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愧欢伯让我跑了那么多趟,真是好酒。”八重又倒了一杯,细细的品了下去。先入口是温润的,也并不浓烈,连酒香都是淡然的,吞咽之后却立刻变了滋味,热烈了起来。一点一点由冷漠变得温热,像是活的一般。
八重不语,笑眯眯的又倒上了。
“地府里再凶恶的鬼怪都被这酒给折了腰。你第一次喝,少喝些吧。”橘名指看八重已变了脸色,知道又是一个上了道的。
“不知卞君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等巡街的时候,就该回来了。再过几日你就来功德居报道吧。”
“知晓了。”八重看看天色,已经有些暗沉,欢伯还在等着酒,便向橘名指告了辞。提着欢伯的酒,八重慢悠悠的走着,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眸子亮的惊人。临走前橘名指对他说,这酒叫做余欢。
八重从不喝酒,也是第一次知道酒后的滋味,路过那座桥时边走了上去,立了许久。
回去之后,又过了几日,欢伯得了八重的调令,过两天便要去新地方报道,这两天于是清闲了起来。之前在内务做事,住处也在内务,起居饮食都连在了一起。而功德居则不一样。功德居的事务相较要重些,地府所有人员的综卷大都放置在此,自然没什么地方可以住的,除了橘名指大人外,其他的大多干事都住在功德居附近,三级以上的干事住处都是分配的私宅,每月除了照常的俸钱还有几样补贴,可谓是地府里不错的差事。
八重已从内务搬到了分配的地方,明天便去功德居报道了。让八重有些讶异的是照他的资历这住处未免也太好。新住处在后街,门匾上的冠名也是后街两字,里头只有两个小院,分在南北直直相对,给八重的是北边的小院。除去另
个主院外还有正堂书房饭厅,地方宽阔之大住下十个也是绰绰有余的。
橘名指派了青生帮八重布置新居,他是司红馆老板娘的弟弟,在橘名指手下做事,只有不忙时才去酒馆帮帮忙,所以八重帮欢伯打酒的时候碰到了不少次。从青生口中才知道,这院落一直空置,只有卞君回来才会有人住上几日,如今人员是在太多,橘名指分不出地方,才让八重进来了。换句话说,八重是第一个住进卞君老家的人,青生的话让八重回想起橘名指那日在酒馆中笑盈盈的眼,看来是有些预谋的。
“青生,不知橘名指大人与下属相处如何?我刚到此地,好些事都不知晓。”
“大人人很好的,你不要担心。我和姐姐当初要不是因为大人帮了一把,现在还被那些恶鬼欺负着呢”青生以为八重是怕上司不好相处有些紧张。
“八重兄弟你以后绝对会喜欢上这里的,虽然有时候也会有些很坏的鬼怪,但是很多时候大家都是很好的。你也不要怕,橘名指大人很厉害的,上次来了个修为很高的石怪,大人一下子就把他给收了呢,现在还放在忘川渡口垫脚呢。”
“是不是块会话语的青石板?”八重对那块石板十分的影响深刻。
“嗯,就是他。”
“青生觉得他很厉害?”
