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颜饶有兴味地思索半天,还是不解,“这么说,你家城主一早就知道洛风的下落?”
冰山柳彦没有理他,不想再跟他纠缠。
“切,小气鬼!”莫颜自讨没趣,只能用愤恨地眼神瞪着他,不过当然没有任何回应。
“莫颜,你怎么在这里?”简言也奇怪莫颜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跟着这块木头过来的呗。”
“云飞不是让你去调查花都祖先的古墓吗?大半夜的跟着柳彦跑干什么?”
莫颜哑口无言,偷偷暼了柳彦一眼,那人还是镇定自若的表情。
总不能说我每天都追着他跑吧。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雨开始变小,夜晚的天被洗涤得澄澈明净。走出石室,三人眼前一亮。
百鬼花谷竟然重新开花了。嫩绿的芽从炭墟中爬出来,越来越密,越来越葱茏,黑色的荒野布满了绿色的藤蔓。
倒塌的斑竹轩和潇湘馆本来只剩下断壁残垣,此刻竟然点缀了星星点点的碎花,粉红,绯红,绛红,血红的小花在月光下承着夜晚的露水,娇柔可爱。
十里荒原十里花,十里残垣十里纱。
透过薄雾轻纱,看到谷底小潭囤积了雨水,反射月光,水中映月,月中漾水。
西山的小丘上,在大火后依然屹立不倒的古树重获新生,满树樱花绽放飘零,浓密地看不到树枝,远处传来淡淡幽香,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
一缕清风带来一片小小的花瓣,落在简言的肩上。采撷下来放在掌心,娇媚的花儿沾染了雨露,美丽惊魂。
轻轻地屈指握住,放在胸口,闭目浅笑,回忆起朦胧的美好。
“怜儿,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看樱花,二月出发,看完早樱看晚樱,跟着花开的脚步,把花都的樱花看遍……”
连云城离湖。亭中有女子拨弦弹唱,多情古筝伴歌声,幽夜清冷。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
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
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惜
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
……
我心如烟云,空舞长袖
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空自许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
我心如烟云,叹君归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无解相思秋风引
虽然雨已停,秦云飞还撑着蚕丝伞,任微卷的发丝缭乱,蓝衣寂寂,单惹湖风。
身后远处站着孤月和石清朗二人,十指相扣,共赏清月。
“清朗,若是宝儿不回来,云飞会这么一直等下去?”
“别人我不敢说,若是少爷的话,应该会等的。”清朗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
“月。”
“嗯?”
“冰之城还有人吗?”
“有,洛风在那里,他的护法也在,还有风雨楼和百鬼花谷的众人。”
“百鬼花谷的人?那火中的尸体难道是假的?”
“那些尸体,只有洛珏是真的。”
“那洛风?”天下间真的如此相像的人,连洛怜也会认错?
“那个被洛怜杀死的人,是洛风,也不是洛风。”
孤月没由来地悲伤起来,就算是旁观,也能知道其中纠结。
“是他,又不是他,这是何意?”
“那个人,是洛鸢,洛风对他用了驱魂术,包括火海中那些人,不过是亡人,也是被驱魂术驱使。如此大规模地使用禁术,洛风的身体……也许,洛怜是真的见不到他了。”
那个人是洛风,也不是。相同的模样,相同的感情,不同的是,胸口有两道剑伤。
如果那一剑真的是刺在洛风的身上,会是怎样的结局?
……
洛风不是洛杨的儿子,他是洛珏捡回来的。洛鸢死后没有转世,带着所有的记忆化成一缕魂魄。
这就是帝释天的诅咒效应,一个记起,一个忘记。在洛璃妃杀掉他的瞬间,洛鸢想起了所有的事,想起他是洛安,想起他的舍脂。可是,他死了。
他发誓要带着这个记忆辗转到下一世去找舍脂,就像舍脂执着地投身人道去找他一样。
可是,他只是凡人,他没有舍脂那样强大的修罗之力。他抵抗不了遗忘。
洛璃妃在百鬼花谷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下,为洛珏唱了最后一曲,便毒发身亡。
他说:我要走了,洛鸢他在等我,你的父亲他在等我。
与此同时,洛鸢已经汇聚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每天嗅着樱花的香气,靠着血液里的修罗力量,化成了人形——一个婴儿,并且带着所有的记忆。
洛珏把他带回去,他曾矛盾过,自己应该怎么称呼这个婴儿。他就像是随风飘来的一样,就叫他洛风吧。
这个婴儿太虚弱,生长极其缓慢,直到婴怜出生。
就好像一开始就设定好的一样,婴怜长大,洛风竟然也和常人一样成长。
只是,他的记忆开始混沌。有时候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能自然地叫洛杨一声“爹爹”。
他终于还是忘了。只是,他总是对着那把紫青琵琶发呆,也不知道为什么。
很久以前,婴怜还是舍脂的时候,曾问他:“哥哥,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不是莲儿或者别人呢?”
