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思忖片刻:“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来了一天,连主人的面都没见。”
楚暮白无所谓道:“没关系,我爹肯定会理解的。再说,我看你也不想见我爹,这下不是正合你意。”
殷洛被他说中心事,撇撇嘴,闷声道:“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太累。”要是别人,他不理不睬就是了。但那是楚暮白的父亲,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自己也不好把人家当空气。
“我知道我知道,”楚暮白把人揽进怀里,笑道,“这不是没让你见么。你休息吧,晚膳我可能不能陪你用了。我会让人给你送来,你就算吃不下也要吃一点点知道吗?我会检查的。”
殷洛悻悻地点点头。楚暮白看着没精打彩的样子,不禁暗暗好笑,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一口,温柔暧昧道:“晚上我会来陪你。”说完,满意地看到殷洛的脸颊和耳廓红了。
“要走快走,我要睡觉!”殷洛红着脸推开他,胡乱蹬掉鞋子,连外衣都没脱,一把扯过棉被闷头盖上。
楚暮白脸上笑容愈胜,临走时还不忘再叮嘱一句,让殷洛一定要吃饭。
书房。
楚燚端坐在紫檀雕花桌案后,眼神锐利,眉宇轩昂,一张年逾四十不惑的脸保养得十分得当,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面前摆着楚暮白递上来的厚厚一叠帐簿,他只草草地翻了翻最上面的那本,粗粗地扫了一眼,淡淡道:“没什么大问题吧?”
楚暮白站得笔直,神色恭敬,答道:“大的问题倒是没有,只是有很多的细枝末节……”
楚燚打断他:“没有大问题就好,那些小事睁只眼闭只眼就好,反正也都心知肚明,那些小头就让他们赚,只要大头都在我们手上便好。”
“是,我知道了。”
楚燚点点头,想了想,语气缓和不少:“去见过你母亲了?”
“是,”楚暮白一想起乔若依,心里就泛起一股难过酸涩,顿时忧容满面。“爹,娘她似乎很不好。”
楚燚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和浓重的无法掩饰的哀伤。他闭上眼前,重重地吸一口气,沉厚的声音中透着一丝疲惫:“我知道。”犹豫了片刻,道,“你带来的那位,他怎么说?”
“还未细诊,不过殷洛说,他心里有数,”语气中带了一丝不确定,“我想,还是会有希望的吧。”
楚燚听后脸上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只微微点头道:“好吧。”两人沉默半晌,就在楚暮白以为楚燚不会再有什么话,正打算退下时,楚燚突然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楚暮白一愣,随即反应道:“一点小伤,不碍事了。爹你不用担心。”心里蓦然涌过一阵说不出的情绪。
楚燚目光复杂,定定地看了楚暮白良久,才挥挥手,调开眼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是。”楚暮白依旧像过去那般,什么也没问,径自退出房间。
第三十三章
殷洛在起合居小院无所事事地待了两天,因为眼睛的缘故,每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偶尔会起来瞎拨几声琴,在不大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两圈,研究研究种在院中四周的花花草草。楚暮白在白天很少来,去他住的地方也时常不见人影。不过一到晚上一定会来。两人如胶似漆甜甜蜜蜜,殷洛也没问什么时候给乔若依看病。楚暮白不提,他自然也不急。
终于到第四天,殷洛被叫去乔若依的住处。他和连初在里面花了近三个时辰,出来后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酸痛疲累。之后又和连初细细商议讨论了好久,才最终定下初步诊治方案。不过乔若依的身体毁得太厉害,其中有些步骤怕她吃不消经不住。所以在头两个月还是让连初给她调养身体,改善体质。故在这段时间里,殷洛完完全全是白吃白喝的清闲散人一个。
不过这段时间可着实辛苦了连初,这些日子跑遍了菁州大大小小的医馆药铺,每一帖药都亲自精挑细选过。这几天跑下来,他发现一点,几家大的药铺中的药材明显要比其他小药铺要贵出许多,而几乎所有的小药铺和医馆都处于药材紧缺甚至断货的状况,就算是有存的药材也是一般都用不上的最次等货。连初倒不是在乎钱财方面,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在越州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不过他还是每天风尘仆仆地往一家一家小药铺地跑,只因为有一味药在大药铺医馆都无法买到。倒也不是有多珍贵稀奇,只是此药寻常的用法是取根弃叶,故一般药农在贩卖的时候都直接剔除了叶片,而他恰恰需要将它连根连叶地入药。而此时药生长的季节已过,没办法去找药农要符合心意的药材了。
其实,若是直接用去叶的也未尝不可,只是药效差了些许。在医术治病方面,连初同殷洛一样,对药材选择,工具使用及步骤安排方面都非常严谨和执着,力求做到最优,最不喜欢将就了事。只是现在若再找不到,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此时,连初正站在一间名唤正明堂的医馆前。医馆规模确实小,只有一间店面的大小。之前看下来的几家,最小的也占了两间店面。已经是十几天了,这家医馆应该是最后几家了。连初在青天白日下深深地叹口气,深知也没什么希望,不过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好了。
小医馆里面的环境还不错,桌椅台凳虽然陈旧,但都被擦拭地一尘不染。靠墙的药柜排列整齐,每个抽屉的左下角端端正正地刻着药名。不过来看病的人却不多,不大的厅堂只稀稀拉拉地坐着两三个人。一个长着一张四方脸,身着暗黄色衣服的青年正在为一个面色枯黄的老妇人诊脉。
连初只向那人瞥了一眼,便朝着一排排药柜扫去。他很快发现目标,对正在称量药材的伙计道:“这位小哥,你们这的瑁瑛石有带叶的么?”
