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间放下空盏,酒坛里的酒已经一滴不剩,桌上碗盘早就撤的干净,唯有桌角那几支落离花还在散着花香,南宫苍敖随手拿来,似乎漫不经心的说,“这血玉玲珑虽然找回,但已不是原来的血玉玲珑。”
“何意?”这话若是被徐东林听见定要大惊失色,君湛然却只略显的有些兴趣,“难道玉石是假的?”
“玉石不假,但徐东林不曾发现,它已不是原先的玉玲珑。”兴许是想找人说说案子,南宫苍敖拈着花枝,低沉的语声在安静的房间里透出一股神秘的味道。
第十七章:非敌非友
“莫非有什么区别?”君湛然并未露出好奇的神色,随口问道。
南宫苍敖看着他,缓缓的说,“那玉石的颜色,比原来的要浅。”
这话要是别人来说,只会被人笑话,但出自鹰帅口中,那含义却非同寻常,君湛然当然没有笑,“色浅又如何?”
南宫苍敖没有回答,却奇怪的反问,“你可想过,当今圣上为何不喜欢别的,偏把血玉玲珑随身携带?”
宫内奇珍异宝无数,为何偏爱这块血色玉玲珑?
“我不是皇帝。”君湛然表现的不感兴趣。
说到这里无法再继续,南宫苍敖也不再提,气氛再次沉默。
正午已过,房间里失了原先的光亮,君湛然所坐的地方有一半落入阴影,轮椅上的人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一个人如何在一个地方坐那么久,南宫苍敖却在想,原因恐怕是他不得不坐下去。
当一个人一辈子只能与轮椅为伴的时候,他的耐性就会变的很好。
君湛然可以在这里坐一下午,但真的要坐上一下午,难免会觉得时间过的很慢,而他已坐了许久了,房间主人要是不说话,客人理当会自觉离开,但南宫苍敖一直没走,君湛然也没赶他走。
南宫苍敖无疑是个很难让人忽视的人,也很容易让人觉得他特别,只要是他想,他好像就有办法把所有人都变成他的朋友,而即便是他的敌人,可能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魅力,令人无法讨厌他。
君湛然既不是他的敌人,似乎也不算是他的朋友。
南宫苍敖已经坦言,他在皇子煌沐面前所说的话,不过是想试探他手中究竟有什么是皇子想要的而已。
但不管算什么,君湛然意外的发现南宫苍敖对他造成的影响,他居然没有叫人送客。
如今酒已喝了,菜也吃了,落离花的淡香阵阵,午后微醺,君湛然用手挪了挪自己双腿放置的位置,这两条腿不起作用,便是累赘,但可惜的是,他偏偏不能不要这双腿。
“你还不走?”兴许是不想他人看到他的这一面,他开口送客,南宫苍敖留意到,每次有人帮他做什么,君湛然的表情便会有微妙的改变。
那不是愉快接受的表情,更谈不上舒适,他将他抱上轮椅,在他腰后放上软垫的时候,君湛然的脸上都会多一丝冷然。
“你不想要人帮忙,也不愿意被人看到你软弱的样子,这就是你不交朋友的原因?”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南宫苍敖的话没有经过修饰,“人说雾楼楼主性情孤僻,我看你是太过自傲,情愿一人辛苦,也不肯要人帮忙。”
“辛不辛苦,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好像觉得他的话很可笑,君湛然抬起头看他,“我的病在我自己身上,别人能帮的了一时,难道还能帮的了一世?”
眸色嘲弄,这话如此犀利,还有些无情,但偏偏说的不错,南宫苍敖状似思考,颇为苦恼的样子,一声叹息,“现在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便是,不知你君楼主是不是愿意?”
