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停在此处,周白清便问他:“你说完了?”
艳阳天摇头,看着黑暗中的角落,道:“我师弟即将成魔,冤有头债有主,是我当年对他太过心软……你们都别去找他,我去。”
周白清利索地穿戴好,他道:“我拦不住你也拦不住南奉天和马二。”
艳阳天从床上爬起来,拿起衣服裤子就往身上套,忙不迭问周白清:“他们去了哪里?你快告诉我。”
周白清道:“就约在学校的体育馆。”
艳阳天穿上鞋子就要往外走,看到周白清跟着他,回头对他道:“你凑什么热闹,在这里等。”
周白清一步跨到了他前面,打开门说:“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也知道我拦不住南奉天和马二,我更拦不住我自己。”
他脸上落着屋外走廊的光,眼神异常坚定,艳阳天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拦不住他了。他遂理了理头发,轻轻叹息,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周白清却反过来问他:“你知道师母给我周家拳谱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艳阳天道:“没有兴趣。”
两人走出了306,周白清似乎已经放弃遮掩身份,光明正大地走在楼梯上,艳阳天对颜芷凤曾对他说过什么没兴趣,可不代表他不会告诉他。他道:“师母说你在衣柜里有个上锁的箱子,那天她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箱子表面被虫蛀了,她怕里面的东西坏了就找锁匠开了箱子。她就是在那个箱子里发现了周家的拳谱,她看到拳谱的时候吓傻了,因为她知道周家出事的那年不爱出远门的你恰巧去过周家,我看到拳谱的时候也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艳阳天低着头加快了脚步,用他惯有的沉默拒绝发表任何言论。周白清说起当日事由,心中情绪似是被情绪感染,先前还平稳的嗓音颤动了下发出两声短促的叹息,他尽量控制,镇定下来,接着说道:“师母问我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我追查打听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的案子,现在突然出现了重要的物证在我面前……我劝自己,我说事情说不定还有曲折,我可以再去多打听打听,但是师母就哭了,她大哭起来……”
“别说了。”艳阳天站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抓紧了扶手说,“你别说了,芷凤不是故意的。”
“她当然不是故意的,她套你话的时候已经在想要替袁苍山顶罪了吧?”
艳阳天头低得更低,周白清走到了他边上,说道:“她告诉我,找到拳谱之后她其实就已经旁敲侧击问过你了,你酒后吐真言,认下了这件事情,你还说收养我就是等着我有朝一日发现真相找你报仇,看看我到底有几斤几两。她还给我听了段录音,她拿手机慌忙录下的,我听到你亲口承认杀了我周家四人,还大讲事情经过……
“我气得要命,什么都不想去想了,她求我不要恨你,说你只是一念之差,还让我不要找你报仇,让我念在师徒情分上就此离开,说这也是为了我好,就当我从没有过你这个师父,老死不再往来,她会吃斋念佛一辈子来还你这份血债,她跪下来给我磕头,求我走。我本来还不太相信她,但是她都愿意为你做到这份上了……再说她有什么理由骗我?我那个时候特别不明白,这么温柔的一个女人,你为什么要那么冷落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决定带她一起走,她还不肯,就一直哭……”
“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艳阳天抬眼看周白清,道,“你家人已经都不在了,我见到了我师弟,我劝不下他,追了他两天,他赢不了我,我也赢不了他。还是我心软,如果那时我愿意拼死一搏,或许以后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或许今天我们就不会站在这里说话。你或许已经死在路边,或许被一户好人家领养,读书上学,安安稳稳。”
周白清默默往下走,他也宁愿时光倒退十二年,他在父母兄长死后离家出走,流落街头,饿死在街上,成为一具臭气熏天的尸体。
