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才几岁!那群老女干巨猾的混蛋还不知憋着什么坏水,至少要帮他盯着点背后,要不我怎么能……”
“小毅!冷静点!”一句话干脆的打断了他的话语,“人家都没慌,你是慌个什么劲!我们这边会帮忙盯着的,远鸣也不是会束手待毙的人,先看看他的应对手腕吧。”
又叮嘱了几句,对方挂了电话。听着话筒里传来的一阵忙音,肖君毅咬紧了牙关,狠狠扣上了话筒。
他会焦虑吗?会害怕吗?会像电视里那男人一样忧虑委屈吗?那张略显稚嫩的面孔出现在脑海中,肖君毅觉得自己的指尖又开始轻颤发麻,带上了一丝痛楚。深深吸了口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回了饭桌前,翻开那堆让人头疼的资料继续读下去。可是那双明亮、镇定的黑眸却反反复复出现在脑海中,久久不肯离去……
第六十八章
“哎呦,演技不错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会议室里顿时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费安恒施施然站起身,朝四周一拱手,“兄弟我也是在学校话剧社练过的,承让承让。”
笑声顿时更大了一点,陈远鸣轻笑着摇了摇头。今天是焦点访谈首播的日子,所有高管自然又齐聚一堂,一起观看播放效果。不得不说费安恒的表现确实不错,不论是表情还是语调都十分有感染力,节目发言稿写的妥帖到位,恰到好处的避开了真正的敏感点,把重心放在专利权层面上,是一期好节目。
但是这并不够。
“怎么样?下来那档什么时候播出?”一旁的孟力生凑上来问道。
“还是老时间,8点47。”呼出一口气,陈远鸣伸了伸坐的有点僵硬的腰板。没错,只是一个焦点访谈并不够,他们需要的不只是官方的、上层的支持,同样需要来自下层,那些真正的消费者们的认同。这种理念的变革才是真正的起点,也是唯一能够改变社会形态的根源。
“下次也可以让我们先审审嘛,老是搞得这么神秘……”孟力生小声嘟囔了一句。
陈远鸣笑了,“我怎么记得当初说‘全权交给你们’的是老孟你呢?保持期待值不也挺好嘛。”
“你小子,这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嘛。”哈哈一笑,孟力生却没有反驳,确实只有不知道详情时,观看的效果才最直观明显,他可不想失去这个切身体验。
时间过得很快,一集连续剧马上就播完了,原本这种厕所时段的广告不会有太多人留意,但是在经过半年多的‘飞燕轰炸’后,早就培养了一批收看这款独特广告的忠实观众,目前飞燕的广告内容会根据VCD碟片发行做一些微调,支付广告费的也不全是飞燕一家,而成了各家制片厂争夺露脸机会的战场。
但是今天的广告却有些不同。
随着一声鼓响,熟悉的大红灯笼再次高挂在灰色的大院内,锤脚的咚咚声震荡人心,四姨太和丫鬟端坐在屏幕中央。这本该是极其熟悉的一幕,可是还没等观众反应过来,一切突然停了下来,本该在戏中的两人同时扭过脸,看向屏幕外的观众。
“如果你喜欢我们,请支持正版。”
清脆甜美的声音,诚意十足的笑容,本该严肃认真的戏中人突然变成了真实的演员,脱离了角色桎梏,就这么活灵活现展现在观众面前。这一瞬间如此震撼,画面却又是一转,变作了舞台上的名角儿,锣鼓铿锵,袍摆飞扬,一折精彩剧目在荧幕里展现,镜头突然一顿,霸王和虞姬齐齐停下了动作,面向观众。
“如果你喜欢我们,请支持正版。”
两张几乎看不出真容的京剧脸谱,却露出了一丝让人屏息的严肃。
画面又转,侠客们停下了激斗、美人们不再欢笑、前一刻还蓬头垢面胡闹着的主妇露出了最正经的表情……一幕又一幕,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那些看过无数遍的角色正透过屏幕,对着面前的观众认真恳求。
“如果你喜欢我们,请支持正版。”
这一遍遍重复的话语最终融作一处,屏幕中央不再是飞燕VCD的宣传语,而是一句醒目而真诚的期盼。
“您的支持,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东西。抵制盗版,人人有责。”
1分钟的广告,没有太多的镜头,也没有花哨复杂的内容,但是给人的震撼却无以复加。会议室里一片安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出了一声轻语。
“公益广告?”
