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算计
秦正清带着两名乐正走了,吴德见王礼还没有从楼上下来,恶言嘲讽了青莲几句,拿起长春凳上搁置的板子耀武扬威的一下打在青莲的膝弯处,警告这位又犯过错的童乐史,当然手中的板子毫不留情的招呼在跪在地上的青莲身上。吴德忌惮王礼,因此也不敢对青莲太过分,狠狠的打了一阵后,觉得自己也稍微出了口气,便扬长而去。
厅堂中的几名侍卫,看不过骄纵的吴德,见青莲痛苦的跪在地上,便将这位不幸的乐史扶了起来,然后也寻自己的主子去了。空荡荡的厅中青莲独自站立,哭的肿了眼睛越发的觉得周围阴暗模糊。看着自己散落在地上的鞋袜,青莲弯腰去拾,谁知起身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几摔倒,然后被一把扶住。
王礼一直隐在暗处观察着青莲,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王礼早已看出青莲身上良好的教养和独特的天赋,所以他一直不冷不热的试探着他的真正来处。王礼从出入澜台的宫人那里得知,青莲是童府二公子的身份,这一消息让这位至今唯一一个还留下来的先帝旧人心中震惊,随之而后的却是狂喜,若说那青莲和童屹扯上关系,那定是错不了,二十年了,即便是你已经死了,你的后人也逃脱不过去!原来这就是诅咒的力量,用明宗梓烨帝的生命,用我一生守护的人才换得的东西。
王礼默默的注视着青莲,看他被吴德辱骂痛打,看他向侍卫道谢,看他独自盈泪,青莲所受的一切让自己很满意,既然是又回到了这深冷的宫中,那么就要为你的父亲赎罪。王礼日前在青莲病重服侍沐浴时见过青莲箍在手臂上的臂环,真是太过熟悉的东西,以前戴在颜澜额头辉映着日月,现在却被隐在袖中,王礼很清楚童屹和林素月之间的纠葛,推算着青莲的年纪相貌不难猜出他是何人之子。
王礼见青莲似要晕倒,便赶上来相扶,因为服侍这位病人久了,也从医官得知青莲先天不足,身子积弊,若不是有晴明的心境养性,早已病重。其实王礼不知道,青莲认识的人很少,所以心中才没有太多的牵挂,之前被禁在彤枫楼自不必说,在童府平静的生活了近十年身子也调养的很好,可是自从青莲和嘉瑞相遇后,风波未断,际遇难耐,牵动心事,悲伤难避,青莲的身子越发的弱了,所以并不急切的弯腰起身也会让青莲感到眩晕。
王礼避开青莲感激的目光,扶着他站稳,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布鞋拾起,抬头看到青莲血迹斑斑的衣衫和他苍白虚弱的颜面,示意青莲抬起赤足,王礼蹲着捧起青莲的冰冷的玉足,帮他把鞋子穿好,那足上同时细腻的触感让王礼心中感叹,青莲怕是活到现在没去过什么地方吧。
青莲见王礼这般侍候自己非常不好意思,想弯腰阻止,可是一动身子扯动伤口,让他反而没站稳用手撑住王礼的肩背才算站稳,所以也就不再推诿王礼的服侍。王礼扶着青莲回到楼上,平地上还好,青莲还能撑着些走,可是登楼实在是牵扯伤痛,让青莲不得不倚靠在王礼,所以在青莲心中越发的觉得王礼可亲起来。
回到卧榻处,王礼取来澜台常备的衣物,让青莲换上,又去取了清水净布,为青莲打理伤口。王礼原本示意青莲等自己预备好了帮他更衣,毕竟一只手指伤了,衣服黏合了血迹也不好除去,谁知回来看到青莲竟然已经忍痛将外衫除去,现在正皱着眉扭着身子扯黏在身上的亵裤。
“住手!”王礼呵斥道,不想由着青莲胡来,到时感染惹病,又是自己的麻烦,可是又想到刚才的语气太过生硬,连忙继续说道,“不是说让我来吗,你何苦自己折腾?童乐史这么大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用这样,不要忘了,之前乐史病着的时候,沐浴更衣都是奴婢伺候的。”