那伙计一愣,看他一眼,道:“有是有,不过我们不直接卖。”
连初一听说有,心里瞬间一喜,嘴角翘了一半,就听见对方说不卖,顿时有些傻眼了。他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几分,有些生气道:“为什么不卖?你知道我这几天跑遍了菁州就为寻这带叶的瑁瑛草么?好不容易找到你这有,你你,你居然跟我说不卖!不成!今天你不卖也得卖!”说到后来还气势汹汹地撸了一把袖子,最后不忘很霸气又欠揍地补一句:“老子有的是钱!”
伙计本想跟他理论一番,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迟疑起来,话到嘴边都变成了长长的“呃”“啊”,眼睛望向坐在一旁坐诊的青年。
那青年咬着笔杆,犹犹豫豫地写下一张药方后,站起身走到药柜前,先将方子递给伙计让他抓药,然后才对连初抱歉一笑,有些腼腆道:“这位先生,真是对不起了,现下正明堂的药材正是紧缺,所以只能先给在我这看过病开过方子的人,暂时不外卖。真是对不起啊,对不起了。”他一连说了几个对不起,态度诚恳恭敬。连初本就不是爱找麻烦的人,这时自然面色缓和许多。“那你就当我在你这看过病,需要瑁瑛石来治不就得了。哎呀,做人不要那么死板嘛。”说完还摆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青年咬着唇低头思忖,连初不忘在旁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道:“大家都是做大夫的,体谅体谅嘛,我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啊,要知道那什么什么,呃……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好吧好吧,我给你就是了。”青年忙抬手打断他,背过身去打开那格抽屉,道:“你要多少啊?”
“有多少来多少,我全要了。”
“啊?这,”青年转过身,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这个,其实连叶的瑁瑛石,一般不会拿来用药的。但是因为我小姨身有顽疾,所以才特地问了药农要了这些。虽然有一段时间没用上了,但也保不齐之后的日子里……”
“哦,那一半总可以吧?”
“嗯,可以,我这就给你取。”青年笑笑,有些偏黄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连初就近坐下,舔舔发干的嘴唇,忍不住道:“呃,你们这里有水喝吗?我,我好渴……”
“哦,有的,我马上去给你拿……”青年正欲将手上的药材放归原处,从连初左手边的门帘后出来一个中年女子,手里端着茶盅放到连初手中,对青年淡笑道:“不用你啦,我来就好。”
“小姨,”青年笑着唤一声,道,“您怎么不在里面休息呢?我说过啦,外面的事情我和阿天两个人能够应付得来。”
“总是一个人闷在屋里也不好,还是需要出来透透气的。”那女子虽近四十,但保养得还可以,除了笑起时眼角有不可掩去的皱纹外,看上去十分温婉端庄,娴静美好。“既然有人需要,那就多给人家一点好了,我就算要用上,也用不了多少的。”
“不用不用,我也用不上许多的。”连初听罢,忙摆手摇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女子看着连初,温和道:“先生不必客气,救人要紧。”一顿,垂下眼想来想,接道,“听先生刚才说,先生自己也是个大夫,是吗?”
“是啊,”连初挠挠头,“我姓穆,穆连初。夫人喊我连初就好。”
女子微微点点头,娓娓道:“穆大夫,我们家小轩医术钻研得不精,底子也不好,只跟着他父亲学过两年的医,让穆大夫见笑了。”
“哪里哪里,”连初大口大口喝着茶,心道,难怪青年看病时犹疑,开出的药方过于繁琐,对症是对症了,但用药不精不简,抓药技巧也如此生涩。不过他还是由衷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本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我夸赞还来不及,又有何可笑之处呢?”
青年将药小心翼翼地包好,挠了挠后颈,脸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自报家门道:“小,小生姓黄,单名轩,穆,穆大夫好。这是我的小姨。”
连初也附和着干笑两声,他还真不习惯别人称呼他大夫,以前别人最多喊他公子,不过听着可顺耳,顿时心中升腾起一种自豪和满足,还有隐隐的责任感。他对黄轩道:“你别小生小生了,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我才十八岁啊,你怎么也有二十四了吧?”