没错,这正是一支播错了时间的公益广告,一支花费了高额费用,却不宣传产品的公益广告,一支为所有观众打开另一扇窗户的公益广告。
“果真……不负所望……”孟力生长长呼出了口气,这支广告里包含了半年来最热销的几部VCD,光是聘请演员,还原场景就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功夫。可是短短半个月,它居然就这样拍成了,还拍的如此好看。
“等到那些外国影片发行后,也许还能换点外国演员上阵。”这次策划的主导人林学文却满不在乎的说道,“这年头估计英文法文震撼才大呢。”
“你……”孟力生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陈远鸣却笑了,“是啊,可以的话,这种广告还要继续播下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民众跟随的只有利益,不教导就不会觉悟……”
“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女干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女干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一旁的梁卫国淡淡答道,“还有教化不修,盗之源也之类的古语,对于我们这些法律工作者而言,句句都切中了要害。十年前那场动乱砸掉了很多东西,我们却迟迟未能重新捡起,老旧的未必过时,古人的智慧也未必逊于今人,如果能从这个角度来给麻木的大众一些提醒,能给那些尚且合着眼睛的人一线光明,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位老者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众人陷入了一片沉默,想法完全没错,可是这样的提醒,又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收到效果呢?
陈远鸣却似乎完全没被这种压抑影响,只是轻轻一笑,“没错,这场战役才刚刚开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从敌营里抢夺更多的人心。正因为中国太大了,人口太多了,因此只要十个人里有一个觉醒,那些良心企业就不会饿死,如果十人里有三五人认同,那些优秀的企业就会做大做强,而如果达到了七八个之多,也许就是我们真正重回世界巅峰的时刻了。这种钱应该花,也花得值得。”
会议室里没人反驳他的话,只有林学文轻笑了一声,“这么长远的问题咱们还是先放下,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敌人身上好了,下来还有得折腾呢……”
林学文说得没错,他们还有得折腾。
隔天开始,新一轮的媒体攻势再次铺开,先从报业吹起了号角。各大主流媒体开始讨论昨天的焦点访谈和飞燕新广告的内容,有些记者专门前往飞燕和另两家公司进行采访。比起飞燕预先制定的公关方案,利达和劲科明显没料到会有这样不按理出牌的攻势,瞬间就进陷入了被动。
而在广告宣传和媒体科普的共同作用下,越来越多普通消费者开始明白“盗版”二字的含义,曾经廉价的碟片已经不好拿出来在亲友间炫耀,贩售盗版光盘的商家也自觉收敛起了气焰,想要避开这个风头浪尖。更有甚者一些支持和亲自经营盗版业的官员闭上了嘴巴,挪开了视线,焦点访谈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从政者都不会漠视。
只是这样的被动没有持续太久,如果说正版代表着一些人的利益,那么盗版同样也代表着另一些人的利益。在铺天盖地的正面言论开始退潮时,有些人冒了出来,用迂回的方式为盗版——尤其是工业范畴的仿造和拷贝撑腰。他们开始努力渲染垄断的危害,强调当前中国社会的消费水准,为千千万万非自主创新的贴牌、仿冒公司摇旗呐喊。悲情牌有之、经济牌有之,甚至连仇富和活该的言论都冒了出来,似乎支持正版成了一种奢侈,一种并不符合国情的浪费举动。
针对这波攻势,飞燕迅速做出了反应,以新华书店和各大城市图书馆为依托,慢慢开始推行影碟租赁业务,化买为租。第一波行动涉及全国20个主力销售城市,也让一批头脑灵活,敢想敢干的人摸到了先机,触发了后世几大影碟连锁租赁店的原型。
与此同时,另一些深受仿冒产品危害的行业也站了出来,加入了飞燕的反盗联盟。比如制药、食品、烟酒等关乎民生的企业,在他们的宣传语里,“喜欢”变成了“必须”,变成了“生命”这样高昂的砝码,道理却依旧浅显:如果真为盗版和仿冒大开其门,不惩罚不严令禁止,你又怎么能保证那些丧尽天良的盗版商只碰碰服装或出版发行业,不向食品和药品伸出黑手呢?难道仿造药物的成本就比拷贝光盘高吗?难道酒水的惊人利润就不让黑心厂商们垂涎吗?没有法律的监控,没有道德的扼制,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这场盗版盛宴的下一个受害者呢?