王礼见赤着上身的青莲羞怯的转过身子去,涨红的脸隐在长发后面,便出言劝慰,近日相处王礼觉得青莲是一个纯良的孩子,想要收服易如反掌,那何乐而不为呢,今日王礼看帝王心思不明,怕现在揣摩错了心思以后惹祸,便盘算着拉拢青莲也算是不错后着,就像今日还可以为自己挡挡板子。
王礼扶着青莲趴在竹榻上,开始为青莲上药,生肌玉肤膏还好是常备在这里,现在用来也方便。王礼用水化开黏在青莲伤口处的布料,仔细清理上药,只有皮开并未肉绽,所以伤倒也不重,不过是疼而已,只是刚才青莲久坐演乐,亵裤粘合着皮肉,现在清理起来颇费一番手脚。只是臀伤有药还好侍弄,手上的伤只怕会更痛吧。
“谢谢您,对不起。”青莲小声的向王礼道谢,看着这位被自己连累的老人在眼前为自己忙碌,心中过意不去。王礼小心的将青莲的断甲剥离血肉,然后用盐水冲洗干净,皇帝没有传召御医,手上的伤没有药应对,只好用盐水冲洗消毒一下,不过这可是真苦了青莲,咬牙忍着痛楚,好不让旁人担心。
“谢谢,皇上走了,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好?”看王礼上完药青莲再次道谢,不过声音已是喑哑了,深深歉疚着自己今日的过失,忍不住向王礼请教,毕竟嘉瑞还没有赦免自己擅离之罪,总不好就这样在躺着休息吧,万一皇上回来看见自己这般心无诚意,再次迁怒旁人怎么办。青莲挣扎着起身,被王礼又按回到了榻上。
“躺回去,背上的伤总也要上药吧?”王礼掀开青莲衣襟,这次感恩的青莲也不再觉得羞赧。吴德也下了狠手,青莲背上一片青紫,“童乐史,别急,上好药先吃点东西,早上送来的荷叶粥点我还留着,你还没吃东西吧,来先把这盅人参汤喝了,我煨了一天了。”
王礼扶着青莲侧坐着身子,捧上食物仔细侍候,看着青莲眼中感激的神情,心中冷笑,吴德还是嫩了一些啊。“童乐史,若是你觉得身子还好,那就请去楼上们面壁思过,想皇上回来见到您诚心认错也就不再责怪了。”王礼端下人参汤盅,又想到了什么,似无意的说道:“童乐史,其实北海湖岸的那一片竹也是为澜台设的景呢。”
50.知恩
青莲独自一人扶着雕栏慢慢的向刑室那层走去,虽然身上很痛,但青莲仍是毫不犹豫的走向那让自己惧怕的地方,因为既然是错了,就必须有所承担,怎好一而而再的连累他人。青莲不顾王礼的请求,上好药,略用了些食点便执意不再躺着休息,生怕嘉瑞下一刻回来。
右手伤了手指,左手扶着栏杆,青莲侧着身子走的分外艰难。停在了刑室那摇曳的珠帘外,青莲抬头望了一下通往台顶的门,一方灰蒙蒙的云色,反倒是珠帘内弥漫着柔和明亮的光彩。
青莲极不愿意的走进房间,不知为何,屋内的陈设让他感到惧怕胆寒,空气中挥散不去的血腥气让他感到难过心酸。青莲低落着目光依王礼所言来到屋中陈设着竹篾的青瓷花瓶处,前次没有留意,这是才发现旁边与周围一色幕帘后果然隐着一格静室。
那一处静室中并没有置放夜明珠,只是点着两盏油灯,因此比起外面要昏暗一些。狭长一室,尽头处的供桌上点着两盏长明灯,莲花为座,莲蕊为芯,滴不尽的相思血泪,一室长明。周围都是单调的青白幕纱,只有在灯前供着的那一幅莲图上有些分明的色彩,才让这里算是有了些生气的颜色。
青莲走近,只见墙上挂着的是一副月下莲青图,一池净水,月色无垠,青莲初尘,同是白的颜色,在那画者的笔下层层铺开,水墨浸染,层次鲜明,池水中仅有一朵莲花亭亭玉立,静静绽放,一抹凝碧翠色,沐浴着月华,让人为之倾心倾意随而心静心清。青莲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神来之笔,心中亲切安定,右手不自觉的拂上臂环。
青莲默默的跪在那一幅莲图下,算是面壁思过,因为刚才王礼告诉自己,这一静室是澜台以前的主人用来思过的,每当他忤逆了先帝,都会被罚到这里自省。或许是青莲身上的伤疼的狠,一向善于察色的青莲没有发现素来平静的老监说道此时眼中流露出的悲戚哀伤,岁月遥想,梓烨留给颜澜这一静室以思乡思国,而颜澜留给梓烨这一静室以念人念情,日夜不计,晨昏不辨,王礼就隔着帘幕守候着静室里悲伤绝望的梓烨帝君,直至最后。