君湛然冷哼,“我还以为对鹰帅来说,喝过酒,吃过饭的就是朋友了。”
这话多少有些讥讽,南宫苍敖却不否认,“此时为友,彼时为敌,世事难料,但只要当下我把你当成朋友,你君湛然的事便是我的事——”
“你的秘密,也就是我的秘密。”语声忽然一转,他压低了嗓音,话中秘密所指为何,不言而喻,意思便是,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他绝不会说出去。
君湛然握着扶手的手上紧了紧,手背青筋毕露,“南——宫——苍——敖!”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喊出他的名字,一道冷光飞过,快若闪电,南宫苍敖的应变向来比闪电还快,此时竟没能躲过,寒芒从他耳边擦过,擦过头皮,钉入发丛。
本就随意束起的头发霎时散下,地上还掉落几缕,要是南宫苍敖刚才动上一动,此刻恐怕就不光是掉几根头发。
“好暗器!”面色一紧,摸了摸散下的头发,却没有发现暗器是什么,似乎它一发出,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南宫苍敖收起了笑,“传说中见过你所施暗器的人,都已经死了。”
“所以你该感谢我对你手下留情。”一身闲适全然不见,君湛然冷然回答,“别以为你是南宫苍敖,我就不敢动你。”
“我不杀你,不是怕得罪鹰啸盟。”他面无表情的说,“是因为你南宫苍敖确实当的起鹰帅之名,死了未免有些可惜。”
微冷的眸子淡淡的看着他,那眼神凌厉,凌厉的一点都不做作,让人相信,这话绝没有经过夸大,事实就是如此。
南宫苍敖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教训,他本该生气,对视君湛然良久,相反的竟然显得高兴,“君湛然啊君湛然,如今我是不得不佩服,雾楼能傲立江湖至今,不是没有道理。”
君湛然发现他并不了解南宫苍敖,这个人似乎比他所料想的还要难以预测,“第一次看到有人被威胁,还能笑的这么开心。”
“为什么不能笑,和你聊天有意思的很。”南宫苍敖又露出那副神情,有些漫不经心,有些难以捉摸。
似乎他的笑容,他的怒气,他的所有表情都不过是一副面具,用来掩饰其下真正的想法,而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谁也猜不透。
“笃——笃——”两声敲门声,“楼主,天色不早,徐太尉的人来请你和鹰帅去赴宴。”
肖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次他没有进来,而是在门外说的话,被他提醒,君湛然才发现外面已是落霞满天,房里早已暗了下来,南宫苍敖站在黑暗中,一双眸子似笑非笑,衣衫半敞倚在桌前,就在咫尺之间。
“这么快就已经晚上了,不知道徐东林准备了什么好酒好菜。”整了整衣衫,南宫苍敖站了起来,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我去换身衣服,在前厅等你。”
说完就走,带起一股落离花的淡香,花枝就在他身边的桌上,衣袖拂过,落花片片,等南宫苍敖离开,君湛然拈了一片花瓣到手里,“肖虎。”
“是,楼主?”肖虎看到南宫苍敖离开,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说了什么,能关在房里这么久。
“把这些都打扫了,然后替我拿一套衣服来。”君湛然指了指那几支落离花,“花瓣留下,可以制毒。”
楼主果然一点都不浪费,肖虎心里暗想,嘴里问道:“楼主又有什么想法?这落离花毫无毒性,也能制成毒药?”
“毒物未必都是有毒之物制成,有时候无毒的东西放在一起,反而会成为致命的毒药。”就像有的人,总是能令人愉悦,却实实在在是个致命的威胁。
南宫苍敖就是这类人,他的言行总是让人很难拒绝,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提高警觉。
肖虎不明白君湛然的话,只是照着吩咐做了,不一会儿拿来替换的衣物,要去赴宴,总不能带着满身酒气去,在替君湛然把衣服拿来之前,他还特地用熏香熏了一遍,来遮掩他们楼主身上的酒气。
要沐浴更衣是已经来不及了,君湛然接过衣物,轮椅退到内室,双腿无法用力,他最多只能用双手的力气来支撑自己的身体,要顺利换掉身上的外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这件事他已经做了许多遍,即使曾经很辛苦,在做了成千上万次之后,辛苦会变成习惯,接着习惯就会让这些动作变得熟练,所以现在,他做这些并不显得太吃力。
最后,他扣上腰上的绳结,挂上配饰,当他从内室出来,任何人看不出刚才他是怎么做到的,能把自己收拾的如此整齐。
肖虎已经习惯了,和他禀报徐太尉叫人传来的话,“楼主,那徐东林设宴不在府里,说是要好好谢谢你和鹰帅,他在这赤霞城里最好的酒楼摆了一桌宴席,要请你们好好享用。”
“酒楼?”
