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燃着香,窗门紧闭,蕳清坐在床上,满面病容,神色非常憔悴,已经十分明显的消瘦下去了,见白将离与徐岫进来,也只是勉力露出一个淡雅的笑容来,静静说道:“失礼了。”
这时候徐岫恍惚觉得,蕳清实在是不像一个女人,她总是与很多人有牵扯,但每个人都非常敬重她。与她深交,或是进入她的卧房,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尤其是蕳清自身而言,也格外坦荡自然。
徐岫对这个时代的女性在礼节上了解的不算多,唯一一个认识的,玉英却绝不会是蕳清这样的女性。
“怎么这么心急?”白将离拉着徐岫找了椅子坐下,淡淡出声问道。
蕳清微微苦笑了起来,轻声道:“折损阴德,总不好叫我的孩子受过。”徐岫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敏锐的感觉到身边的白将离迅速的僵硬了起来。
很快,蕳清又偏了偏头,看着徐岫,这时的她显得分外苍白柔弱,却有一种叫人无法忽视的气势。徐岫在她的注视下心跳的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他却无法阻拦一样。而蕳清的声音,也很快证明了这一点。
“徐岫,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蕳清笑得分外温婉柔和,“我是玉英宗清蕴门下,荀修。”
一时寂静无声。
徐岫到整个人都难受起来时才发觉到自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到他慢慢反应过来时,才发觉手掌异常疼痛,抬头看去,白将离满面青白的对着他。
“原来……是你。”徐岫喃喃道,如此一来,心中不解,便大半理了清楚。
蕳清只是笑着,淡淡对白将离说道:“你莫要急,我与你相识的那位师兄并不相同,荀修那日替玉英受劫,你应该是知晓的。”见白将离点点头,便接下去说道,“从那一日起,我便不是荀修,而是蕳清;也是从一日起,望天机成了荀修。”
“阿岫?”白将离唤着他,声音隐约有些不确定,“是师兄?”
徐岫闭了闭眼睛:“没错,那一日……我确实抢占了荀修躯体,但并非我所愿。那么……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救我?我原以为你救我是为了荀修的魂魄,既然你是荀修,那便说不通了。”
“这件事,我之后便会与你说的。”蕳清说道,“其实我倒也并未骗你,我虽是荀修,却也不是绝对的荀修,我是魂魄缺损之人,而当日荀修的七魄属你,三魂归我,只因我有他的记忆性情,却也算不得一个完整的荀修。世上焉有死而复生之法?你那日被挖心,不过是荀修七魄代你身受,故此你可以魂归原躯。”
“难怪……那一日初见,我如何也想不通,为何我会忽发心疾,又在梦中遇见你。”徐岫苦笑,“之后虽也忧虑,却渐渐遗忘,你与我当日三魂七魄牵引,你想寻个由头见我,只稍一动,我自然是感同身受。”
也难怪……我竟会对那些术法与炼丹如此娴熟,还道是演化作本能,却没仔细想想药物千万种,即便本能,又哪能记住变幻万千的药方。
三人沉默许久,白将离忽然起身,推开了门出去,当门再度合上的时候,蕳清便说道:“我现在便可以跟你说了。”
她似乎便是在等这一刻,徐岫看着她面若桃花的容颜,实在无法相信这具身躯下藏着的是一个男人的灵魂。
蕳清目光灼灼,明眸善睐,启唇道。
“我救你,只是要你去死而已。”
第四章
这个世上,人最为严重的安慰,岂非就是不会死,不能死,绝不可以死。
死亡,约莫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沉重的事情了。自然,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高于生命,也重于生命的,但绝不会有什么,比还活着更为让人快乐的事情了。
可事实上,人总是要死的。
徐岫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愣了一下,但并没有表现的太过崩溃和痛苦,毕竟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死亡虽还深有畏惧,却不如别人那么恐惧。他看着蕳清,黑色的眼睛里却并不怨恨,只是过了很久,他才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知道死时的感觉是怎样的吗?”
