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闻优是楚家的一名小仆从,原本是在寰安轩做事,临时被楚暮白派到了起合居。起合居本来是一处闲置的院落,如今住了人,本以为会热闹一点,哪知道比原来好不了多少。平日里来往的除了定时来打扫院落的仆从,就只有他一人端茶送饭照顾屋里人的起居。楚暮白几乎夜夜在此留宿,但为了不吵醒殷洛,每次都悄悄地走,也不叫他伺候洗漱。闻优年纪不大,心思不少,人也机灵,大概能猜出楚暮白与那屋主人的关系。不过他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平日里绝对守口如瓶。
他初到起合居的头几天,早早地端了热水在外屋等,等到两盆滚热的水凉透也没见床上的人有醒转的迹象。那人好似习惯睡过午时才起,有时候一睡能睡上一整天,让闻优很是惊叹。于是后面的日子他便干脆偷起懒,每每等到过了正午,看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去,就这么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地过了两个月。
这日,闻优照常在午时时分到起合居。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入,就见殷洛已经披了外衣坐在床上看书,转头一见是他,微微一笑。
闻优“咦”了一声,随后有些慌了神,手忙脚乱道:“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我……”
殷洛放下书,笑着打断他:“这都午时了吧,还早呢?”闻优知道自己犯了错,低着头,满脸通红。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懒人一个,”殷洛说得一派自然,脸上带着清然的笑,倒也没有一分愧疚的样子,“光吃饭不做事的大米虫。”
闻优赶忙打住他:“呃,您怎么这么说呢?谁不知道呀,自从公子把您和穆公子请来之后,夫人的病情终于是有了起色了呢,你们都是楚家上上下下的大恩人!”
殷洛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而后如常道:“这都是连初的功劳,我可不能抢。”
闻优嘿嘿笑道:“您这就太谦虚了不是?无忧谷的名头我也听过,堂堂谷主,岂会是浪得虚名呢!”
殷洛心想,这个谷主还是师傅失踪,师兄们谁都不想做,所以才被自己捡了个便宜。他摇了摇头,随口道:“哦?你又从哪听说的?”
“茶馆听书。得空的时候去那里听上一段,还挺有趣的。”闻优见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赶紧殷勤上前侍候。
“是吗?”殷洛想起之前茶馆里发生的事情,心里有些堵,笑不出来。“你若下次再去,也带上我可好?”
“行啊!”闻优一口答应,又想起什么,眼珠一转,讪讪笑道:“呃,不过那些总归是市井之流,这内容真假嘛,嘿嘿,那就不好说啦,就像我听说呀,无忧谷主都是须发花白胡子长到可以当拖把使的老头子,哪曾想是像您这般风神俊秀的人物呐!那时候呀,您就当图个乐趣,乐上一乐,也不要去较真呀……”闻优还真是个小人精,说话间还不忘拍个马屁。不过效果不错,倒也把殷洛说乐了。
殷洛轻松道:“你放心吧,像我整天待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真是无趣到家了,也就是想像你说的,去寻个乐子罢了。”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在我师傅之前的那几任谷主还是鹤发长须的老头来的多一些,说的也没错。”
“那您岂不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呀!”闻优眼神晶亮,嘻嘻笑道。
“行啦!少拍几个马屁又不会死。”殷洛白他一眼,闻优悻悻住嘴。“很多时候,太年轻并不是一件好事。年轻就意味着经验不足,阅历稀缺,不够沉稳。作为医者,这其实是个很大的弱点。”而后似是开玩笑又有些不在乎道,“更何况,我是还没扑腾起来的水花,就快要死在沙滩上了。”
闻优听着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干笑道:“哪能呢?殷谷主年少有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殷洛无语看他,最后只叹一声:“算了,不跟你说这些。”
洗漱完毕,坐在桌边,手拿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面前滚着热气的白粥,看着闻优正在细心照顾窗下的那盆兰花,道:“你叫闻优是吗?说起来,我到这里以后,还没跟你好好说过话呢。”
闻优回过头,灿烂一笑,天真而阳光:“是。您想说什么,知道什么就尽管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殷洛抿嘴一笑,想了想,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闻优想也不想,答道:“十七年。我生在这里,兰姨就是我娘,她是专门伺候夫人的。唔,您应该见过她的。”
殷洛有些惊讶:“兰姨我是见过,不过我没想到她居然是你娘。”
闻优听了这话,顿时苦着脸郁闷道:“怎么,您也觉得我跟我娘不像吗?都说儿子像娘亲,难道我其实不是我娘亲生的?”
