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那壮汉又受惊似的瞪大了眼,快速向后退了几步,和殷洛保持距离。
看他这样子,殷洛心里更加鄙夷,脸上也不吝表现出来,道:“你个大男人,畏首畏尾地叫个什么事?她不是你媳妇吗,你怕什么?”心里一寻思,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你莫不是怕被传染上?”
壮汉脸上一白,咽了咽口水:“会,会吗?”
“你都跟她一起同吃同睡三四天了,还这么精神,也没个头疼脑热的,你说呢?”殷洛好笑道,“不过还是进去看看,别有个万一。”
壮汉头点得像不停啄米的鸡,嘴里连连说“好”,噌地一下窜进大堂。
殷洛见此景,不禁弯起嘴角。他抬眼打量眼前这间小小的医馆,朴素的牌匾上,正明堂三个字端端正正,凛然大气,一如其名。望下来,里面大厅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真是小啊,殷洛心里想着,突然感到似有一束目光紧紧盯着自己。偏头一看,那个之前护着青年的黄衣妇人正站在门边直直地瞧着自己,目光绵长,似是含情,有隐隐的情绪在眼底流动。
被殷洛这么一瞧,那妇人像是如梦初醒般,忙温和一笑,上前一步道:“公子是穆大夫的朋友吧?来来,进来坐坐吧。”
殷洛也报以微笑,随着妇人进了大堂,到一处小桌旁坐下。妇人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中端着一盏茶,递给殷洛,笑道:“妾身是黄轩的继母,今日多亏公子和穆大夫替他解围,妾身在此替小轩先谢过公子了。”说罢,朝殷洛福了一福。
殷洛忙放下茶盅,起身去扶,道:“黄夫人莫要客气,连初与黄公子交好,黄公子若有事,我和连初又怎会不管不顾呢?再说,治病救人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职责所在。今日之事,夫人实在是不必放在心上。”
女子微微低头,温婉一笑,而又抬眼道:“公子宅心仁厚,是病患之福。公子请坐。”
殷洛微红着脸,说了句不敢当,顺着她的话坐下,道:“我姓殷,名洛,夫人直接叫我殷洛就好。”
女子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欣喜,惊讶,感慨,亦有一丝的失落与了然。她喃喃道:“殷洛……你姓殷啊……果真呢……”
殷洛不明白她说什么,看样子,似是又沉浸到某种思绪回忆里去了,目光悠远,面上似喜似悲。他坐了一会儿,感觉气氛有些奇怪。捧起茶盅喝了一口,瞥到连初那边忙的热火朝天,正想向女子提出去帮个忙。那女子忽然抬头正视他,唤道:“殷公子。”
“嗯?”殷洛不得不继续坐住,看她又低了低头,似是有所犹豫,便道:“黄夫人想说什么,但说无妨,殷洛知无不言。”
女子看了他片刻,终于下决心似的开口道:“殷公子,不知……月冕庄殷剑扬殷二公子,与公子是何关系?”
殷洛手中的杯盏一颤,洒出几滴茶水。他也不去擦,只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女子,眼中流露些许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若说是,自己根本就没见过殷剑扬,坊间的只言片语实在是做不得数。目前较为妥当的还是做否认说,但心中隐隐觉得眼前的女子知晓一些事情,一些关于自己双亲身世的事情。最后只道:“他……我们……我不好说。”
见他沉默半晌后仍迟疑吞吐,女子却似是松了一口气,神色也缓了不少,弯了弯嘴角,道:“殷公子不便明言,妾身明白。只是殷公子与殷二公子长得实在太相像,一见公子,总不免让妾身忆起一些陈年往事,殷公子莫见笑。”
自己和殷剑扬很像?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么说来,殷洛倒是回忆起之前忽略的一些细节,比如乔若依和楚燚看见自己时眼中那一瞬而过的诧异与疑惑。“不知黄夫人与殷,呃……我爹,”殷洛努力平静地吐出这个陌生的字眼,“认识吗?”