“是啊,连我姐都吵不过他。大人一句话就把他给收了。真是厉害!”青生看起来很崇拜橘名指。
八重了然,在青生这孩子眼里,所谓厉害就是嘴上功夫。在这鱼目混杂的冥府之中,如果只是嘴上厉害怎么能压住这里从混沌之时就在此地的精灵鬼怪。这地府之外的地域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第二日一大早,八重便早早起来去功德居报道,然后由人带他了解整个功德居的运作,功德居是总办事处,这里的事物繁杂,除了规划地府的各个事项外,还要从三生司里挑选筛检人员的去留,然后定局归属,下发旨令。轮镜台、望乡台和转生池统称三生司,是魂魄入了地府进入再生流程的三处审判所,依旧是橘名指大人所掌管的部门,也是转世轮回必要的一道流程。
一入黄泉过了奈何桥就要在望乡台登记,翻阅阳世里的善恶是非,所作所为。之后再去轮镜台供词留案,接着便会由阅魂笔书写综卷,送至功德居判定结果。结果一出,魂灵就各有所去,清净了自己债务后便前往转生池轮回。而除此之外还有差判府内务府及商局等民生局子的正常运作。
功德居每日都会有新的人员综卷进来,然后阅卷分类,送至不同的综卷室,毕竟留在地府的实在是少数,大部分的人都还是希望能再次轮回入道。于是功德居根据内容除以刑罚嘉赏以及再入何道,这些都是有细细的讲究。待分阅归咎完毕,便会去转生池各就其道,转生轮回,又是一生。
八重被分到了分类案卷的宗室,带他的是一位白发须须的老干事。
十一月十五,八重被橘名指吩咐留在功德居,自己带着些人去鬼门接引卞君。
卞君来的时候正是鬼门即将完善之时。鬼门一起,一般鬼怪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通往冥府,鬼门是由冥届的蚀骨阴铁铸成的七十二根门柱环绕冥界边缘。
橘名指特地和八重说过,阴铁是吾父身躯黑肾之水化生而成,其灵力天地之间任何兵器都无可比,一般鬼怪碰触不得。蚀骨阴铁极难成型,为了鬼门能建成,百目艳鬼两位管事灵力费尽。而为的,就是能让冥界能立于天地中,对于天界,冥界是个阴沉消极之地。对那些几番轮回于世的人,这里更是走马鬼灯犹如戏场,生死寂灭不过尔尔,他们自然不在乎,可对于我们来说,冥界是我们唯一的归处。
只要鬼门一成,天地之间,就再也无人轻易入冥,鬼门能护冥界永世安宁。
八重缄默不语,准备回府的时候,街上放起烟花,满目望去,只有一片荧青,荧青的烟花一出,街上便热闹起来,八重去了酒馆,点了余欢,依旧是二楼的位子。街上的身影多了起来,许是卞君回来的缘故,许多铺子都打起了吆喝,各样的鬼怪样貌行走于间,更有一家出行,孩童坐于父亲肩头,手执风车。甚至有些食铺买起了圆月的糕点,采买的排起了队列,真是像极了人间。
一道身影引入八重眼帘,来人很自觉的坐在八重对面。
“你叫什么名字?”
“阁下可唤我八重。”八重抬头,把来人见了个清楚。
八重的样貌在阳间时就是各家女眷们梦寐以求,愿意抛金撒银只求一见的对象。但是若是让人细说出到底哪点好,却又是说不出的。直到朝京一位专门以品人相貌出名的评家见了,于是作论。
“流波不媚不妖,端的是温柔;姿态不偏不倚,行的是淡然。钟爱君子之貌既无妒心,也无忧虑,反正皆不归你我,众人才爱之。”
“世间上的样貌千千万万,丑敝之貌有千万种,美貌亦是,可唯独只有一种堪称世人皆醉。那便是心上之人容貌,可今日我觉得还有第二种,那便是君子之貌。”
此言一出,八重便又在朝京之中火了一把,成了君子之貌的代表,可望着来人,八重却觉得容貌终究也就是个皮相,唯有气质才可久存。
吸进的风有些水汽,八重抬起头,脸上落下了一丝凉意,才发觉不知何时天上已飘起了小雪,雪一落,风便开始劲道,而长街却热闹起来,街上身影蔟动往来,开始了夜市。
八重有些醉意,心上了温热,手脚不灵便起来。起身告辞,又一下跌落在桌前,碰到已空的酒壶,这时雪越发的密了,街上行人多撑起了伞。
“这里如今已很少落雪。”来人一身玄青,自顾自的斟满了余欢,满头的雪白刺的八重微微的有些心悸,张口无言,任由他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一杯饮尽。
八重笑道:“我只是喝的有些多了。”此话方完,对面的人竟已不见。
打道回府时候,八重趁着雪跌跌荡荡的回了住处,此时天色黯然,西风渐起了。
头天八重告了假,昨日喝的太多,早起了头昏越烈,挣扎的穿好衣衫要去报到时碰到了青生,青生瞧他步子虚浮,就自告奋勇的要替他告假。
“八重兄弟你就好好歇息吧,大人那里我会告知的,再说你这个样子今日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今日?有什么事不成?”
