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清道:“我不是你师弟……”
艳阳天笑了,道:“是,从眉山下来后你就再不是我师弟了。”
他低下头捧着杯子喝药,杯子想必很烫,把他双手都烫红了,但他无知无觉地坐在那里,安详而沉静。
周白清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试探地问道:“院子里那个小子,听说是你徒弟?”
艳阳天抬起头,眼神蓦地犀利,寒光乍现。周白清竟被他看得怕了,双手背到身后抓在了一起。
艳阳天道:“是我徒弟,路上随便捡回来的,怎么了?”
周白清道:“看着有点……眼熟。”
艳阳天道:“你若一错再错,我这次绝不会轻饶了你!”
他狠话才撂下,又咳出一口血,周白清百感交集,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他肩给他顺气。艳阳天喘着粗气靠在他怀里说:“你要是还把我当你师兄,就听我一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周白清接不上话,艳阳天道:“魔功已经让你神智不清你自己知不知道??我那天与你一战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对不对??长此以往,你必被魔功侵蚀,苍山……现在废了武功还来得及,我和你再上眉山去找那疯子,那疯子一定有办法!”
他说到激动处,整个人都在发抖,周白清不得不附和着他,道:“我知道了,魔功我不会再练。”
艳阳天又问:“那芷凤的事?”
周白清道:“等师兄与她离婚,我就带她走,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会给她幸福。”
艳阳天连声说好,周白清低头看他,鼻子发酸,眼眶不知不觉湿了。倘若当年袁苍山真这么回答艳阳天的所有问题,或许现在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时间无法倒转,因果早就注定,他不是袁苍山,也无法代替他补救任何错误,成全任何一个人。他只是艳阳天捡回来的徒弟,废了师父武功,带走师母,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周白清低声说道:“事不过三,我第三次扮作你师弟,也是最后一次……艳阳天,你师弟不会再回来了……”
艳阳天这时睁开了眼,周白清以为他听到自己那番话,可没想到艳阳天开口就说:“师弟,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我和你在雪地里切磋,你大败于我,明天的比试你可要小心了。”
周白清又难受又气,挣扎着放开了艳阳天,起身道:“我不是你师弟……”
艳阳天躺着看他:“怎么?武功长进了点就连辈分都不认了?你爸没说错,你就是缺教养。”
周白清撇头:“你别说了!”
艳阳天偏数落他数落得更加起劲,一口一个师弟,听得周白清再难克制,扑到床上压住了他,扒开他衣服便说:“你不就是想你师弟和你干这档子事吗??好,那我当你师弟,你满意了?你高兴了??”
艳阳天羞红了脸,一巴掌扇了过去,周白清耳朵里嗡嗡作响,清醒了些,翻身下床对艳阳天道:“师兄你睡吧,我有事要出去。”
艳阳天气恼地瞪着他,周白清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跑去六楼的健身房打了三小时拳才算发泄完一身的不痛快,可上楼时偏又遇到徐耀祖,徐耀祖看到周白清,便拦下他打听艳阳天的下落。
“你找他就找他,找我干什么?”周白清道。
徐耀祖道:“我三哥和我说了,你和他是师徒,他早上不是和你叙旧去了吗?”
周白清道:“我不知道。”
徐耀祖道:“没想到你思想这么保守,看你年纪也不大。”
周白清笑了:“我怎么保守了?”
徐耀祖道:“就是看不惯两个男的在一起,不是吗?”
周白清微笑道:“你明天不用上课?作业写完了吗?”
徐耀祖道:“我认识他可能没你认识他那么久,不过我们两个你情我愿的……”
周白清让他打住:“我问你,你知道他多大岁数了?你爸妈知道吗?你还没成年吧?谈过恋爱有过女朋友吗?怎么就死心眼认定了这么个人?”
徐耀祖不屑,道:“再怎么说你也就是他徒弟,徒弟管到师父头上,你管得着吗?”
周白清将徐耀祖拉到楼道窗边,他单手撑着墙壁看徐耀祖,嘴边挂笑,道:“你很想知道他以前的事是吧?”
徐耀祖点了点头,眼神却很警觉。周白清道:“那我告诉你,他啊以前最喜欢自己脱光了衣服爬到我床上求我操他,你说他比我都大十多岁,也不害臊,哭着喊着要我干他屁股,每三天都要这么来一回,还有啊……”
徐耀祖不等周白清戏谑的话说完,一拳朝他挥了过去,周白清是个练家子,论反应、身手哪是徐耀祖个毛头小子能比的,他不单躲开了徐耀祖的拳头还反手掐住他手腕脉门,将他按在墙上,道:“你不是想知道吗?听不下去了?我一点都不保守,男的和男的又怎么了,他更不保守,是个男的就要,连下面毛还没长齐的学生都不放过。”
徐耀祖咆哮:“你他妈闭嘴!”
周白清松开他,拍拍上衣,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自己找去,找不到就报警,报失踪,别来烦我。”
徐耀祖右手疼得他挪不开步子,只好眼睁睁看着周白清走远,他歇了好一会儿才从安全通道往楼下走,慢吞吞下了两层竟他遇到了两个面熟的人。徐耀祖看到他们,灵光一闪,问道:“老李和老王,对吧??”