女子顿了片刻,眼中有喜有悲,末了,无奈苦笑着摇头叹道:“这,都说是陈年琐事了,都过了二十年了,现在提来也没什么意思了。”
二十年?殷洛心中一动,他放下杯盏,伸手抓住女子的衣袖,轻轻扯了扯,有些撒娇般地恳求道:“黄姨黄姨,您就跟我说说嘛!我也好想知道,呃,我爹年轻时候的事情呢,他从来都没告诉过我。您就行行好,跟我说说呗?”
连称呼都改了,这近乎倒是真把女子套住了。她望着殷洛,笑得温柔。但殷洛总觉得这笑容并不是给他的,而是通过他那张的面容,去看到另一个人。
旧事旧事,也无非关乎恩怨情仇。
黄夫人现如今名叫黄小婉。这并是不她的本名,只是幼时被卖来卖去,换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早就忘了本名,最后流落到菁州最大的烟花地,凤舞楼。或许是天可怜见,当时的新花魁身边正巧缺一个服侍的丫鬟,去新来的姑娘们中挑选,便一眼挑中了她,顺便起名小婉。她勤恳本分,做多说少,从不和其他丫鬟们一起背地里议论主子。
她在凤舞楼中待了八年。在第六年的时候,她换了第十二个主子,秋芷水。她这一伺候,便是整整两年。第八年的时候,她已经二十有三了。老鸨难得良心发现,允诺她等秋芷水出了楼,给她找个合眼缘的嫁了。这个合眼缘的人,便是黄轩的父亲。自此,她终于有名有姓。
至于殷剑扬,无非就是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做丫鬟虽然辛苦,但至少不用每天迎来送往,倚楼卖笑。只是有时候,客人却不是那么好说话。那次,有个当地的富绅,在凤舞楼喝醉了酒,想要秋芷水不成,便发了火,抓起黄小婉便是一顿拳打脚踢。那醉汉打得起兴,竟拿起有一人头颅大小的酒坛子要往她头上砸。黄小婉想躲,但浑身是伤,动不了,只能绝望地看着酒坛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突然,那醉汉连着手上的酒坛子一起飞出了两丈远,后背撞上廊柱,“咚”地一声掉下来,倒地不起,摔在地上哼哼唧唧骂骂咧咧。她回头一望,一个身着月牙白色的少年勾着腿坐在二楼的围栏上,面容俊美邪魅,一双黑眸中似有点点闪光,如缀满繁星的黑夜。他薄唇微挑,手握琼杯,轻轻摇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自语道:“怎么还在吵?”手中一动,杯盏飞出,眨眼间,那醉汉惨叫一声,头上几道细细地血流顺着额边耳后蜿蜒而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她还怔怔地坐在地上,突然眼前一道白影。她愣愣地抬头,那少年已至眼前,含笑看了她一眼,倏尔将她打横抱起,而她只惊叫一声,就听见他清亮嗓音响起,语气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味道:“这附近的医馆在哪,你知道吗?”
她鼻尖萦绕着少年身上的气息,很清新,像是雨后的空气。她又愣了一会儿神,少年就这么笑吟吟地看她。她忽然反应过来,脸上立刻一阵发烫,心跳得很快,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不,不用去医馆,奴家房里就有药,还有,公,公子不必如此,奴家自己能走……”
“你房间在哪?”还没说完,少年便应声打断,强势而不容抗拒。
“四,四楼转角第二间。”
少年抱着她就走。她余光瞥见地上躺着的人,有些担忧道:“哎,等等……那个人会不会……”
少年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放心,死不了。”
她被少年抱回房,一路上都不说话,或者是根本说不出话。少年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又照着她的话找到治跌打损伤的药。涂药的过程中,她的心一直以快于平常的速度在胸腔内跳跃,皮肤也随着少年指尖的碰触而渐渐发烫,脑中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好了,没事了,你休息吧。”她闻言惊醒,看着他转身,施施然已至门前。突然想起,她还不知他的名字。“公子留步!”情急之下脱口喊出,声音大到连自己都是一怔。少年开门的手一顿,回头望来,眼眸含笑,似是在问何事。她脸一红,轻声道:“奴家还不知公子姓名。”
少年潇洒一笑:“殷剑扬,殷商的殷,利剑的剑,飞扬的扬。还有事吗?”