他宁愿这些盖世武功,曲折故事,肌肤之亲通通都是他死前瞬间的离奇幻想,都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脾气古怪眼神却很温柔的师父,没有杀父仇人的师父,也没有被人种下蛊虫与他享鱼水之欢的师父,更没有爱着别人爱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师父。
他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臭不可闻,双手双脚都在腐烂,心也在慢慢枯萎,再不会感觉到任何温存。
艳阳天跟着往下走,一路上再无人多言,避开了两次巡逻的保安之后,他们到了体育馆门口,馆内漆黑,走进去没多久,周白清忽然往后跳开,艳阳天也站住不动,一盏微弱的烛火仿佛一尾金鱼自黑暗中游弋而出。
有人在黑暗中说话,声音与袁苍山一模一样,他道:“既然人都到齐了,就都随我来吧。”
他话音才落,方才还是火苗状的烛火瞬间窜高,一条火舌烧亮整座体育馆。周白清看到天花板上飞身下来两个人,一个身形微胖,一个在大冷天里打着赤膊。三人见了面,互相点头致意,打了个招呼,齐齐望向站在墙角边的袁苍山,那条窜至天花板的火舌正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中。周白清从没见过此等邪门的功夫,疑惑之际,更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袁苍山身后那堵白色的墙壁向两边移开,分出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勉强能容得下一人通过。
“四位随我来。”
火舌想往更高出扑伸,袁苍山脸上挂笑,五指一收,将那火舌收入手掌心,四周又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周白清把艳阳天拉到他前面,他们四人——马二打头,周白清殿后,循着袁苍山的气息在黑暗中迈开了步子。周白清在心中数着,走了得有一百三十多步他前面的艳阳天才停下。周白清立在黑暗中,他早已闭上了眼睛,用自己的听觉、嗅觉、直觉分析着周遭的情形。没有风声,只有人的呼吸在流动,这呼吸中混杂了太多人的气味,有马二身上浑浊的臭味,有南奉天身上干燥的沉香味,有艳阳天身上清淡的甜腥味,还有他自己身上半干的汗味。这些气味里唯独缺少了袁苍山的味道,他的气息也难以捕捉,忽隐忽现,现身时似乎只是为了引导他们该往哪里走。四人站停下后,袁苍山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不止是周白清,其余三人也感觉到了这种异样,四人屏气凝神,周白清汗毛直竖,一片死寂中,他脑袋里警铃大作——恶战在即,生死有命!
那条火花金鱼又从天边缓缓游来,周白清四人都是颇有经验的老手,此时已经左右互相贴着,各朝一个方向站成了一个小圈,火花金鱼绕着四人头顶慢慢且远远地游了一圈,这一圈完毕,那火花金鱼停在空中片刻,火苗尾巴如同一方火红色的丝巾,随无处来的风摇摆不定,它摇摆的频率越来越高,忽然咻一声变戏法似的,丝巾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橙光,绕着周白清四人又是一圈,这一圈靠得他们极其近,近到周白清不得不后退,以免身体被火苗所伤。这一圈下来,一切就都明亮起来了。橙色的光芒擦去了黑暗,然而这片光芒这下所见的东西却比黑暗更恐怖更惊人——数百个少年双脚被绑上红绳倒吊在房梁上,挂满四面墙壁,他们脸色苍白,失去焦距的双眼圆睁,如同怪诞艺术家的作品,将周白清人四人团团包围。周白清定睛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袁苍山,他正把手伸到一个少年人的头顶下,这少年人与别人略有不同,他双眼紧闭,似乎极为煎熬。袁苍山不知使了什么把戏,他的手与少年人的头发明明保持有一拳的距离,他手掌间似有缕缕微风拂动,少年人的黑发竟被吹起了些许。
袁苍山道:“四位来了。”
南奉天道:“怎么?你想用你这门邪门的功夫吓唬我们?”
袁苍山莞尔,收起了手,刚才那名少年脸刷的白了,他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失去了焦距!周白清大惊,原来刚才袁苍山是在吸取这少年人的内力,袁苍山看向他,似是读懂了他的眼神,说道:“我不过是找我这些未来的学生做个普通的测试罢了,练武也讲天资,四位说对吧?”
