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这一日,又如往常似得过去了。
伍章
橘名指从案卷里抬起头时正好赶上三更的鸣打响,此时夜已深,青生先前已被他赶回休息,他结了手上的批文才发觉自个又熬了一个深夜,如今睡意早过了时候,他从椅里起身,提了灯笼,打算去外面走走。
夜实在太深了,饶是夜市闹得再晚也都各自打道回府,雪映的道路一片明亮,橘名指提着灯顺着河畔的街道一路走着,
难得从功德居出来感受一下外界的清明,于是到了街头转了个方向往以前的老路去了,本以为这时出来晃荡也也只有他了,却不想直直的就碰到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于是两人并行的走在了老路上。
“这次鬼门就要修缮好,许多事都要劳烦你费心。”自从受封之后,卞君就将行宫建在了冥界深处的十域地界,橘名指向他请了令主掌了地府,帮他把一切后事安置妥当,让他安心的去荒域锻炼蚀骨阴铁,可以说若是没有橘名指,这地府绝不会有今日这番模样。
“这破摊子一旦上身了,就丢不掉了,现在才来和我客气未免有些假惺惺啊。”橘名指完全不领情,他和卞君的百年交情早就不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了。
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桥上,橘名指原身是天书上的一片竹简,被书童疏忽的遗漏在了人间,刚好落在了狐君的香火庙里,于是就顺道的也受了不少香火得了灵身,他欠了狐君的情,自然付出了些代价到了这地府。本想还完人情就离开过自己的潇洒日子,却没想到这一待就是好几百年,这里实实在在的成了他的家,想走也走不动了。如今回想起来,还真说不上是做个简单无意识的竹片好还是每日忙忙碌碌的判官好。
在地府的旧路上有一座桥,几乎是地府一建立它就立在了哪里,两人顺着老路自然而然的就上了桥,对着白夜如昼的街景两人都停在了桥上。
“这桥其实有个名字的。”卞君靠在了桥柱上,难得的和橘名指聊起了以前的事。
“是叫念归,对么?”橘名指也知道。“后来艳鬼告诉过我,这桥是上仙为你建的,只可惜,我来的晚,没见过上仙的模样。”对于当时的情景,橘名指觉得有些遗憾,他赶的不巧,错过了见酒词的最后一面。
“我前些日子去了鬼谷,游显与我说等鬼门立定之后,天庭就会派人来封位,到时候十域就得着手办起来了,许多事你得准备起来。”答非所问,卞君扫去栏杆积上的雪,湿漉漉的栏杆上有着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痕,他抚上裂痕,明显不想提以前的事。
“下官知道了,还请大人放心。”橘名指也不追究,七百年前的事是卞君身上的死穴,他算是唯一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了。之后两人在桥上就着建设十域的事又聊了半天,待到天色真正的亮起才各自打道回府,去补一个晚觉。
八重休的早起的早,扫了扫院落里积的雪,便收拾了下打算去功德居把昨日耽搁的事做完,只是没想到出了院落就碰到了看似似乎一夜未归的卞君。
“八重见过大人。”他依旧是倾腰行了礼,周到的很。卞君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那八重先行了。”他将要走过卞君的身边,脚下一个打滑就要跌倒,卞君眼疾手快的拦住他却被他一并带倒上下叠落在地。八重叠在卞君身上,有种时运不济的感觉,他这是捅娄子了,竟然把卞君摔了跟头,他这个月的俸钱还有救么,他还能好好的待在这么,八重拉丧着一张脸手忙脚乱的起身把卞君也拉起来。
“大,大人没事吧。”他看着卞君的一张脸都结成冰,僵住了。果然,下一刻卞君大人就甩开八重的走快步的走回了自己的院落,于是八重更加惶恐了,他这是作死犯上,把最大上司给得罪了,这该如何是好啊,如今只能祈求卞君大人宽宏大量的不要在意。
至于现在,还是去功德居把该做的做好。八重想着青生这个家伙必然是没有说实话,卞君大人那里算温和好处的上司,简直就是个黑面罗鬼,这短短几次的面见都是僵着脸完成了,八重检讨了自己那里出了差错惹到了卞君,可想来想去也没发觉自己哪儿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占着了这后街的院落,惹的卞君不高兴了?