洛风自己也思考了很久,但是脑袋很疼。
婴怜想:果然,他只是把我当玩具而已,总有一天,他会扔掉我的。
谁知第二天清晨,洛风很严肃地看着他,顶着黑眼圈——他竟然一夜都没睡,他竟然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舍脂记得他说:“为什么是你?对啊,为什么就是你呢?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孩儿而已。可是我当时脑子是空白的。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是我的,这不用思考。”
你就是我的,不需要思考。哼,真是霸道。
……
望月峰的崖顶,谖草莫名地开满了蓝花,不觉已经漫过半个山崖。
合叹蠲忿,萱草忘忧。
花都三十二城的天际,洛怜正马不停蹄地赶往雪崖。
冰之城在雪崖之上,花都尽头。望月峰以伸手触月而得名,而雪崖却比望月峰高数十倍,传说雪崖顶端毗邻天河,是离三十三天最近的地方。从雪崖往下看,不见云端,不见万物,陨石落下山崖,还未到地面,就已被风化。
“驾!闪电,求你再快些,再快些!”
他在等我,他一定在等我!!
白马嘶鸣,仰天长啸,马身后仰,蓄积全部神力飞上雪崖断壁。
雪崖陡峭至极,洛怜与闪电奔驰在峭壁之上,几乎与地面垂直。
人和马的体力都已经到达极限,已经超越肉身的束缚,达到非凡境地。
一轮明月斜照,只剩下半个玉盘悬挂在天上,黎明快要来临。雪崖的冰凌发出璀璨的银光,迎接新的日出。
渐渐地日出东方,金色的光芒从云端漏出一根细缝,洛怜和闪电已经穿过云层,进入更深的高空。
忽见一片陆地,正是梦里的那片旷野,雪木参天,远处有冰湖,白鱼嬉游,蓝色谖草,零星地长在冰面上。
闪电像认识路一般,朝着宫殿飞驰而去。
一路风雪,雪花似鹅毛般纷撒而下,从花都的春夜来到雪崖的寒冬,没来得及感觉寒冷,胸中只有吸进的冷气充斥,头脑空白,口干舌燥,奔波万里只为来此地。
“母后!!”宝儿现在宫殿门口,一直望着地面线,终于看到洛怜的身影,欣喜地呼喊。
“他呢?!他在哪里?!”转瞬间已到宫门,洛怜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顾不上全身的痛和疲惫,气喘吁吁地问道。
“父王他在后殿的温泉边!”
洛怜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顾不得满身狼藉和缭乱的发丝,直往后殿冲去。
梦里来过这里,一屋一瓦都清晰无比,一路都是百鬼花谷的侍女,还有风雨楼的女子,像是在等他一般,恭敬地站在两边,不敢多言,头多半低着。
“洛怜?!”嫣歌从后殿门口出来,手里拿着一饼茶,看到洛怜的时候一脸惊诧,却又欢喜,眼睛红红的。
“哥哥呢?!嫣歌,哥哥他怎么样了?!”
洛怜大口喘着粗气,说话都很困难。嫣歌的眼泪却突然从眼眶里滚落。
洛怜的心瞬时犹如巨石压底!还是来晚了?
嫣歌摇摇头,又点点头,忍不住抽泣,只一个劲儿地哭。
“哭什么?!说话啊!!”
“洛……洛怜,你终于来了,他……等了你好久。”嫣歌泣不成声。
洛怜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要冲进去,却被嫣歌拦住。
“嫣歌,你干什么?!这个时候你还想拦我不成?!”
“谷主他现在不能承受太剧烈的情绪,你先在旁边看看他,平静了再靠近。”嫣歌极力平复自己的语气。
洛怜看着她,深深地点点头。
嫣歌摈退殿外的人,只留下洛风和洛怜。
洛怜深吸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心情,可是心脏跳动得莫名剧烈。
温泉水面依然腾升着热气,远远看去竟然透着血色。
踩上冰面,定睛一看,原来整个后殿的冰面之下全是冻结的曼珠沙华。一直蔓延到殿外,不知到底有多宽多远,眼目能企及的范围,都盛开着冰中花。
曼珠沙华,无茎无叶,花色血红,泛滥成海,整个后殿银光中透着淡淡的红色,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原来百鬼花谷谷底的曼珠沙华都被移植到了这里。
回忆涌上心头。
“哥哥,你看,这方圆十里的曼珠沙华可是好看?”