但他似乎并不想蕳清回答,只是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我起先虽然觉得痛苦,但后来却觉得很安稳平静,甚至于我觉得这样很愉悦。血液流失也渐渐感觉不到,身上仿佛轻飘飘的,什么担子都卸了下来。”徐岫顿了顿,他的表情冷淡的几乎和他的话语起了冲突,“然后我听见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声音,但无论我如何回应,他们却并没有理会我。”
“我在那一刻,才彻底的感觉到了死亡的孤独。”
等到说完了,徐岫忽然才有些怅然若失起来,静静笑了笑,说道:“我怎么忘了,你与我,岂不是一样的人。”
都是历经过死亡的人。
一直微笑着的蕳清听了这句话,脸色变了变,却淡淡的反问道:“我怎会与你一样?”随即便自问自答道,“我与你,绝不是一样的。你始终是你,我却早已不知,自己究竟是荀修还是蕳清。”
她病态的面容有一种非常优雅的美丽,但苍白令她出众的外貌削减了一些魅力,可看起来却会令人生出种惊心动魄的怜爱感。但她的气质却极为清冷淡然,叫人望而生畏,不敢造次。
“夺取荀修的三魂,修补这具身躯,却也至此性情大变。”蕳清静静的说着,“我究竟是海底城大祭司蕳清?还是修习太上无情的玉英宗弟子荀修?对我而言,这界限太模糊了。嫁人生子,对蕳清而言,不过是永恒长久的生命中有趣的体验;对荀修而言,却只是修道路途上的阻碍。”
“可他的道,从成为蕳清开始,就已经一寸寸崩毁。”
徐岫没有说话,只是近乎怜悯的看着蕳清,他竟荒谬的生出一些快意来,只为此时此刻蕳清所展现出来的一星半点的软弱。哪怕他清楚的明白,这种情绪不仅过分,还毫无道理可言,但他依旧抑制不住心里阴暗的快乐。
他终究只是人,纵然修得术法,也学不来那种大彻大悟与高洁品德。
只因为这个女人令徐岫觉得不安太久,太危险,太过于掌控一切,也太完美。所以哪怕她只是展现出一点点的可怜,也足够徐岫觉得安慰与舒服。就像是看见讨厌的人倒霉一样,尽管你并没有任何好处,但你还是会觉得开心。。
因为你即便再如何敬重她,心里也是厌恶与无法接受她那样的掌控。
过了好一会,徐岫才张了张嘴,然后说道:“那将离呢?他呢?”他并没有说的很详细,可两个人却都无比清楚是在说什么,于是气氛便瞬间沉寂了下来。
蕳清沉默了下来,似乎觉得有些为难,最后才勉强着笑了笑,轻声问他:“你是怕死?还是真的记挂他。”
徐岫只说:“我很怕死,却更记挂他。”
之后便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蕳清低下头,鬓发垂落遮挡住了她的容颜,徐岫只听见她低低的说了句:“折丹也会记挂我吗?”她说的既轻又柔,像是气一样,若不觉察,也就无声无息的不见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竟有些许泪光,看起来非常叫人同情,徐岫便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最终蕳清只是说:“你若是死了,他自然会好好的。若你不死,苍生覆灭,那该死的……便是白将离了。而你最终,岂不也是死路一条?”
徐岫顿了顿问道:“我是一定要死的吗?”
蕳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于是徐岫便什么都明白了,过了很长久的时间,才苦笑出来,问道:“你要说的,便只有这些了?”
蕳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
徐岫摇摇头:“怎样?还以为我会神智癫狂?还以为我会慌张失措?还是以为,我绝不会这般冷静?”
“我以为你不会接受。”蕳清说。
出乎意料,徐岫又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接受这件事。苍生与我何干,我只在乎将离他快不快乐、高不高兴,所以我不打算去死。纵然天崩地裂,苍生倾覆,那又如何?你当年救了我一命,我自然感激不尽,但对我而言,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比将离更重要。”
“要我再次舍下他一个人独留于世,我做不到。”
说完这句话后,徐岫便起身离开了。
而蕳清既没有挽留,也没有气急败坏,只是坐在榻上,像是一尊沉默古旧的石像。过了好一会,屏风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周旁气息却毫无任何动静,仿佛那声音只是隔空传来的,并不存在于这空间之中。
“九十九天外境的封印破了。”男声如此说道。
然后屏风缓缓移开,露出了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张若虚,他发上拢着白纱,浅浅的披散于肩,双眸璀璨如星辰,面容不受岁月流逝的摧残,看起来并不是老迈,也并非年少青春,但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熟与睿智。
他倒与徐岫很像,都是在时间长河中饱经岁月磨砺却未曾芳华逝去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徐岫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介凡人。
蕳清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明了,只是静静的看着门,仿佛在留恋什么逝去而又不可追的东西。
“以折丹的因果与功德,你只需凭借两个孩子的机缘就可以留在世间更久长一些,何必损神伤神,早早以灵力催长,让他们提前出世?”张若虚微微蹙起了眉,坐在床榻边,伸指搭上了蕳清的手腕,“你现在比一介凡人还不如,灵台破损,残存的灵力也在流逝,因缘皆断,功德尽散、阴德亏损……你这样的身体不出三日,便要被天道所察,入无间深渊。”
“天道已经损毁如此了吗?”蕳清并没有接下张若虚的话茬,她似乎已经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知根知底,既不痛苦,也不怨愤。
张若虚用了满是不悦与不满的神情看着蕳清,眉宇间隐隐还有些恼怒,但他最终只是无力的说道:“我救不了你。”他看起来有些低沉与忧心忡忡。
“从为白将离做第一件事起,我就已然后悔,可惜一步踏错,便再无路可退。”蕳清苦涩的笑了笑,“所有与白将离沾惹因果的人,都会被天道所排斥。奢冶与鸾姬为何弃子离去,一入炼狱,一则自封。又为何待白将离成年之日对他的师门痛下杀手?”