兴许真是这个样子罢。看来他得和橘明指大人提一提他是否能换个住处的事了,不然,他受不住这惊心动魄的摧残呐。
就在八重在路上想东想西时,咱们的卞君大人却完全没把刚刚八重失礼的举动放在心上,他进了院落后直走到石桌前做下,无论是凳子抑或是桌子都覆着层冰霜,这是多年前他的旧居,当年的一景一物如今百年过去了却还是以往的模样,若是没有时光的制衡,他都要觉得这上百年都化为了一个顷刻,一切都是个梦境,待梦境完了之后,依旧会有某个人带着温好的黄泉酒来和他调侃。
“华生,我在此地等你来。”这是酒词在忘川的渡口对他道的第一句,那时他却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可等放到心上了,却只留了最后一句,这句话他用了上百年的时间来记着,他记着这句话便不敢转世投胎,不敢离开幽冥,不敢让此地落败。记着记着,他就成了冥君,成了将这幽冥荒域担负在身的卞君。
太久了,久到他都能忘却了酒词的模样,有时他回想过往,酒词的音貌都化作了雾看不清了,这对他来说是个好事,忘了就能安然的过以后的日子,忘了就能抛却一切好好的做个冥君。明明就要安心了,可为什么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司史的出现把记忆又带回来了。
他起身离开石凳,一转身,身形就消失在了地府。
荒域如今被浅粗的划了十个地域,每层地域在数年的阴气沉积里都生出了不同的魑魅魍魉,鬼灵精怪,它们聚集在一处大吃小强凌弱的相互吞噬,直到最强者出现霸占一方。上仙入冥后花了许多心血才将各域的霸主一一收服,可是由于冥界处在地界的最深处,阴瘴之气必会沉积到此地,无时无刻的新生出祸端,时不时都会有新的霸主出现来乱了秩序,当年最强盛的莫过于由人间战俘怨灵聚集而生化出的蹄皈,他一生化便搅乱了荒域,无数的魑魅魍魉被他吸食入腹成了美餐,能幸存的全都拜他脚下称他为魔君,他用一身怨气从地界最深处攻到了最上处的地府,和酒词交上了手,虽然最后在酒词手下退败服了管制,可依旧是荒域奉上的君主,再后来上仙魂灭,由卞君接了冥君的位子,众人都要以为这魔君一定会杀回去抢占冥界,可蹄皈却安然不动的认了卞君,还与他一起联手压制了一切异鬼将冥界真真正正的归在卞君手中。可虽说蹄皈已经被卞君收入麾下,可在荒域里依旧是震撼四方的霸主,占着最富饶的八域为地方一王。而除了魔君之外,蹄皈却还有个身份是除了卞君外谁都不曾得知的,这个身份让他现如今只能窝在八域的炎山里躲着,对外谎称要清修。
前些日子他随卞君替鬼门铸匾将元气消耗了大半,这些天只能维持着兽身在殿里清修。卞君一踏入蹄皈的领地,就让他从冥练里转醒。这是火焰炎山的中心,四周的岩壁嶙峋黑竣,低处还有岩浆汇流成溪,殷红炙热的滚流将洞穴照亮,蹄皈庞大的兽身侵霸了洞府的一半地界,本在幽练里休养生息的他被侵入的气息打扰,布满坚硬鳞片的眼帘簌的开合,一只庞大的金黄眼瞳中映出了卞君的身形。
“卞君为何前来。”心念的声响震耳欲聋的击落落岩壁上的碎石,蹄皈的三尾甩起啪的就将洞穴晃动。卞君结了一个界不打算将自己置于闹起床气的巨兽前受虐,蹄皈是最不喜自己的兽身的,所以除了必要的时刻外从来是以人身出现。
这一次为了铸匾消耗的元气太多,不得已才变回了兽身在八域的炎山里休养。
“我想来问你件事。”卞君在蹄皈前从不用尊称,他和蹄皈的渊源太深,无法摆出冥君的架子来和蹄皈相处。
“有事就说。”蹄皈很不高兴,他向来就不喜欢卞君,要不是为了自个的许诺,他又何必对着一个只会占便宜的小鬼称臣。
“我在地府碰到一个新来的差士,他给我的感觉很奇异,能让我记起酒词来。”卞君把他的感受直接和蹄皈表明,在冥界里如果说谁还能有着和酒词上仙的联系,那么存着的只有他和蹄皈了。蹄皈听说完,眨了眨硕大的金瞳,尾巴翘的老高。“你当真?”
