,利达、劲科那种才是真正的喜闻乐见。群众基础上拼不过、政策支持上拼不过,现在连后台背景都堪忧了……”
不紧不慢的坐回沙发椅里,林学文用手指拨弄着那些盗版光碟,“当然,按照我们原先的策划案,飞燕仍有一战的实力,也有了初步的同盟和友军,但是如果真撕破脸打起官司,就必须一鼓作气取得胜利,万一失败,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你们与之搏斗的是那些深入人心的劣根性,是一股无法衡量的大势。这将是一场真真正正的硬战。”
“正面冲突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说到底公司还是你们的,决策权仍在你们手里。只是,认清事实,再下决断吧。”
平平常常的一段话,甚至带出了一丝旁观者的好奇。站在这间泾渭分明的会议室正中,陈远鸣看着两方人马,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第六十六章
当天的会议没有任何进展,最后只得草草收场。散会后陈远鸣找到了梁卫国,从他手里拿到了飞燕收集到的所有资料,包括两家公司的背景、实力,两位创始人的生平,关于国内反侵权案的资料,甚至还有三个省市领导们的背景、个人喜好、风评做派等等相关资料,内容丰富,足见法务部门为了这件事付出了多大努力。
但是这些还不算完,在把工作相关的东西交给陈远鸣后,梁卫国又从办公桌上拿起了一叠资料,比陈远鸣怀里那堆还要厚上三份。拍了拍最上面一份资料的封皮,这位长者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也希望你能看看这些文件,它是我这么多年来搞经济案件碰到的实例,有些确实解决了,有些却成了死案、冤案,再也没有出头之日。我们国家在法制建设上还有很多不足之处,这不是光凭信念就能解决的问题。你要认真研究,吃透它们,才能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说着,这位前教授摘掉了自己笨重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眼。“老实说,我经历的太多了,人到暮年,律师这一行看得又是那些最为肮脏丑陋的东西,难免就会思想灰暗,行为保守。本来我这种快要退休的人,完全可以在学校继续稳稳当当做自己的教授,之所以选择到飞燕就职,正是被你们这种无畏的朝气和理想打动,它让我想起了当初考上北京政法学院时那种天真的执着,那种正义必胜的坚定信念……”
“所以……”老人带回了眼镜,有些沧桑却依旧锐利的双眼直直看向面前的青年,“不要草率行事,也不要裹足不前,虽然现在公司里有些矛盾,但是它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我相信这些人的出发点都不坏,他们也会再次凝聚。我听很多人提起过你的事,可以说这个公司就是因你而起、因你而成,你的意见对他们就更加的重要。这是一份艰巨的责任,但是担负它的却不仅仅是你……多看多想,慎重决断,但是不要怕,整个飞燕将会成为你坚强的后盾,帮你负担。”
这番话何其的语重心长,又何其的让人心悸。陈远鸣深深吸了口气,回视着老人泛着血丝的双眼,郑重答道,“谢谢梁教授,我会努力试试看的。”
当天夜里,陈远鸣就开始了挑灯夜读,资料繁杂,背后隐藏的东西又太过险恶,他如何能不谨慎斟酌。而梁老给出的另一沓资料就更加的触目惊心,一起起血淋淋的案件记载了改革开放以来那些让人心痛如绞的失败和冤屈。那些没有背景的,那些搭错关系的,那些一念之间踏入歧途的……他们全部都是极其成功的商人,有着能够看穿时代的锐利眼光和大胆手笔,但是他们丧失了所有,有些被谋夺家产,有些被下牢入狱,甚至有些上了法场,再也没能睁开双眼。
他们不够聪明吗?他们不够本分吗?他们不够智勇双全吗?其实都不是,只是那些千百年传下来的东西,那些在新中国依旧被鄙视,被轻忽,甚至被反 动的思维。也许在改革开放后没有了胡雪岩、沈万三的惨剧,但是大大小小的事件仍让人心惊,让那些本该踏踏实实经商的人选择不那么正确,却绝对能讨上官欢心,也能保住自己财富的简单道路。
这些惨痛的先例就像一张巨网,笼住了陈远鸣的视线,他知道在未来,情况会有好转,这些让人沮丧激愤的事情会慢慢减少,这个国家将会一点点朝着良性的方向迈进,虽然缓慢,却切实稳步向前。但是他不知道如今这个时代能够承受的底限,他手上抓的,脚下踩的,是否稳实牢固,而非跌下深渊的陷阱。
他究竟该不该沿着自己原先设想的路线前进,或者听从劝阻舍弃一些东西,放慢一些脚步,甚至利用自己手头的关系网络,去私下交涉,去施压胁迫。哪一种才是他应该选择的道路呢……
那天晚上,陈远鸣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无法合眼。疲惫和焦灼就像两把重锤,敲打着他的身体,也搅动着他的心神。在昏昏沉沉中,他突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前世的中关村里,那时还是2003年,他刚刚攒够钱弄了一家铺面,做一些电脑组装的买卖。在他对门就是家卖盗版光碟的小铺,比自己的店面还要窄小,但是每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那天闲来无事,他好奇的问了对门店主一句,“我看有好些熟面孔经常来你家啊,每次都买那么一大堆碟,他们看得完吗?”