殷洛忙道:“当然不是。”本意是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有些歧义,便改口道:“我是说,我跟我娘长得也不像,但当时我师傅是看着我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所以说,有些说法还是不要在意的好。”
闻优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殷洛吃了几口粥,貌似漫不经心道:“楚暮白的爹娘,关系是不是很好呀?”
“当然啦,庄主对夫人自然是好得没话说的。那些大门大户的人家里都是三妻四妾的,只有我们庄主,从始至终都只有夫人一个呢……”闻优说着,还感觉有些骄傲,突然想起什么,脸上笑容不自觉地僵了僵。
殷洛听他突然没了声音,大概能猜到他想起了什么,面上笑容变得有些冷。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一时无话。
殷洛慢慢地食完剩下半碗粥,忖了片刻,笑道:“说起来,我在这里也有两个月了,平日里都闷在屋子里,没病都要憋出病来了。这几日想出去走走,透透气,不过毕竟不是无忧谷,不好乱走。哎,你倒是跟我说说,这楚家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
闻优想了想,道:“藏书阁,就是东边那个像塔一样的地方,那里不许闲人进入。还有庄主和夫人的住处,也不许随意出入的。”
殷洛点点头,半天都没听见他继续,问道:“还有吗?”
“还有?应该没了吧……哦,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地方。”闻优终于绞尽脑汁又想起一个,没注意殷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个地方离这里挺远的,应该在东北方向吧,荒凉得很,平日里没人敢去,也没人想去。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叫……对了,叫倾心阁。哎,也不知道门口那块牌匾还在不在了……”
倾心阁。殷洛默默记下。一见倾心吗?想想之前闻优说的话,还真是……讽刺。“那里……现今有住人吗?”
“当然没有啦。那里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空置了,应该有快二十年了吧。”闻优压了压声音,“听说那里大白天的,也闹鬼呢。”
殷洛心中已有计较,闹鬼一说也自是不信。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知道,那个倾心阁以前住的是什么人吗?”
闻优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似是为难,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勉强道:“听说,住了一个姓洛的女人……哎呀,您就别问了,那个地方其实是楚家的一个禁忌。”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告诉您,只是我也是不太清楚,大家私底下也不让说。再说了,那个地方从来不让人进去,也没人打扫,除了灰尘就是蜘蛛网,想来也没什么好看的……”
“行了,我只随便问问,瞧把你紧张的。”殷洛摆摆手打断他,“哎,只是有些好奇而已,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不去就是了。”不去才怪,殷洛心里默默想着。
“嗯,那就好。”闻优不知他心中所想,放心下来,笑着拍了拍胸脯,道,“您要是想去什么好玩的地方,跟我说,我带您去,菁州城里好吃好玩的地方我都知道。”
“好。”殷洛笑着目送他出门,随后收敛了笑,躺在长椅上歇了歇,等外面日头稍稍过了,才起身出了院门,径直朝东北方向走去。
殷洛顺着石板路,一直绕来绕去,不知走了多久。途中几次遇到楚家仆从,殷洛早已习惯不戴面纱,现如今却是头一回不加遮掩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几乎所有人都神色疑惑,面上却依旧恭敬。待到他走过后,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殷洛并不理会,只顾往前走。但走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什么地方叫倾心阁。前面不远处是一面约莫四人高的墙,墙面上缠满藤蔓,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墙面上嵌着一道小门。殷洛有些郁闷,心里寻思着会不会是走错方向了,都走到人家的后门了。
时值九月末,但午后的阳光依然似火,即使过了日头最猛的时候,散出的余热也蒸得人难受。殷洛粗粗地喘着气,感觉手脚都发着虚。他找个荫凉地方坐下歇了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发呆似的望着四周,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和心累。这么热的天不好好待在屋里,何苦非要跑出来找那个没人想去的地方,受这么些罪,说起来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执着些什么。“何必呢……”他不自觉地喃喃叹道。偶尔有几阵热风吹过,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倒把墙面上那些巴掌宽的叶子吹得一动一动的。殷洛朝那漆黑的门望了望,发现其实那扇门并不小,只是被叶子遮住许多。门把上绕着一把锁,上头锈迹斑斑,有些年头了。
既然不让人走,干嘛白白设了一扇门,还不如填了墙呢。他一边想着,一边瞥了眼门上。茂密的枝叶随风摇动,叶片起落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被遮掩着。他心中好奇,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清咳。
殷洛吓了一跳,手一抖,下意识地回身望去,就见两人直直立在不远处。一个是恩叔,另一个人负手而立,着藏蓝色织锦袍,滚着金丝边,面料上绣着的是……麒麟?那人眼神深邃而凌厉,一眨不眨又一言不发地盯着殷洛,看得他头皮发紧,似有丝丝寒气从四面八方渗入皮肤。他看着那张与楚暮白有着几分相似的脸,就算今日是第一次见面,心里登时也清明得很。
“楚庄主。”殷洛定了定神,开口唤道。他方才有一刹那的慌神,自然没有注意到那人初见他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与疑虑。
楚燚薄唇紧抿,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扯出一丝让殷洛怎么看怎么虚假的笑,道:“殷谷主来我楚庄已然近两个月,未曾想却是一直抱恙在身,叫我这主人如今才见得谷主真容。若有照顾不周之处,殷谷主尽管提出便是。”
殷洛默默低了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怎么会,是殷洛的不是,没有及时拜会庄主,还厚着脸皮过了两个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庄主能不计较已是让殷洛受宠若惊,亦是十分惭愧。庄主仁厚,殷洛必会尽心尽力医治好夫人的病。”
楚燚挑了挑眉,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道:“你师傅好吗?”