“他是孑然独行的逆天之子,而我们终究只是芸芸众生其一。”
“我还是骗了他。”蕳清微微笑了笑,“白将离一旦身死,天道的崩毁便会停止,望天机再行证道,法心归一……”
苍生便可安然无恙。
“我还有最后一颗棋子没有下,他会帮我走完剩余的一切。”
蕳清的眸光闪烁,竟像是恸泣一般,声音却稳若磐石。
张若虚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由心头一沉。
第五章
白将离坐在亭子里看风景。
他虽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但还有耳朵,还有感觉,还有心,所以他还可以用各种各样截然不同的方式去体会这个世界,就像他还看得见一样。
雪司兰跪坐在地上,静静的陪伴在他身边,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安静的像是与周遭融为一体一样。但她的眼神却炙热无比,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无法忽视她的眼神,那种热诚、温柔、深情至极的眼神,活像是在看自己的整个世界,整个人生,自己生命之中唯一能够拥有的珍贵那样的炙热。
她这样专注的看着白将离。
这时候,一只紫蓝色的蝴蝶翩翩落在白将离的肩头,翅膀微微扇动着,蝶翼上绚丽的亮蓝色像是剑的凛冽锋芒,浅紫色从边缘没入蓝色之中,在日光下闪烁着光芒。
炫目耀眼,在日光下显出了绝美的姿态来。
雪司兰不禁伸出了手,试图拢住这只蝴蝶,就像她跟随白将离一样,以沉默与行动肆无忌惮的干涉入其他人的生命之中。
蝴蝶很快就展翅飞了起来,只在雪司兰的指尖留下了一点闪烁的鳞粉,于日光下分外明显。
这让雪司兰有些怅然若失。
这时候望天机从屋内走了出来,他衣摆委地,羽衣翩跹,坠满珠链的发冠束着他雪白的长发,未显出半分老态的容颜因他的鲜活更显得淡然出尘,他的神色淡漠,看起来几乎堪称有几分对俗世的恹恹,既不讨人喜欢,也不会太叫人心生厌恶。
但也仅止如此。
雪司兰想不明白,白将离究竟在意这个人哪一点。
若论容貌气质,望天机并非出类拔萃;若论脾气个性,望天机也过于沉闷默然;若论实力……
可白将离便是如此喜欢他,喜欢他到妄沾杀孽,喜欢他到一见他便笑逐颜开……
白将离就像是那只蝶,雪司兰费尽心思的想对它好,想将它拢入羽翼保护,想对它呵护备至,却被视若无睹,稍一惊动便要挣脱;偏生望天机什么也不做,这只蝶便自飞去他的袖中指尖,对他依恋万分。
望天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拖的很长,就像是他的心事都压在身上一样,沉重的叫他几乎低下头去。白将离没有再看风景了,一旦望天机出现的地方,白将离都会忽略掉一切,只专心致志的对着望天机,哪怕他看不见,也会听声辩位,面对着望天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白将离似乎有些不解,但并没有太多愤怒,只是单纯的疑惑一样。
雪司兰轻轻侧过头,半边身子依偎着白将离,清若琉璃的双眸静静看着抬步走上阶梯却又停住的望天机。
望天机的衣摆拖了一截,垂落在落满了竹叶的地上,像是袍子上忽然染出了翠绿的风采一样;他停在了那段台阶上,低着头,雪白而又纤长的睫毛别过了鬓发,遮住了眼睑,然后轻轻的说道:“这件事,对你来讲很重要吗?”
白将离叹了一口气,然后蹙着眉回道:“的确不是很重要。”
望天机便轻轻笑了一下,然后又说:“那你喜欢我吗?”
白将离没有再说话,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一切了。因为他很快就站了起来,毫无犹豫的走下了台阶,抓住了望天机拢在袖子里的左手,轻轻的喊他:“阿岫,我喜欢阿岫。”
他的声音像是雪崖顶上化开的积雪孕育的格桑盛开时的模样,你只能感受到它的美丽与心动,却无法去形容它。
在那一刻,雪司兰几乎错觉以为望天机眸中的碎光是星辰无意坠落。
望天机笑得静静的,似乎也没有特别的羞愧,也不是非常的温柔,只是清冷如寒夜高月,对着白将离说道:“那便可以了。你总要认识徐岫,而不是荀修。”
然后白将离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又说:“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希望你跟我说。”
这时候雪司兰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感觉到自己无法融入这两个人,即便她紧紧的跟着白将离,似乎也不如刚刚站在台阶下的望天机近。
爱情是很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女人的爱情,一旦她尝到了一丝丝甜头,便会成为它的阶下囚,再温柔和顺的女人,也会变得固执凶狠。雪司兰虽然还没有尝到甜头,但她本来就是固执而又强大的女人,她喜欢白将离,也绝不会故作扭捏姿态,喜欢便是喜欢,又不是什么丢人与不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