卞君点头,于是轰轰隆隆的蹄皈在洞穴里起了身,本来只有半个地界的空隙瞬间就全部侵占了,他抖了抖身上的碎石仰了头颅就化为了人身,化为人身的蹄皈身型高大,四肢修长有力,一双金瞳邪气肆意,全身散发出危险的戾气,长相是魔兽里难得的邪魅绝美,他站在卞君前,足足高出了一头。
“小华生,你想来问什么。”蹄皈身后是烈焰岩浆,他交着臂膀俯视卞君,一脸的兴趣盎然。“你不要告诉我你忘了酒词是怎么散尽的,现在来问这个可真是没趣。”
“我想看那人的走马灯。”卞君就当没有听到,反正就算蹄皈个性再烂,他都会遵守自己许下的诺,永生永世的呆在冥界震住八方,对冥君称臣,而现在,他还是这里的冥君。
陆章
“你直接带来就是。”蹄皈摊手,他有着可阅生灵记忆的本领,只要有前世今生他能看到,算是酒词当时逗他玩给的一点甜头。
“不想见他。”卞君摇头。
“你闹什么脾气,多少年了还是那么不长进。”蹄皈一脸鄙夷,他真就不知道那么完好的酒词怎么就困在这个傻蛋手里,要本领没本领要胆色无胆色,如果是他,他根本就不会让一切发生,虽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你帮还是不帮。”卞君也哼着回嘴,他们的关系本就不好,这种恶劣是存在灵元里烙下的,他也不打算掩饰。
“冥君说的我自然会应,可是你也看到了,我这个模样可不好出面。”他表示有心无力,这次蚀骨阴铁的反噬实在厉害,他本就是幽冥之气而聚集所成的魈魅,天父的精气对他们来说就是道毁天灭地的利器,可怜如他不仅不能躲还得迎上去,简直自个给自个找罪。
“那便算了。“卞君也没有强求,他算是一时兴起才跑来蹄皈这里顺便问问的,既然行不通干脆就算了,于是转手就要隐走,可蹄皈叫住他。
“你若真想看,也不是没有办法。”蹄皈留住卞君,说了自个的条件。卞君也知道蹄皈的性子,若没有点让他顺心的事是不会白白帮忙的,于是听他继续。“你说就是。”
“我知道鬼门成了之后上头就要来封诰。”蹄皈沉了沉音继续把话说了下去。“卞君你是知道的,虽说此地我能震住一时,却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我坐下有不少精怪,他们无名无分,一旦冥界正式被上头收管,怕是凶多吉少。”这一点上,蹄皈很是清楚,他可以仗着自己的本领安于荒域,可是一旦鬼门一成,天地阴气的汇聚不再没有章法后,一些靠零星阴气而存的幽鬼只能自生自灭,而天界一旦下了令要正式将冥界正位,那么绞杀他们更是在所难免。蹄皈虽不算有情有义,可他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魔君,这些小东西伺候他多年,落了这个下场实在是过不去。本来打算只要鬼门一成之后就要和卞君提及此事,可现在眼前既然摆着一个契机,那么干脆狮子大开口一下,卞君再傻也该知道他的意图。
“你想将他们报到人员册上?”这事卞君也思虑过,可是这荒域的魑魅魍魉实在太多,已经远远超出了所需的数量,天界一直以来对冥界的态度暧昧,虽说地府将转生的责任一直揽身,可是天界从没表明过态度,如今要不是鬼门的缘故,进展也决不会如此的快。
“我可没有奢求那么多。”蹄皈的确不曾想过要将所有都留下,只是如果天界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我想请求卞君向天界上报,看看能不能将他们分类划界,各成一族,本座保证会压制好他们,绝不会生出祸端来。”
“这事你考虑了多久了。”卞君知道蹄皈看清了以后的形式开始为下面的谋个生路。
“比你想的要久。”久到你还未当上这冥君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蹄皈不禁在心里吐他。