“没错,酒楼,说是叫望春楼。”肖虎如实传话,“据说这地方要不是提早半年去约,一般人还吃不上,这回是因为徐太尉和赤霞城城主一起发话,再加上听说还有鹰帅和您,望春楼的老板才同意通融,把新建的东楼空了出来,提早开张了。”
听说这地方在赤霞城里极为有名,但奇怪为什么没有听说过,肖虎说着传言,眉飞色舞的形容那里菜肴口味如何的让人难忘。
“那就走吧。”君湛然打断他。
望春楼,在城南一角,楼下行人不多,只见红楼独立,楼内人声鼎沸,杨柳岸边,明月初上,水光涟漪阵阵,酒香花香袭袭,熏人欲醉。
到了这地方,肖虎终于知道为什么这地方如此有名,他们却从来没听过,因为从没有人会在君湛然面前提到这种地方。
这望春楼不仅是家出名的酒楼,好像,还是栋花楼。
“楼主……这……”马车停下,肖虎探头看到外面招牌,暗骂徐东林,去什么地方不好,竟要招待他们来这里。
第十八章:致谢方式
骆迁从马车里下来,抬头看到顶上望春楼几个字,却没有多想,一掸衣袖,“我们楼主什么绝色没有见过,这望春楼就算再有名,里面的女子难道还能与柳姑娘相比。”
柳霜霜之色已非世间所有,至今为止看到过她全貌的在雾楼里也只有君湛然一个人,她尚且不能让楼主动心,更别说这里的女子。
骆迁对柳霜霜推崇备至,心里已认定了唯有她才配的上他们楼主,尽管她外表冷傲,但只要见过她对君湛然的神态,谁都会希望这一对璧人能成眷属。
但君湛然却是个不易讨好的人,至今没有表示,实在叫人心里着急。
“到了,为什么还不下车?”马车上帘幔被人掀起,君湛然一袭月白长袍,脸色在月下好似也蒙上了一层幽冷的光华,肖虎朝面前红楼比了比,“楼主,这里是……”
“花楼。”放下车帘,语声淡淡,“今日既然是徐太尉相请,难道你还不想去?”
“去去,当然去!”肖虎连声回答,不断点头,他想起一件事来,在开始绘制美人谱之前,他们楼主也曾被人招待去过花楼。
那是几年以前,那一年,好像还发生过什么事,自那件事之后,楼主便不再近女色……
想起当年,肖虎背过身去,骆迁看到他黯然之色,知道他记起了什么,也不再说话,静静的打开车门,为君湛然取出轮椅。
以前,他们从未怀疑过楼主是否得了什么隐疾,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去这么猜想。
但今日不比当初,他们倒是希望能在这里找到答案,希望楼主只是已经心死,而非得了隐疾。
望春楼,日日如春,一个个小巧的圆形灯笼悬挂屋梁,蒙蒙白光犹如月华,灯下,前来此地的客人都是衣着体面的贵人,不管里面如何,在外头,寻常青楼里的打情骂俏言语粗俗在此地是听不见的,有的只是轻言耳语,是柔情脉脉。
望春楼和其他花楼都不一样,望春楼也不是普通人去的起的花楼。
听闻城主和徐太尉请来鹰帅,还有另一位少有露面的贵客,许多人是闻讯而来,除了楼下只作吃饭的酒楼,楼上几层都已被徐东林包下,此刻只要举目望去,就可见到二楼花栏处数位佳人凭栏而立,那都是平日里想见一面都求而不得的头几名花姬。