一边是休闲娱乐,一边却是国计民生,这场反盗版宣传最后演变成了全民意识的洗礼,也成了一场真真正正的论战。从报纸到电视,从广播到现实,拉锯战式的辩论随处可见,争吵的声音越响亮,对于民众的启发就越深刻。而在这一片口诛笔伐的混战中,引起这场战端的导火索却悄然安静了下来,关于利达、劲科的侵权案庭审,不声不响的拉开了序幕。
在进入法庭之前,几家公司的高管和法人率先坐到了一起,开始了一轮对于中国今后影视业至关重要的会谈。
第六十九章
这次会谈由飞燕方面发起,劲科首先相应,踌躇了几天后,利达终于也跟上了脚步,最终会面地点定在了深圳的劲科总部。并非那种带着公关部、法务部的正式谈判,与会的只有公司法人和零星几位高管,在独资企业为主流的90年代初,这些人就能全权代表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因此这也是一场真正“王对王”的谈话。
飞燕参会的自然是孟力生和燕乔森两位,没有带口舌如刀的林学文,也不方便让陈远鸣这样年龄的孩子在正式场合抛头露面,两位飞燕当家人自然义不容辞的踏上了旅程。巧的是这两家公司的法人也跟孟、燕二位一样,都是由技术转经营的前辈,因此三家公司4位高管,坐下来到有些学术研讨会的味道。
劲科的创始人林总是四人中年龄最长的一位,也是背景最硬,后台最强的一位,作为真正的红二代,他经历过新中国的诞生和发展,也是第一批响应改革开放号角,弃学从商的专业人才。论资历论身份,他都能稳稳压住在场所有人,因此当众人坐定之后,也由他率先引起了话头。
“这次我和小吴可被你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啊。”虽然带着一丝笑意,但是林总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严肃,尤其是那双极其锐利的眼眸,让他更像一位军人,而非学者或商人。
“哪里的话。”孟力生却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是我们没有料到两位的公司会如此介入VCD产业,实在是飞燕被逼上绝路,只能发动群众力量进行这场论战。其实作为我国光盘业的发起人,我还是很尊敬劲科公司对于激光唱盘业的推进和努力,如今市面上还有很大一部分正版碟是由劲科灌装生产,也可以说VCD业的发展同样离不开劲科的帮助。”
“帮助?”林总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逐渐散去,“我看是拖了你们的后腿吧。”
这话实在是不好回答,孟力生笑了笑,没有接话。
林总却似乎明白孟力生的尴尬,淡淡说道,“这次飞燕的宣传可谓别出心裁,其他人不好说,我是相当吃惊的,没想到会被这样回击。我做了一辈子的高科技,从建国初期一直到80年代初,所接触的人物,经历的事件,何止万千,但是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什么盗版、侵权的问题,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燕乔森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孟力生一把按住,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怅然,他静静的直视着对方锐利的双眸,平静答道,“我同样出身于科研院所,对这个问题,我说不好还真知道。是因为……技术封锁,对吗?”
林总挺得笔直的腰背没有放松,表情却有了一丝松动。“果然只要是科研院所出来的,都清楚这里面的道道。”锐利的双眼扫过在座几人,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经历了时间冲刷的沧桑。“你们还年轻,没有经历过那个最艰难的时代。建国初期中国的工业就是一片废墟,是彻彻底底的白地,别说高精尖的机床、发动机,就连手表、收音机这种最基础日用品都难以独立生产。西方国家对我们实行了封闭和禁运,尤其是工业和军事方面,如果没有苏联的支持,我们恐怕连基础工业都无法建立。”
“但是他国的支持就是那么便宜的吗?”林总的声音不大,话里的东西却让人揪心,“告诉你们个实价,一斤资料折合一斤黄金,唯有苏联肯卖,还是落后世界三代以上的产品,有些实在买不起,人家也不肯卖的,我们只能高价买回实物,一点点拆开来研究。20米长的导弹,彻底分解要分成多少份?光这样还不够,还必须仿造生产,因为我们买不起足够日耗的配件。”
“为了研究吃透那些对我们来说几乎就是天书的技术,整个新中国的科研人员花费了难以计量的气力,可是刚刚看见曙光,60年代苏联专家撤走,留下一地烂摊子,紧接着又是饥荒和内乱,别说科研,就连正常的生产生活都难以为继。等到一切结束,重新打开国门时,中国和世界的科技水平已经足足落下了几代。”
“没人会原地等你,事实上,那些西方国家不但不会停下脚步,反而变本加厉的扼制技术出口,阻断中国的前进道路。所有企业,所有研究院所想要获取新鲜的技术,唯一的途径就是仿冒,就是拆开别人的产品,用实物来学习提高。所以在我们这一代科研人员心中,不会存在盗版意识,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侵权心理,不这样搞,你还能怎么办?任由中国继续一穷二白下去吗?”
看着哑口无言的燕乔森,林总露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就像飞燕,你们的起点就很高,中美合资,资金充裕,可以来研发来创新,但是对于我们,几个月前我连MPEG格式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来跨越这种技术壁垒带来的禁锢呢?”
话题太过沉重,一时间会场没了声息,一旁许久没有发言的利达老总则轻轻叹了口气,“林老的现状还远比我们要强,利达的起始只是一个校办厂,虽然生意不错,但是它的所有权并不全在我手里,总归要交给上面那些头头脑脑。漳州地理位置独特,是个引进盗版的天然集散地,VCD市场火了以后,马上有人投产了光碟生产线,但是飞燕的碟机并不能识别这些VCD光碟,有些人就通过上层关系打通了渠道,为我们提供研究资金,尽快生产出合适的播放器。作为一个总经理,如何运用这些资金促进发展才是我该作的,其他却并不是……”
哪怕这个使用方向并不正确,哪怕这个产品的用途值得怀疑,他也不得不去做。这番话燕乔森听懂了,他的嘴唇抖了抖,没能说出话来。什么是现实?这就是现实!在如今这个时代,想要用美国那套标准来衡量中国企业,不但做不到,可能也没人愿做,没人敢做。横隔在中国企业家面前的不仅仅是那些意识形态或者道德规范上的问题,更是切切实实的重压和阻力,是无法逾越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