“卞君不是回来了么,橘名指大人要和卞君交接些事,各司都在整理综卷呢。”
“那我还是去吧。”听青生这样一说,八重还是决定去功德居看看,青生拦他不下,只好随他一起去了。路上两人聊起天,青生便把来年地府要做的大事和八重说了说。
“除夕一过就要备起了游街的事,那时候才是忙呢。”
“游街?”八重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八重兄弟你刚来,所以不知道,咱们地府每过个几年都要行一次游街,游街完了之后就会把鬼门的柱子立起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青生一路走一路和八重念叨这他到了地府之后的大大小小事。八重一路混混荡荡的也没听进多少,只记得游街一事。
到了功德居,青生便被橘名指唤了去做事情,八重回到自己的案子前,揉了揉太阳穴便翻起了综卷,于是时光小逝,大半天就耗费在了这上面,行了午食,橘名指从青生那得知了八重的状况,便让八重休了假,八重没有推脱,这一上午他浑浑噩噩的的确也做不好事情。
肆章
八重并不贪杯,每次余欢的量都是恰到好处便收手了,只是昨日却上了头,连怎么回到住处的都没了记忆。他从功德居走出来,此时天上又降下飘零的雪花,地府的人不爱在雨雪里行走,所以雪一下,街上的人就少了去,街道变的有些空荡,八重顺着不悔河,走着走着就到了竖石碑处,然后就上了桥。
地府里的河道和桥是最多的,当时修缮街道的时候因为河道太多没法将办事处都建到一区,最后只能用河道来划分,功德居落于东南方向是最接近街道的一处事所,旁边就是不悔河。望乡台在西北临近黄泉河道,而轮镜台则还要往西南一些,最远的莫过于转生池,因为是最后一轮的办事处,所以最靠近下层地域。
八重来的不久,许多地方都未曾去过,来来回回的只在街道中心转悠,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渡到了忘川下游的云馆那里。说到那次去忘川办纸货,他影响最深刻的的约莫就是那块能道人语的青石板,这让他不得不感慨这天地间的稀奇,真是万物都有另番的模样。
雪下的大了,昏昏噩噩的感觉也被风吹的消散的差不多,于是就准备下桥回住处了,要到门府时,里面正有两人出来,八重见来人的模样,退到了一旁让两人先行。
“你是八重,我听橘名指大人提过。”出声的是个长相奇异的男子,他的面目颜色竟是黑白各占一半,斜分在轮廓端正的面堂上,让人生出惊奇,他撑着一把宽阔的铁柄黑油纸伞,替另一人将大部分的风雪挡去,自己的身子却赤露在外。八重点了点头,道了正是,心下想起了青生的话,这位有着阴阳面目的男子该就是地府的总差判柳无常了。
而至于另一位,八重也不用不想了,能让地府的总差判为之亲手遮雪的人也只能是卞君了。
“八重见过卞君大人与差判。”八重弯腰向两位行礼,柳无常点了点头,卞君却没有理睬,直直的走了,只留了下银白的身后长发留人观望,无常立马跟上去,两人在雪里越行越远。
八重在原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转过街巷不见了。
雪越下越大,地上早结起了霜花,院落里有斑驳的脚印,他顺着脚印到了最深处的院落口停了下来。八重并没有踏进去,只是观望了里头的模样,这里就如青生所说卞君难得的才来住上几日,其他时候都是空着的,如今地府的人员越来越多,分划的住所也有些紧凑,但是这里却从不曾划分出去。
八重曾和橘名指提过,橘名指告诉他,这里是卞君的故居,地府还没有建起时就存在了,百目与艳鬼都曾居于此地,后来卞君受封后在十域里有了自己的官邸,却还是吩咐他把此地保留下来,橘名指刚来地府的时候也是住在此处,后来功德居越发的忙了,来来回回的他觉得浪费时光就直接卷铺盖住去了功德居,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办公狂。