老李和老王冲他笑:“刚才在楼下遇到三老板,他正找你呢,说和你说事情说到一半一转头你就不见了。”
徐耀祖道:“你们是我三哥的朋友吧?”
老李笑着,老王清了清喉咙。
徐耀祖道:“我要报警!绑架案!还请两位警察大哥帮个忙!”
老李和老王对视一眼,道:“那我们边走边说?”
徐耀祖点头,转过身往带着他们上楼,道:“被绑架的那个人你们说不定也见过,我怀疑是他徒弟绑架了他,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找那个绑架犯。”
他将艳阳天和周白清的模样大致描述了番,老李和老王认真听着,一个走在他前头,一个跟在他身后,一同往六楼去。
天色将晚,楼道上的日光稀薄,待徐耀祖再回到六楼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
周白清当然没有绑架艳阳天,是艳阳天在他的房间彻底住下了。艳阳天模糊地知道自己现在是一支武术队伍的赛事顾问,把陈十七看作这支队伍的教练,傅白玉呢,则是坐镇大会的医生。这些人物身份他都没记错,只是这些人他全都不认识,有几次他看到傅白玉时眼里流露出几分惊讶,仿佛他认识她,却搞不清楚她怎么到了这儿,还成了医生,天天给他看病。他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傅白玉和他解释过一次,告诉他,他是被人下了迷乱神智的药,加上身上还有点长生蛊留下的副作用,才会记忆混乱,神智不清,可艳阳天听了就忘,转头又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后来傅白玉也懒得解释了,每次艳阳天问他,她给他喝的是什么药,她就答:“感冒药。”
至于周白清,艳阳天还是记得的,他偶尔会回到收周白清为徒的那段日子,便记得他有一个徒弟,每天早上都要带他上早课,晚上他放学回来就盯着他写作业,他这个徒弟性子硬,打他骂他,眼里都含着泪了也不哭下来,总是到了夜深人静时自己躲着哭鼻子。而现在这个周白清,他看不到,他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袁苍山。艳阳天还经常觉得奇怪,问过周白清一次,问他:“苍山师弟,你总打听我徒弟的事情干什么?”
他对袁苍山的记忆也很混乱,前一秒还在和他温温和和地说话,说点徒弟的事,芷凤的事,后一秒就会立即翻脸,目露凶光,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袁苍山不能一错再错,回头是岸。
周白清为艳阳天的事去找过三老板,问起艳阳天吃的药是哪里来的。三老板道:“那天我在路上遇到艳阳天师傅,他手里就提着三包中药,上头有个医院的地址,我看艳阳天师傅不太清醒,就把他带回了家,后来给那个医院打过电话,说了自己家的地址,每月他们都会寄药过来。”
周白清道:“那医院地址您还有吗?”
三老板道:“不瞒你说,我自己去找过,那个地址根本不是什么医院,后来电话再打过去也没人接了,快递我也去问过,每个快递员都是从储物柜拿的包裹,因为对方给的钱多,他们也都给寄了,也查不出什么。我就想这个药怪古怪的,就没给艳阳天师傅吃了,结果三天不吃,他就开始吐血,吓得我打了120,送去医院,好几个医生都看不出个门道来,我还试着联系过傅医生,结果她那段时间在闭关,联系不上,我只好继续让他服药。”
不过三老板还是把医院地址和剩下的几包药给了周白清,周白清拿到地址和药包后找傅白玉商量,傅白玉看了看,道:“这个药方是在我以前开给艳阳天的药方的基础上弄的,只是开药的人在里面混了绵麻香和鲲尾草,而且那时候从眉山下来我就怀疑艳阳天身体里的长生蛊没有根除。”
周白清道:“傅医生你从前说长期服用长生蛊会神志不清,对吧,那有可能人会疯疯癫癫吗?”
傅白玉道:“蛊我接触得不多,按照长生蛊的效用,疯了也说不定。”
周白清道:“解了艳阳天身上阴阳蛊的是他在眉山的师父,那个人本身就有些疯癫……或许他也中了长生蛊,所以只有办法解了阴蛊,没法完全解掉长生蛊。”
傅白玉道:“有可能。”
周白清道:“但是我有些想不通……对艳阳天下药对什么人会有好处?”
傅白玉道:“从前傅珍珠还活着时倒有很大可能是她,毕竟她偷看到过我给艳阳天开的药方,在蛊这方面也是行家,但是傅珍珠已经死了。”
周白清抬起眼皮,道:“千真万确?”
傅白玉想了想,也不敢下断言了,只道:“尸体我见过,骨灰我也领到了,就算她没死,那她这么吊着艳阳天,不像她作风。”
周白清道:“确实,如果是她干的,她一定将艳阳天收监一处,日日盯着。”
傅白玉点了点头,凝眉问道:“那个三老板……真的没问题?”