殷剑扬。每一个字都在心头滚过,留下印记,经久不灭。“今日蒙殷公子相救,奴家感激不尽。日后公子若有需要,奴家定当衔草结环相报。”她自然知晓自己的话不过是一说,活着一世,自身尚且难保,又怎能帮得了别人。只是,心里却是想着,若是能跟他多说上一句话,也是好的。
哪知少年低头一笑,竟真想了想,道:“好啊,那眼下,我有一个小麻烦,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呢?”
她眼前一亮,说话的声音都些发抖:“公子只管说便是,只要奴家办得到,定当万死不辞!”
“嘻嘻,没有这么严重啦,都说了是小忙了。”少年笑吟吟地摆摆手,“你知道秋芷水的房间在哪吗?我今日初到菁州,听闻秋姑娘姿容卓绝,素手弹筝,琴艺天下无双,想来见识见识。只是我问那老鸨,她跟我说秋姑娘有客了,不能见我,那我又心急,只好自己去见她啦。”
她面上在笑,心中却一点一点地凉透。看来自己是伤的不轻,连眼睛和鼻子都酸胀不已。历经风霜,又在这风月场中摸爬,见过男子无数,她始终自闭心门,不去想,看过听过后就忘了,她的房间也从来未让男子进过。只是今日,这个少年,不仅仅踏进了自己的房间,还走进了自己的心房。尽管心痛,但嘴上还是笑道:“秋姑娘今日虽有恩客,却不会留太久。公子若想见,奴家可以去帮公子安排。”
“真的?那真是多谢姑娘了!”少年脸上笑容瞬时灿烂不少,满室华灯都不及他耀眼。
够了,够了。她心道,这个人终究不是自己能奢望的,能让他对自己这样一笑,真的就够了。
殷剑扬在菁州只待了一个月,便不得不离开。其中原因,黄小婉未讲,殷洛却能隐隐猜到。但自己想知道的部分,关于殷剑扬与洛颜心之间,黄小婉只字未提。殷洛思忖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黄姨,那你知道,他和洛颜心之间的事吗?”
黄小婉还沉浸在回忆中,听闻此言,表情僵了一瞬,随即脸色有些难看。她别过头去,语气不太自然:“这个我不知道。洛小姐是门名小姐,天之骄女,她的事,怎是我一个小丫鬟能知道的?”
殷洛并不放弃,但黄小婉却似铁了心般,任殷洛怎样求,都只说不知道,最后干脆闭口不言。殷洛无奈,只好先留下,再另想他法。
第三十七章
楚暮白在外办事回来,去到书房,就见楚齐立在门口。“他回来了?今天怎么样?”
“公子,殷谷主说今晚歇在正明堂,明早回来。”
楚暮白手中动作一顿,须臾才道:“知道了。那你回去正明堂吧,那片地方杂乱,别叫他出什么事。”
“是,公子。”楚齐应完,转身离去。
楚暮白进屋坐下,想了片刻,对身旁的楚修道:“你现在去一趟静阁,跟静公子说,我今晚过去。”
“是,公子。”
白天众人忙这忙那累得人仰马翻,连初吃过晚饭后便草草洗漱一头栽倒呼呼大睡。殷洛虽也累,却因有心事而睡不着,抱着枕头思来想去,最后披衣出了门。
他敲了敲黄小婉的房门,自报姓名后,好一会儿都没动静。正当他哀怨着该不会吃了闭门羹之时,房中之人终于幽幽道:“进来吧。”
房内,黄小婉唤殷洛过去坐。她衣饰整齐,发髻未拆,面前桌上放着一只纯白酒杯,旁边却没有酒壶酒坛之类。殷洛走近了,方才发现这只酒杯杯口处有一个缺口,被中空空如也。他心下有些了然,笑了笑,道:“黄姨,还没睡呢?”