王礼还对青莲说,若是身体受不住便不要勉强,皇上知道你身子不好,也不会太过责怪于你。想到此处青莲端正的跪好,清净心思,静思己过,觉得王礼这般维护,自己更应该谨守规矩,莫要再生事端。
原本古井无波的生活,自从自己偷溜出府的那一刻起,这短短一月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父亲沉重的嘱托,母亲哀哀的眼神,兄长无力的怀抱,先生告诫的神色,还有那些宫中形形色色的事物,这一切让青莲备受疲累,因为被童屹接回童府后,青莲已经习惯了平静、淡泊,却幸福的生活。
青莲回想着入宫前欣欣期盼的心情,但是进宫这些时日,到现在留下的为何只是淡淡的哀伤?成长于彤枫楼的青莲,早已习惯了揣人心思,看人脸色,虽然现在不用再为了清白逢迎着讨生活,但是青莲的人生依旧是小心翼翼,为了父亲展颜,为了母子相见,为了兄长释怀,虽然一直是锦衣玉食的活着,但是青莲每一天都过得都不容易。
若是身边的人开怀,那青莲自己也开怀,若是身边的人愁绪,青莲也会难过。青莲就是这样一个念情的人,因为他时时记着母亲从小对他的教导,要做一个知恩念恩的人,要知道身边的幸福来之不易。因此青莲记着的是父亲的教导而非打罚,兄长的相伴而非冷言,更何况是现在的嘉瑞,早已是青莲在意的人了。
嘉瑞,难道你真的忘了,而我却一直记得,不是在我最心忧难耐的时候你出现在我和先生的面前,早在那日遇祸我们就已相见,瑞嘉,不是吗?本来此刻还尚算平静的青莲念及嘉瑞,一种深切的哀恸弥漫在心头,那日街上被人侮辱,你也定是看见了,不是吗,不然为何今日抱来琵琶又折辱一番?最后拂袖而去,留下一句骂言。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从弹起琵琶的第一刻起,青莲就没有避开过嘉瑞的眼神,那样深邃的眸子里,揉碎了太多的情感,很多青莲看不明白,但是其中的哀痛却一直困惑着青莲,不知为何高高在上的帝王富有天下,为何眉目之中还有散不去的哀愁,在小谢中谈笑是这样,在澜台上生死相握是这样,在竹林指剑当天更是这样,直至今日拂袖而去。
嘉瑞在青莲心中最苦闷的时候来到玄英居陪伴他,谈天说地,赏乐品茗。那时候的青莲,母亲不可见,父兄之远离,青莲一直小心的在嘉瑞身旁,为他那逼人的英气所吸引,为他那隐淡的哀伤而疑惑,直至青莲完全放下胸怀,不再担心嘉瑞那日是否也看见自己受辱人前,珍惜着那短短几日的相交,感觉实在是太过美好,哪怕到后来瑞嘉被识破了帝王的身份,青莲心中都没有怨过嘉瑞的隐瞒,因为命途多舛的青莲一向记着的只有人家的好。
回忆着嘉瑞诸般好处,青莲原本辗转难安的心情也渐渐平定了下来,不再担心自己将会失去那倾心相交的友人,因为只要自己还记着那曾经的情感,就定不会丢失。想通了此处的青莲余下来的思绪就只有那因循着嘉瑞的忧思,辗转心头,与君而忧。
51.乘雾
毕竟是跪着,有伤在身的青莲久了自然是难以支持,不过之前王礼给青莲饮用的那参汤此时却提吊着青莲的精神,让他清楚的体味着此时每一分每一刻的痛楚。事实上澜台备有安神清宁的丸药的,那是梓烨帝为了安抚遭受酷刑的颜澜减轻痛楚而设,其实王礼大可以让青莲服食这养神的药品,昏昏入睡也可推脱了此般受刑后零碎的折磨,但是猾王礼端上的却是提神的参汤。
久跪的青莲现在所有的情绪都已经不再,剩下的唯独只有痛,满身满心,挥散不去。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在这静室里莲台灯长明,不知时辰,不辨天色。青莲虽然很难受,但是却不敢起身休息,生怕嘉瑞下一刻回来责怪王礼。但是今天所受非轻,从早上到现在青莲可谓是经历忧思悲恐,心力交瘁,况且从昨夜用食到此刻,青莲只有刚刚才用过一些粥点,所以已经挺硬挺着跪了几个时辰的青莲早已体力不支,眼前重影,画中之莲无风自动,身子一个摇晃,青莲便晕倒在地。