“我想想罢。”卞君觉的这事是要慎重考虑的,于是也没立马给个答应,转身就从炎洞里消失了。蹄皈在原地伸伸懒腰,扭扭四肢,又变回了兽身,只是这一次却小的多,有寻常家犬大小,他欢欢快快的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打着滚一点没有个魔君的样子。
“一个二个的都是傻蛋,都回来了那么久居然还没察觉,这可就不怪我不提醒你了。”变成小兽的蹄皈自言自语着,那个人的气息他是肯定不会认错的,毕竟当年他将自己收服了之后可是拿了自身的灵力和他做了羁绊,华生是个蠢货,这天地间根本就不会有人和他有一样的气息,所以,何必告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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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很快就到了除夕,一大早八重就起身将院落的积雪扫除,然后去了后厨做了甜汤,青生被橘名指派来通知八重未时要到功德居里吃年饭,临走前尝到了八重的手艺,然后激动的赞不绝口。八重看着狼吞虎咽的青生,觉得这青年平时是不是被橘名指大人给虐的太惨然,于是答应了青生要下厨的要求,看着他蹦蹦跳跳的回去了,待青生回去了,他便开始打扫各个的院落。
自从那日把顶头大上司给撞了之后,八重就再也没有看见他,害得他担心了好些天怕卞君一个不高兴就要搞他,不过现在看来是他狭隘了,他问了橘名指大人卞君的去向才得知卞君大人劳苦功高,在除夕之前还在走荒域一趟去巡视。这让八重很是惊奇啊。
“卞君大人真是体贴民意啊,要是在人间绝对会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君主。”其实换句话说,就是什么事都得自己干,打铁巡街一样都不落下。橘名指听了才知道八重这是误会了,卞君的身份虽说挂个冥君的头,可是却不是这的大王,就连像老妈子似得管了那么多年琐事的自个按规矩算起来都不是真正的冥界人士,于是耐着性子和八重说了下他们这的特殊情况。
卞君的位子是接替酒词上仙而来的,所以按照原来酒词和两位主事定的约契只是暂时接管这里,橘名指是狐君指派而来的,所以严格来说这两人都不算是正真的冥界人士。
“可卞君不是受封了么?不然为何要称他为冥君。”八重不解。
“这是天上的讲究,天界上次来授封的是地界,算是认了我们幽冥地府。可还没有封王,卞君的身份尴尬,他是死后才入的幽冥,所以是做不了上仙的,给个君位暂时安抚下罢了。而且天庭最近盯着鬼门的事,等鬼门全部建成之后这地府怕就是要易主,到时候就连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橘名指轻叹。“我已当这地府是家了,若是真留不下,到时候,我还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天界既然是万物向往飞升之地,想必也是知晓情理的,大人不必太过忧心。”八重有心安慰橘名指,他初来乍到无法将地府的事一一知晓,更不知道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内情。
“我看你对些许事项还不熟,不如这样,我会向卞君请示,这次巡视你就一并跟着去吧。待熟悉了之后许多事我也能放心的吩咐你去做。”橘名指的言下之意是想要重用八重了,他第一眼瞧上八重就觉得此人对于地府绝对是个有缘分的主,虽说魂气弱了点,但是不可不用。
八重对此只能答应,没有好反驳的理由。
快至未时的时候,天色就昏暗了起来,八重刚将要出门,却碰到了许久不见的卞君,卞君大人依旧是面瘫着个脸,让八重忍不住想上前去扭一扭他的脸皮看看是否就是钉死的,一点起伏也无,不过也只能是想想,上次的失礼他还是很忌惮卞君找他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