“是,呃,我今年刚好二十四岁。”黄轩点着头道。
“穆大夫是最近来的菁州吧,可有在哪家医馆坐堂问诊?”女子声音温柔,面上和蔼可亲,不由得让连初想念起他母亲了。
“我不在医馆,我是跟我朋友一起来替楚家的夫人治病的。”连初笑道。
那女子一听,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没逃过连初的眼睛。她迟疑道:“是……城西郊的楚家吗?”
“是的,现任家主是楚燚,当家主母是乔若依。黄夫人认识她们吗?”连初看着她,语气如常道。
黄夫人淡淡一笑,道:“在菁州,谁人不知道楚家?我就算是个无知的小妇人,也多多少少听过一点的。但认识就谈不上了,我们小家小户的,哪能跟那些人物认识呢。”她不太自然地调开目光,缓缓道:“我只知楚夫人似乎是得了怪病,看了很多名大夫都没有用。穆大夫年纪轻轻却有如此精湛医术,真是不简单呐。”
连初面不改色,一脸谦和道:“哪里啊,全靠我那位朋友,我只是给他打打下手罢了。”一顿,话锋一转,问道:“黄夫人在菁州住了很久了吗?”
“是啊,我自十岁到这里,从漂泊无依到落地生根,一晃眼,也近三十载了。”那女子轻叹一声,目光变的绵长而悠远,仿佛回忆起往事,那时的景象一一浮现眼前,历历在目。
连初长长地“哦”一声,低头抿一口茶,又道:“我看别家的地方,坐堂的大夫至少有八九十年的医龄,像黄大夫这样的,只怕不多呀。”
黄轩有些尴尬得笑道:“我自知医术不精,只恨没能早些随父亲学医,现在弄得着医馆这么清清冷冷的,真是对不住他老人家,想必九泉之下也不放心吧……”说到后来头和声音都低了不少。
女子打断他:“没事,小轩,你别这么说,你本就志不在此。我知道,你情愿别人叫你一声黄夫子胜过黄大夫。你只是太孝顺了。两年前你爹顽疾在身,自知活不长久,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有人继承这正明堂,你就是从那时开始弃学从医。他遗愿如此,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说是吗,穆大夫?”
“是啊是啊,”连初忙连连点头附和着,又想了想,眼珠转了几圈,突然笑道:“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来做这里的坐诊大夫吧,怎么样?工钱随意,不给也没事。”
“真的?”黄轩眼前一亮,随后又愁眉道:“穆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想,我爹还是希望我亲自来接手的。”
“不,我倒是觉得,你爹想要把正明堂坚持下去的原因,就是希望这个地方能够治好更多人的病痛,把健全的身体从病魔的手中抢回还给人们。而且,自从城中那几家药铺兴起之后,药价飞涨药材紧缺,穷人根本看不起病。所以你爹才希望有人能将正明堂继续开下去,以平价的医药,挽救更多的生命。”女子的目光温和,透着坚定和鼓励。“所以,让穆大夫来是最好不过了。他医术精湛,必定能施恩于更多的人。”
黄轩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连初,认真地点了点头,竟有些激动:“好,我,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穆大夫了,你放心,工钱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连初笑笑,随后想了想,疑惑道:“黄夫人方才说,城中药材紧缺是怎么回事?我看很多大药铺里的药材柜子里都装塞满了,可一到你们这种小医馆药铺,就净是些最次等的货色?”
女子有些无奈地叹道:“你既然在楚家,那你应该知道有个大夫叫王隆昌吧?”
连初点头:“嗯,前些日子叫我朋友给从楚家撵走了。他怎么了?”
女子一顿,面色有些古怪,道:“难怪,前些日子城中那几家药铺又将药价提了几成,许多药农都不卖药材给我们这些小医馆了。”
“啊?这有什么关系?”
黄轩有些愤懑又无奈道:“王隆昌是几年前来到菁州城的,他是江南那一带的名医,在菁州这边也有些名头。他一到这里,就先后开了几家药铺,并强行收购了当地几家大的医馆。他似乎与菁州官府有些关系,他自己的本家似乎也很有来头,曾听说有个心有不甘的掌柜放言会死守自家药铺,坚决不卖,结果几天后被人发现吊死在房里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敢怒不敢言,有怨有怒却无处发,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在那之后,王隆昌先是以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从绝大部分药农手里购得药材,再大幅调价,渐渐得便控制了整个菁州的药材市场。然后他又开医馆收起了学徒,费用很高。不过据说学成之后的那些人还真是有本事,至少比我这个半吊子的大夫强多了。”
连初有些难以置信道:“还能有这样的人?”他本来觉得那天楚暮白这么对王隆昌还有些过分了,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但听了这话,他觉得楚暮白做得还不够,至少还应该多摔他几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