迷雾重重,置身其中茫茫然不知何在,一缕乐声飘过,像是散落在迷蒙中的点点荧光,让人在迷失前有了找寻的方向。也不知昏睡了多久,好像身上的伤也不怎么痛了,青莲躺在地上悠悠的睁开眼,心里空落落的,只剩下了那若有若无传入耳中的埙音,多么熟悉啊音色啊。
不似那月夜所闻之孤寂清冷,让人顿生悲情,而这一次的乐音却是清和随人,本是低沉哀戚的埙色因循着吹奏人的心境,也变的澄明起来。青莲慢慢的撑着坐起身子,侧耳倾听那散入的音色,作为乐者的青莲被深深的吸引着,不是为了那音律,而是为了那音色。
梓烨为颜澜所留的必然是疗伤圣药,为乐吸引着的青莲慢慢的站起身子,扯着伤虽还有些疼痛,但是已不像那初受责时的那强烈,丝丝入耳的埙色牵引着自省待罪的青莲迈开一步。王礼不是说不要勉强吗?那竹林是澜台的景物,那我这几日去竹林嘉瑞应该不会太责怪吧,我只是出去听听上次失落了的埙音,一会儿就回来,青莲心中想着。
青莲轻轻的掀开珠帘,追随着乐声而去,作为乐师青莲自是喜乐,但是一向禁足的他虽师承名家但很少能听到别样的音色,所以上次月夜澜台闻得的乐声就一直深深的牵念在心中,可惜就在近处还是却失落那乐声,此时又闻得青莲难免心中欣喜,青莲偷偷的抬头望了一眼楼上透漏出的暗沉的天色,想是入夜的吧,青莲怀着侥幸的心思偷偷的下楼来,想着只要听个真切就好。
青莲扶着倚栏慢慢走下楼,各个室内的珠光溢泻而出,但是楼道里还是阴暗,四周寂静无声,青莲小心翼翼的下楼,走出澜台,轻的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青莲倒退着步子跨出澜台门槛,轻轻的掩门而出,放眼四望,一片迷蒙,竟然是真的起雾了,眼前的湖水融入白色水汽中,在深沉的夜色中越发的感到幽远。这几日夏暖,雨时落时停,一夜无风此时竟下了这一场大雾来,天色深暗,静澜幽幽,向着四周不见的地方荡去。青莲分辨着乐音,一曲锦瑟,犹如年华,丝缕牵缠,绕着青莲的思绪,一步步的又向那竹林处去。
由于夏水盈佩,那九曲长桥几乎隐在水中,在夜里隔着雾色更是不辨前路在何,但是青莲仍然毫不犹豫的走了上去。青莲就是这样,平时可以默默忍受接受,但是只要是只要是为了自己心中在意的东西,就可以不计后果的去追寻,哪怕是候受尽牵连、苦痛、责罚也在所不顾,在彤枫楼为救母亲毅然的琴是这样,在烈马的铁蹄为救苛求的兄长以至骨碎是这样,为贺母亲的整寿明知会被父亲责罚依然偷溜出门,然后惹祸重责还是这样。现在为了那莫名的埙色竟忘了片刻前的责罚羞辱,满身痛泪,依旧毫不犹豫的走入那深邃的迷雾之中。然而真的是莫名吗?
浓雾深重,青莲的身影早已迷失在一片茫茫之中,王礼默然的转下高台,竟然怀抱着那一张血染的琵琶,手中缠绕着绢布。王礼一夜未眠,便在乐室擦拭着雕纹中的血迹,因此青莲下楼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的很清楚。
望着手中的琵琶,王礼不禁苦笑,多么相似的经历啊,多少年前自己曾经不惜用两副拶夹去毁掉那双玉手,可是到最后却还是只剩下自己独自擦拭着琴身上的血迹,而那非凡的乐声、额冕点翠盈光的神采却深深的印入梓烨心中,犹如今天。
雾夜中放走了颜澜,却不料这才是真正的毁掉了梓烨。王礼回到乐室将琵琶搁在架上,望着莲蕊上一丝怎么也擦不去的暗红血迹,想到在颜澜出逃后自己从小照顾的英睿的梓烨彻底失智,倾城之乱,心碎至死。王礼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嘉瑞临走时的眼神,恍如昨日,今又重现,世事轮回,一切本就不是自己可以左右的。
52.夜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