黄小婉抬眼看他,道:“要是睡了,你现在不就得在门外喝西北风了?”
殷洛有些尴尬,道:“呃,黄姨知道我会来?”
黄小婉无奈一笑:“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真的不知道。再说,你知道了你爹跟别的女人的事,对你和你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殷洛沉默一阵,才道:“黄姨,您知道我今年几岁吗?”
黄小婉微微皱眉:“十七、八吧。”
殷洛笑了笑,道:“我早在今年五月就过了二十岁的生辰了。”
“什么?”黄小婉有点吃惊。二十岁,她清楚记得殷剑扬今年三十有六,那岂不是在殷剑扬十六岁之时,便有了他?自己与殷剑扬相识之时,他便是刚好十六岁。
殷洛又道:“黄姨,您知道我娘是谁吗?”
黄小婉静默不语。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听人说,殷剑扬虽是月冕庄的二公子,但不知为何,平日里很少与月冕庄往来,逢年过节也不见人影,在外神出鬼没的,要得到关于他的消息就很难,更别说知道他是否婚配成亲。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是谁都好,最初的悸动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一缕思念与牵挂,很轻,却一直都在。不管是哪个女子,她都会祝福。但是,殷洛接下去的话,却让她更为吃惊。
“我娘,就是洛颜心。师傅给我取名为洛,就是为了纪念我娘。”
黄小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洛,洛颜心?这不可能!”洛颜心在殷剑扬离开菁州不到三个月就死了。就算有孕,一个死人怎么可能生孩子?
殷洛淡淡道:“我娘生前与我师傅相识已久,我师傅眼不聋耳不花,总不可能认错人吧。再者,外界传言,洛颜心是被烧死的,面目全非。既然如此,又有谁能断言,死的那人就一定是她?”
黄小婉吸了口气,抚额叹道:“但是,楚家禁卫森严,她又是在自己的房内被发现的,再说,由洛老爷和楚庄主还有乔姑娘,就是现在的楚夫人都去确认过尸身。”
殷洛抿了抿唇,道:“一个烧得焦黑的死人,一个面容未改能言语的活人,您觉得,哪一个被错认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可是……”黄小婉“可是”了很久,却发现自己根本接不出话。最后只能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殷洛沉默半晌,才平静开口道:“我是早产儿,我娘在我出生之时便因失血过多而死了,当时的她甚至没能说出我父亲是谁。所以这二十年来,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我爹是谁。至于‘殷’这个姓氏,那是师傅为我阴差阳错选中的。无忧谷中,除了连初,其他人都是像我一样的孤儿,从小不知亲情为何物。我们虽然无父无母,却并非无人疼爱。连初的父母很照顾我们,他们陪伴在我们身边的时间甚至要多于陪伴连初。但他们毕竟不是我的爹娘,有的时候难免克制不住会去想。当然也想不出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娘的相貌,我出生后还没睁眼我娘就死了。更别说爹了,那个时候我压根就不知道是谁。后来,我出谷了,一路到了菁州。听了一些事,见过一些人。我有想过去找殷剑扬,但听说他根本不在月冕庄,没人知道他在哪。之前您问我与殷剑扬的关系,不是我隐瞒,是真的不好说。”
殷洛突然凄凉一笑:“黄姨,您可能不知道,我娘在怀着我的时候,便身中剧毒,还影响了我。说来真是惭愧,这么多年,我读了这么多的医书,为很多人解过各种各样的毒,却还是没有办法根除我身上的毒。医者难自医,说的真是对。”殷洛面容哀戚,语气苍凉,眼神中有着不甘,绝望,无奈,悲哀与失落。黄小婉看着他,突然心中涌出一丝痛意,这份心痛,与当年殷剑扬笑着问她知不知道秋芷水时的心痛极其相似。她听见他平静的声音中有着隐隐的颤抖:“黄姨,我时日无多了。我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找去挖掘这些我不知道但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黄姨,当年真相如何,我只求一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