店主哈哈一笑,“看什么啊,大部分买回去就压箱底了吧?只是杂志上推荐,网络上宣传,让他们想要买回家,这玩意叫收藏癖懂吗?D5、D9,精装简装,哪家碟商的品质更好人家都门清,要的不是看片,是享受,是消遣。”
“那花钱不是浪费啊?”
“不烧钱怎么叫发烧友呢?反正又不是正版碟,盗版多便宜呐……”
忽的一下,陈远鸣从床上弹了起来,脑袋里一片嗡嗡作响,“多便宜呐……”、“多便宜呐……”
正版和盗版价格究竟差了多少?10块?15块?他们这些发烧友宁肯为了这几块钱的差价去收藏一大堆看都不看的盗版,而不想为正版花上一毛,这样的心态不可笑吗?不可怖吗?然而这样的事情又岂止单单发生在影视业上,为了这些杀之不绝的盗版,又有多少良心产品、优秀企业为此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便宜吗?不,它贵得简直难以计量。
用手狠狠搓了一把脸,陈远鸣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书桌上的台灯,认真的写了起来。他能做到的也许不够多,不够深远,但是却不能不做,任之摧垮他一手建造和殷切期盼的东西!
两天后,公司高层会议再次召开,这次不止是那几位核心高管,就连公关部的费安恒和销售部的孙志强也一起列席,参加了会议。
抱着一叠资料,陈远鸣走进了会议室,看向面前依旧坐得泾渭分明的两帮人,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稳稳坐在了孟力生和燕乔森身边。
孟力生如今的表情更憔悴了点,那些愤怒似乎已经发酵变质,成了一种名为苦涩的无奈。默默环视了一周,他开口说道,“现在公司面临的境况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怎么处理还要董事会统一表决。作为公司法人,我召集所有拥有股本,且足够列席的管理人员开了这次全体会议,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拿出一个共识,为公司下来的发展铺平道路。”
说完这段话,他把视线投向了坐在身边的陈远鸣,露出了一个称不上笑容的微笑,“远鸣,这公司是你一手出资,也是你为它划定了方向,要不你先来说说看吧。我和老燕都是技术出身,处理商业范畴,特别是这种极端复杂的国内商业环境,真不是我们的长项。”
随着这句话,整间会议室的目光都投到了陈远鸣身上,里面有信任也有期盼,却也不乏疑惑,甚至还有一丝失望和怀疑。坦然面对这些目光,陈远鸣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上那叠资料。
“两天前,梁教授也给过我这样一叠资料,甚至比它还要厚上几分。在那些资料里,有很多触目惊心的案例,总结起来不过就是两句:‘民不与官斗’、‘势比人强’。那些不信邪的,那些轻忽大意的,往往就栽在了这两点上。诚如梁老所言,目前我们的国家在法制建设上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要走。同样是抄袭,美国有吗?当然有,就像现在的硅谷巨头微软公司,就是个人尽皆知的抄袭大户。但是法律会帮助那些被抄袭,被剽窃,被侵犯了权利的公司讨回一个公道。据我所知,微软在这上面花费的赔偿也并不少,几千万有,几亿也是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