周白清一顿,旋即陷入沉思,傅白玉道:“找到艳阳天的是他,给你地址和药的也是他。”
周白清道:“确实,故事都是他和我说的,但是如果他骗我,又是为了什么?”
傅白玉道:“那就得看艳阳天神志不清对他有什么好处了。”
周白清应了声,问道:“那绵麻香和鲲尾草能解吗?”
傅白玉道:“解是能解,只是需要的一剂药引实在太过罕见,我只能先用别的药物先克制这两种药的药性,等找到那药引就好办了。”
周白清道:“药引怎么找?需要我帮忙吗?”
傅白玉道:“我已经通知人去查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吧。”
周白清道:“那还得麻烦傅医生了。”
傅白玉上下看他,似是有所感出,闲闲问道:“看你平时斯斯文文,挺懂礼貌,怎么一碰到艳阳天就没了耐性,不耐烦得要命?”
周白清笑着摇头,傅白玉看他笑得实在够假,又道:“徒弟变师弟你也算混升级了。”
周白清强撑着笑,道:“我不耐烦?他认错我,我哪次不是顺着他意思和他说话?他把我认成我的杀父仇人我有说过一个不吗??”
傅白玉看他自己踩进了陷阱,好整以暇地说道:“才说呢,这不就不耐烦起来了?”
周白清无力狡辩,转过身道:“我去楼下找陈十七问问明天抽签的事,有事打我电话。”
傅白玉朝他挥了挥手,回屋看艳阳天已经睡下,便也离开了。
周白清直接去了六楼的健身房,因为武术比赛的关系,这幢湖滨酒店相当于被武术行家们包了场,而这些行家平素最爱来健身房交际,来自五湖四海的武林高手此时在这里齐聚一堂,各种方言混杂,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周白清找到陈十七时,几支南方来的队伍正凑在一起用白话聊天,周白清听了会儿,大家都在讨论这届才引用的新赛制——及时抽签,现抽号码现比赛。
对于新赛制,有人表示了担忧,有人就跃跃欲试,一个两鬓斑白的精瘦男子道:“之前比赛是提前三天话你知你对手是哪一个,就给了你三天时间研究对方,怎么拆,怎么破啦我倒觉得没什么趣味。上一届不就是还有人倒卖内功心法口诀吗?还真有人去买了,结果呢,买回来发现都是假的!买的人就不服气了啊,把卖的人喊了出来,原来卖的人是故意用假的口诀骗人,谁要是看了拿几套口诀就以为自己抓住了别人的脉门那就正好中了他的计!”
一个穿黑衣的方下巴男子道:“卖假心法的就是林家的林老五,他还卖了本林家心法,哇,你要是按照他那个心法去研究破解的路数,那就正中他下怀,被他吃得死死的啦。他平时就好鬼马,一些小事就算了,到了大场面还这样,林家面子上怎么挂得住?被人踢爆后林老五就被禁赛了,连他儿子一起都被逐出家门,本来雷老大的雷敏敏和林老五的儿子定的娃娃亲,也吹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周白清一抬眼就看到雷敏敏朝他走了过来,雷敏敏还是那张标志脸孔,那身短袖短裤的打扮,一双长腿踩着高跟鞋走着猫步穿过繁杂的人群,走到了周白清跟前。众人见了她,议论声陡然小了,周白清笑着和她打招呼,雷敏敏道:“你那天的烤串,谢了啊。”
周白清道:“不用谢。”
雷敏敏道:“下次我请回你。”
周白请笑笑,雷敏敏扫了眼他身边的人,道:“我看就明天吧,请你们吃一顿好的遣送宴。”
陈十七看着她,没说话,倒是他身后有人看不过眼,回了句:“还不知明天遇上,回家的会是哪个。”
雷敏敏红唇一抿,没找到了说话的人,指了圈跟在陈十七后面的三个年轻徒弟,冲周白清努努下巴:“这些小子明天要上场?”
周白清道:“那你们呢,听说雷老大这次三位高徒出马,看来对冠军志在必得啊。”
雷敏敏笑弯起了眼睛:“什么志在必得,是冠军啊在别人那里寄放了五年,我们现在是要让它物归原主来的。”
一屋子五大三粗的武人里头女子本来就少,雷敏敏又是个妙龄少女,甫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目光,她一言一行别人都看在眼里,此等狂语一出,不少人都听到了。有人笑,有人不屑,有人畏缩,神色各异,唯有一件事大家保持一致——没人说话了,全都闭紧了嘴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这阵静默维持了足足有三秒才被一串笑声打破,多数人都循着那笑声看去,周白清也不例外,那大笑之人是名壮汉,离他非常远,粗脖子,宽肩膀,身高一米九有余,顶天立地站着,穿件鸡心领的毛线衫,脚踩拖鞋,黑乎乎的脚背和脚趾露在外头。他道:“雷家女子恁大的口气,想来我们家拿走我们的东西不得问问我们老掌柜的意见??”
雷敏敏年轻气盛,口头上都不愿意给人占便宜,二话不说跳到了那大汉面前,道:“我还以为是谁呢,看来何家真是江河日下,人的比赛竟派了头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