殷洛一愣,有点摸不清他的思路,但还是回道:“师傅他老人家早在几年前离开无忧谷,从此不知去向了。”
“哦?真是可惜……”楚燚随后似是想起什么,竟笑出声来,“你师傅是若依的堂兄,如今也就四十不到的年纪,你便称他为老人家。我还比他大两岁呢,你看我莫非也是老头一个?”
殷洛没想到他竟开起来玩笑,一时无语,半天才道:“楚庄主自然风华正茂,正当壮年,是我一时口误,口误了……”
楚燚这事却收了收笑,眼眸更沉了一分,微眯了眼,道:“说起来,我可能真是老了,竟然记不清自己儿子的居处究竟是寰安轩还是起合居了。”
殷洛霎时脸一百,愣在当场。他听着楚燚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殷谷主,这里毕竟不是无忧谷啊,有些地方还是别去,危险。有些人也还是别走得太近,并不合适。”
楚燚等了等,却见殷洛一直沉默不语,还有他越来越白的脸色。眉心微紧,对一旁的楚恩吩咐道:“殷谷主身体不适,你送他回去吧。”说罢,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去。
“……殷谷主,殷谷主……”
殷洛终于在楚恩唤他第六遍的时候回过神来,不自觉地紧了紧满是冷汗的双手。方才楚燚的话像是千斤巨石一般,一下一下压迫着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殷谷主,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我还是送您回去吧。”楚恩把刚才的事看在眼里,也早就知晓楚暮白和殷洛的关系,但始终未置一词,不说好也不说坏,本分地做好自己的事。
殷洛缓了缓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不颤抖:“好,劳烦恩叔了。”
第三十五章
殷洛舒舒服服地躺在大木桶内,悠闲地闭着眼睛泡着药澡,越想今天的事越觉得郁闷憋屈又不甘心,现在想起来,明明每句话都是可以反驳的嘛,好歹他也是跟无数江湖人士打过交道的,虽然那时都是人家有求于他,态度和气焰都不会那么嚣张。只是他没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楚燚一上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虽然说得很隐晦委婉,没有明刀明枪直接一把把他挑翻在地摔个嘴啃泥,但自己还是被震住了。回想自己那时的样子真是……丑态毕露啊。“唉……”殷洛悲哀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气。
连初眼皮一跳,手一抖,将剩余的材料一股脑儿都扔进水中,一脸郁闷地看他道:“喂,你今天又是怎么了?怎么跟个老头似的,整天唉来唉去的?”
殷洛趴在木桶边沿,用一种无比倒霉的语气道:“我今天偶遇暮白他爹了。”后又一想,说不定人家早就叫了人盯着自己了,说是偶遇也是太巧了。殷洛心里忿忿骂道:老贼!
“哦,”连初等了半天还没下文,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就……那样了啊。”殷洛突然含糊起来。
“……”连初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眨了眨眼,道:“所以,你的总结是?”
“楚燚不是好人!”殷洛这句话说得倒是干脆利索,“绝对!”
“……”连初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珠,“你有种就去当着楚暮白的面说。”
“哼哼,我有什么不敢的?本来就是这样,事实!”
连初一巴掌拍开他的额头:“好好好,事实就事实。那你对我哼什么?”
殷洛擦着额头,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片刻后,忽然道:“对了,你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一整天都不见人呢,”殷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撑起下巴道,“不会真去当个坐堂小大夫了吧?”顿了顿,眼珠一转,嘻嘻笑道:“啊?穆大夫?”
“是啊,”连初没好气道,“哪里像你,每天吃吃喝喝什么都不干,小心人家真当你是吃白饭的,把你撵出去!”
殷洛又换到木桶另一边,貌似无所谓道:“每天喝喝茶弹弹琴,赏赏花描描画,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也没什么不好嘛。以前每天都与一些毒花毒草蛇虫鼠蚁打交道,腻了,换换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