听说要招待鹰帅,此地的老板一口答应下来,众佳人也都打扮停当,以期能以最美最好的姿态来迎接这次的贵客,楼下,早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站在门前,还未进门,就能听见楼里传来的说话声,那姿态狂放,说不出的肆意,令人不禁猜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这样言行不羁,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他踩在脚下。
这么说话的人只能是南宫苍敖,他已提前到了,就在楼上,身边有两位美人为伴,一个在为他斟酒,另一个不知说了什么,引得他十分愉悦。
“鹰帅高兴,婉婉也就高兴了,不过婉婉说的可不是假话,竹露她先前真的是为了见鹰帅你,匆匆忙忙换了衣裙,没有看路就被自己的裙角绊了一下,那一跤跌的可真是惊天动地。”微微轻倚在南宫苍敖身边的女子掩嘴轻笑。
她话里意思明为调笑,实则却是称赞鹰帅的威名,更没有忘了替自家姐妹铺路,那斟酒的女子接着便啐了一声,抬腕欲打,又收回了手,不好意思的笑,微微红了脸,那一副楚楚动人之貌,着实令人心怜。
“摔了哪里,与我看看?”牵住她的手,南宫苍敖含笑问她。
被这么一双眼睛看着,即便本来是假,此刻竹露脸上的那片红晕却真的慢慢浓了起来,仿若天边红霞,烧到耳根,只是摇头,取笑她的女子噗嗤笑出声来,“难道她还能与你鹰帅说,她摔的不是地方,那臀上到现在还在疼吗?”
“鹰帅,还不快去安慰安慰你身边美人!”等着君湛然,酒宴还未开席,徐东林面前桌上是几壶好酒,好茶,几碟精致点心,他找回血玉玲珑,心情大好,开怀大笑。
臀上双丘摔着了该如何安慰?竹露抿嘴低头,手腕已被人握住,带往怀里,正心口噗通直跳,楼下却忽然传来骚动,原来是有几辆马车停下,引来围观者窃窃私语。
对她微笑的男人忽然变了副神情,放开她的手,离开座位,径自到了窗前,往下注视,缓缓说道:“是他来了。”
他?不知道这个他是谁?能令鹰帅如此重视的人,难道便是今夜的第二位贵客?作陪的女子莫不万分好奇。
窗外,楼下人声喧哗。
望春楼到了晚上便车水马龙,哪里来的达官贵人没有见过,早已习惯那些排场,但这一次不同,两辆马车都是四骑并驾,八匹马通体乌黑,毫无一色杂毛,到了门前,一齐停下,蹄上另外包着丝帛,竟没溅起多少烟尘。
只见一辆车上下来几个身穿白衣的人,一模一样的打扮,白衣劲装,不用吩咐,一闪身,到了前面,不知何时有一张轮椅已经停在那里,椅上有人安坐,身穿月白长衣,紫金纹绣暗暗透光,一手端着翠玉杯,那张淡漠的脸虽然极为英俊,可惜的是没什么表情,但不知怎的,却令人忍不住想去看第二眼。
“几楼?”此人当然是君湛然,瞧了望春楼一眼,他问在楼下等候他的赤霞城主。
徐东林在楼上先招呼南宫苍敖,赤霞城城主安佟就在楼下候着君湛然的到来,看到君湛然的轮椅,脸色顿时一变,他居然忘了,若是设宴在楼上,雾楼楼主该如何上去?
不少人都会忘记君湛然身上的残疾,也许是因为他本身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他的一双鬼手,一支妙笔,无不令人忘记他不能行走的事实。
“君楼主既然来了,楼上楼下还不都是一样,里面请。”赤霞城城主安佟含糊的回答,用笑声掩饰,心里颇为着急,却不好表露,暗自打算,酒宴还未开席,现在命人把宴席移到楼下也许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