艳阳天道:“别说了,你在做什么我没有兴趣,他们三个要干什么我也没有兴趣,你下午不是说想找我切磋吗?我来就是为这件事。”
袁苍山抚掌,笑道:“师兄十多年前能与我打个平手,十几年过去了,师兄您认为我们这场切磋,结果会是什么?”
艳阳天才要说话,那马二却毛毛躁躁地已经冲向了袁苍山,南奉天紧随其后,双目含怒,吼道:“袁苍山,我不想和你废话!六年前你神神秘秘和我合伙,就是为了办你的武术学校为自己提供内力供应筹钱对吧?!你以为装了变声器,每次都是以面具示人我就不会知道你的真面目了吗?!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
南奉天说话间,马二已经和袁苍山过了十招,这十招马二占不到半点优势,而袁苍山脸上笑意不减,双脚仿佛粘在地面上,只用单手便应付了过去,身体动都未动过。他道:“哦?你有什么秘密,不妨说来听听?”
南奉天与马二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一个攻其上盘,一个打其下盘。他腿功极佳,难以捉摸,周白清看得一时眼花,只听南奉天道:“南奉天从来不是一个人!我和胞弟时常互换身份,你第一次来联系我时我们已经开始调查你了!你和我的所有交易录音对我都录了下来!还有你亲手画下的两张路线图!更让我找到了你当年犯下周家血案的证据!我逃到泰国就是为了躲你!我知道你心狠手辣早晚会拿我开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身边安排多少女干细?!我告诉你吧!马二才是我真正的心腹!”
袁苍山哈哈大笑,他接下南奉天和马二的所有招数,气息依旧全无,看上去一点都不吃力,期间他向后退过两步,但又很快回到了原点,单手既是拳又是掌,偶尔还杂糅了精妙的指法,打得马二和南奉天毫无胜算。南奉天一个飞腿踩在了袁苍山小腿上,脚尖竖起,双手展开,用了招大鹏展翅自己飞出三步远,站定了看袁苍山,接道:“我胞弟入狱后见到周家小子还以为你已经死了,结果……你心狠手辣,别怪我今天手下不留情!昨天我已将所有收集齐的证据交给了警察,你是逃不掉的!”
袁苍山压肩,抖动右边肩膀,动作轻巧,看似在抖动灰尘,只是被他肩膀撞到的马二却立即飞了出去,摔在倒吊人墙上,又砸到地上,吐出两口血。
周白清握紧了拳头,袁苍山武功之高深,就算他刚才也加入战局,结果也不会比现在好。
袁苍山抖抖袖子,对南奉天道:“你的证据?想给自己脱罪伪造的证据还差不多。”
南奉天道:“你以为你的邪门功夫能赢过我?我刚才不过试探你一二!你这门功夫需要靠吸取别人内力维持,你吸收了这么多人的内力,难道你不知道内力混杂不纯会导致什么结果吗?!”
袁苍山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看来南先生还是做了番调查的,你说得没错,这门功夫罩门确实在此,当年我炼成二层功夫便开始遍寻名家想要吸收他们的内力,结果遇到的第一位名家就害我失控,走火入魔,清醒过来时这一整家人都死在了我手上。”
他说到这里不由看向周白清,周白清脸色铁青,双拳紧紧攥起,全身都在发抖。袁苍山看着他,进而又道:“不过还得多谢这一家四口,那次之后我就掌握了窍门,懂得如何控制了。”
周白清再难忍耐,明知他冲上去的一套拳法绝不可能伤及袁苍山分毫,也还是冲了出去!