冬日没什么生动的景色,卞君院落里都被覆了薄雪,盖住了原先的模样,能认出的只有中央的一套石头圆形桌凳,和周围的单调融为了一体。再往前看,门厅的两旁屋檐下挂着两只白纸灯笼,里头悠悠晃晃的是地府里特有的红火,好歹算是苍茫里的一点颜色了。
八重的院落就在隔壁,每次回来都是要路过这的,所有脚印多了一双,估摸了着也没什么大碍,于是老老实实的回了自己的小院去了。
柳无常这次跟着卞君可是得了不少好处,除了收缴的一大批孤灵阴魂外,最后一块蚀骨阴铁锻完后还剩了些零星,他见状就厚着脸皮收到了自己的怀里,卞君瞧见了也不去没说什么,反正阴铁这东西除了震撼妖灵外,也就只有柳无常拿着能使出点别的用处了,于是柳无常心里想了千遍万遍最终决定要拿阴铁做条锁链,本想先去找铁匠看看,可回到了地府之后,橘名指就立马招了他去,于是什么都顾不上,只好先把锁链的事放下了。
和橘名指忙到半夜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离开许久的府邸,柳无常又被告知卞君第二日要他带着阴铁去见他,心中简直被戳出血,自己被压榨的就快连渣渣都不剩,可是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大过天啊,更何况还是冥界的头,所以,阴铁什么的,还是不抱了期望。
第二天上午去了卞君的居所,卞君直叫他把阴铁拿出,柳无常认了命老老实实的给了。卞君接过几块碎铁,念力一凝便多出了一条锁链,又扔回给了柳无常。
“大人这是?”柳无常接过锁链,眼中掩不住的欣喜,这这这,这简直就是不费功夫啊,不仅不用还阴铁,卞君还顺带给他解决了锻炼的事。
“除本君之外,无人会锻炼阴铁,你就算拿了也是白费。”卞君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差判的心思,阴铁有吸魂镇灵的作用,用来缉拿是再好不过的利器,柳无常身为差判自然心心念念的想着。
“冥君在上,柳无常定会为冥界鞠躬尽瘁。”柳无常知道,比起有的没的,卞君最想看到的就是冥界的兴起,这个话比阿谀奉承强上千百倍。
“随本君去功德局吧。”卞君自然明白,橘名指看中的人是不会出什么差错了。
柳无常见雪落了下来,手上一起,就凭空撑起了把伞,他行在前替卞君引路,到了门口碰见了一个青衫青年。昨日橘名指和他提过,他前些日子留了个名叫宁八重的魂,因为此人的魂灵气息实在是太淡弱,就安置到了卞君的旧院里,让自己多注意注意,看看有什么办法留下八重。
青衫青年见到自己与卞君,便弯腰行礼知道了两人的身份,不得不说,橘名指看人的确是一把好手,青年身上的气息纯粹和煦,难得的干净不留一点人气,一下子就和一般的鬼魂分别开。青衫青年认了自己的身份,柳无常点了点头,正想说寻个时间要替八重瞧瞧卞君就朝前走了,于是只能跟上撑好手中的伞。
一路上风雪渐密,卞君也越行越快,柳无常快步的跟着卞君,心下生出一点疑惑,冥君大人对待下属从来都是威严和睦,为何方才竟看都不看那个八重一眼。快到不悔桥时,卞君停下让柳无常自己去了功德居,然后就消失在了雪中。柳无常只好自己去了功德居,等着橘名指的又一番压榨。
在看不清前途的飞雪里,潺潺流动的河溪间,在犹如人间的街巷中,每个魂魄都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打更的差头提着狐火准时的敲响更声;对河的酒铺在午后挂起了开张的酒旗;民居各家的烟囱里冒起了袅袅的白烟;商铺里的年货也上了架子;奈何桥上正行着刚从人间而回的压魂差事,他们赶着新亡的魂魄到桥下的登记时得了一点闲暇,三三两两的立在奈何上等待着押送魂灵前往轮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