洛安亲亲舍脂的额头,眼里的温柔就像潭底的深水。“脂儿,这十里的红花,好看倒是好看,不知怎的,红得这样艳丽连天,看着却更觉着心疼了。”
……
庭内伫立着一棵融解的樱花树,本来也是被冻结在冰雪中,不知何时重见天日,花瓣重重还含着银色的冰渣,晨曦初照,反射着琉璃的光彩。
粉色的樱花树下坐着一个慵懒的紫衣男子。说他慵懒也许并不合适,只是他的碧蓝双瞳太过清澈,好像不谙世事,宛如婴儿般澄静通明。
洛风穿着洛怜在梦中见到的那件华丽紫衣,头上却没有带玉冠,连簪子也没有别一支,任凭如瀑的青丝铺落在冰面上。
洛风面前摆着一套紫砂壶,茶荷里装着一块普洱,洛风拿起那只再熟悉不过的紫砂壶,凑到嘴边,轻轻一嗅,好像茶的香气就已扑鼻而来。
洛风凤眼微眯,嘴角划出美丽的弧线,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就像从来没有走出过这冰雪宫殿,从来没有问过世事,洛风竟然有这样干净的笑容。
洛怜站在假山后,偷偷地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不觉眼泪盈眶。洛风应该已经武功尽失,甚至比常人更加虚弱,否则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忽见洛风微微启口,他轻声喊了声“怜儿。”
洛怜心下狂喜,他知道我来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落风安能怨古树
正准备走出去,却发现洛风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洛风拿起空空的品茗杯对着空气说:“怜儿,喝茶。”
然后又是一个美丽的浅笑,不对着任何人,只看着樱花。
洛风拾起身旁的水壶,向谷内投水,可是分明就没倒出一滴水。
洛风像没看见似的,依然有条不紊地继续下面的步骤。
“父王除了泡茶和弹琴,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半个多月,每日都是如此,刚开始还有些力气,只是这几日,身子愈加虚弱,拿水壶的力气也没有。之前他还要弹琴,现在每每抚琴,手指都不听使唤,不住地颤抖,刚开始他会发脾气把春雷琴扔了,后来发现连琴也抱不动,反而安静下来。”
宝儿的眼睛有些肿,像是刚哭过。白马在他身后的冰面上卧着歇息。
“他现在的身体如何?”
洛怜看着洛风抱着紫砂壶自言自语的时候,心如刀割。
“母后,父王已经不记得我了,当日我跟他回冰之城,他还会唤我宝儿,一日他突然把婴乾剑交给我,要我继承王位,这冰之城本来就有数十万人口,加上百鬼花谷的人,接近百万。他却都狠心抛下了。”
“后来我才知他的身体状况,一日不比一日,昨天又突然咳血,还以为……”宝儿吸吸鼻子,泪如泉涌,“当时我们都以为,他真的要去了。”
“母后,他在等你,他一直在等你来喝他泡的茶,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念着‘犹言无心,何以遣情。’他总是唤着怜儿,再记不清旁人。”
怜儿,怜儿……他已经只记得怜儿了。
洛怜心脏一恸,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心口突然绞痛,快要窒息。
他在梦里曾问:“哥哥,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怜儿睡着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好做的。无非就是给你弹琴,泡茶,给你梳洗描眉,陪你聊天,或者就坐在床边一直看着你,等你醒。”
“就这些?”洛怜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心疼地回抱着洛风。
“嗯,就这些。”洛风顿了顿,又说:“孤还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怜儿一直不睡,这样你能永远陪着我了。”
……
洛怜颤微微地向他走去,脚下却似有千斤重,一步比一步艰难。
洛怜轻声唤了声“哥哥”,洛风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是对着空气浅笑,眼如深潭,像是看到什么奇异的光景。
洛怜冲过去抱住他,洛风被突如其来的怀抱惊了一下,身子轻微地震了一下,立马又恢复平静,却没有看洛怜一眼。
“哥哥,看我!我是怜儿!”洛怜跪坐在地上,捧着洛风苍白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洛怜现在脸上都是纵横的泪,新泪旧泪滑过脸颊,滑过下巴。
洛风被迫看着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还处在另一个世界,目光零散,抓不住焦点。
洛风是真的认不出他了。
两人都坐在冰面上,一个紫衣清冷,一个红衫泪湿。偌大的冰雪世界,只有两只剪影。洛怜紧紧地抱住洛风恸哭,洛风本能地想推开他,却有心无力,手落在洛怜身上却没有半点力气。
洛怜反而搂地更紧,抱住他的腰,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脖颈间淌下无数的泪。
“事到如今,你别想再推开我。”洛怜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说:“洛风,我爱你,不管你怎么推开我,我还是要死乞白赖地跟着你,别以为我会跟你一样傻,你要是敢躺在这里一睡不醒,我绝对不会呆呆地守着你,你想都别想!!”
“洛风,你听到没有?你要赶我走那是你的事,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我要爱你那是我的事,你别想再推开我!”
洛怜的声音像是呐喊,整座宫殿都在回荡。殿外的侍女护卫全部都忍不住哭起来。“哥哥,求你再看我一眼,求你再叫我一次!求你再爱我一次。”
洛怜死死地抱住他,也不管他是不是会窒息,只是越抱越紧。
宝儿在旁看着,也只知道哭,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王和母后,他们却不知情归何处。
突然看到洛风的嘴唇轻微地颤动,紫砂壶从双手间滑落。洛风轻轻地举起右手,手指不停地颤抖,缓缓地举起,再轻落在洛怜的背上,洛风的眼睛仍然清澈通灵,却仿佛有涟漪迭起,微微启口,唤了声“怜儿”,气息极其微弱,再说不出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