袁苍山对此喜闻乐见,依旧单手迎敌,五指并拢成如来掌形,一掌拍去,掌风顶住周白清拳劲,还将他推出数米。周白清不甘心,重又找上袁苍山,袁苍山似是不耐烦了,直接伸手握住了他右拳,手腕稍一转动,周白清脸色大变,收手不及,只能等袁苍山将他放开,他右手五指全都变了形,跪到地上,惨叫连连。南奉天见状,一咬牙再次对上袁苍山,他那手点穴的本事在袁苍山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就算点着他穴道,也会瞬时被袁苍山冲开,再说他那门变化无穷,看得周白清眼花缭乱的腿功,近得了袁苍山的身,却只能像蜻蜓点水,带起微弱涟漪。
袁苍山与他过了二十来招后兴致全无,一挥手,斩断了六名倒吊少年腿上的红绳,他手指一弹,六名少年在空中打个了挺,稳稳落地,如同没有自我意识的玩偶,袁苍山朝南奉天一指,他们立刻朝南奉天围了过去。南奉天没料到袁苍山还有这一招,眼里失色,道:“你……你竟然已经!”
艳阳天也是一惊,而袁苍山又放下了更多少年,一波朝马二去,一波朝周白清去。唯有艳阳天,他留他清静,与他面对着面说:“师兄,你我这一战,必定有生有死,生死状可要签一份?”
艳阳天道收起了惊讶,叹道:“既然你已练完九层魔功,看来生的必定是你,死的必定是我了。”
袁苍山道:“哈哈哈,师兄过奖了。”
艳阳天道:“当日念及你是走火入魔,我一时心软放过了你,我若死在这里,就是对我从前妇人之仁的报应,动手吧。”
袁苍山颔首,却没人动手,两人只是直直站着,互相看着,艳阳天在拳中聚气,内力猛窜与毒血纠缠在一起,害得他无法定下心来,心神混乱,他心知以他现在身体状况,与袁苍山对峙,他只有一招的机会,假如一招不能致命,那他今日必定死在袁苍山手上无疑,可袁苍山如今魔功已成,要一招夺他的命,谈何容易?
艳阳天能做的只有等,他能等,但袁苍山显然等不及了,他先行出手,风一般飘到艳阳天身前,右手一个探手直取咽喉,他这路手法不躲不藏,近艳阳天身时艳阳天已经看穿,他眼神在袁苍山身上疾速扫过,叠肘推开他手,顺便用小指拿下他手腕一处穴道,袁苍山右手立时瘫软下来,艳阳天趁势接个美人挂画,这画挂出去,没把袁苍山挂到身体腾空,他下颔接下这全部力道,头一仰,下腰空翻,落地后瞅着艳阳天说:“好,师兄果然还是师兄。”
艳阳天强忍下喉口涌上的腥甜鲜血,他知自己已经输了,袁苍山绝不可能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他下一手出的绝对是最大的杀招!为抢占先机,艳阳天半步上前,以五行拳金拳起势,前手拳劈向袁苍山,袁苍山这次双手出击,右手掌叠在左手掌后,掌心内喷出一股灼热气息,仿佛无形的火在他掌中燃烧,一条火龙自火中诞生,朝着艳阳天就张开了血盆大口!
艳阳天体内筋脉逆行,气血空虚,光是出招就已经让他难以支撑,更别说还要挡下这火势汹汹的一击了。袁苍山这一掌完完全全打入他体内,艳阳天捂住胸口喷出口鲜血,解决完手上六人的周白清赶紧冲到他边上,艳阳天推开他,嘴里还在不住吐血,他脸上布满虚汗,周白清给他搭脉,他脉搏非常虚弱,几乎感觉不到。袁苍山拍拍衣服,斜眼瞥他,又打下一波少年人去围攻马二,南奉天将这群少年人点穴定身,他虽还有余暇,但是也已经气喘吁吁,汗水淋漓了,马二之前已经吃了袁苍山一靠,一条胳膊几乎被废,只能靠另一条胳膊勉强应付,他也逐渐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四人败的败,倒的倒,残的残,而袁苍山还是毫发未损,他看着艳阳天与周白清道:“周家小子,未免我师兄死时心中还不明不白,这里这封信你替我读给他听吧。”
艳阳天意识已经模糊,周白清接了袁苍山扔过来的一封信件,正要去看,艳阳天却一把握住他手,说:“我死得明明白白……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