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洛趁他愣住,迅速挣脱他的手掌,慢丝条理地单手捧起茶盏喝一口,神情似笑非笑,似嗔还喜道:“依我们风流倜傥的楚公子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楚暮白表情有些奇怪,讪讪道:“呃,这个……”
殷洛摆摆手,悠然道:“我看是假的,他说你不会武功。”
“我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武艺,别人只道我只是个文弱书生。这点我日后再跟你解释。我想说,那个,呃,”楚暮白淡定地解释完后,突然结结巴巴起来,“我以后……我保证,以后只会有你一个……”
殷洛却笑着打断他,一脸从容道:“你不骗我,我很高兴……也不用向我保证什么。之前不是说好,过去的事互不追究了么,如今你还这么紧张干什么……哎,好了好了,别说话了,听书吧。”
听他说得自然,楚暮白心里一时间山花盛开,晴光一片。
第二个上来的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黄肌瘦,有点獐头鼠目的感觉。他讲得是江湖轶事。老百姓不仅仅是对于居庙堂之高的九五之尊感兴趣,对江湖上那些豪气冲天侠肝义胆的侠士,和令众侠士趋之若鹜的晦涩难懂的武功秘籍也是好奇心十足。一时间小小的厅堂也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那中年男子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还做了个捋须的动作,徐徐道:“在下今日要讲的,是现今江湖上,最神秘,最可怕,却也是最不为人知的一个组织,那就是,”尾音拖长,一顿,一扫台下被成功吊起胃口勾起好奇心的人们,面有满意之色,继续缓缓地,一字一句,字正腔圆道:“那就是,飘,渺,楼。”
飘渺楼三个字一出,有人好奇,有人疑惑,有人不屑,有人轻嘘。只有殷洛和楚暮白两人心里俱是震惊。
楚暮白握着殷洛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强压住想要冲上去一把揪过那人衣领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坐着,眼神瞬间变为一片冰冷。他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查出飘渺楼,并且也只查出一点皮毛而已,而这人却随随便便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轻易地说出口,怎能不叫他心生惊疑。
那人浑然不觉,脸上是一派轻松,清了清嗓子续道:“飘渺楼,据说至少已经在江湖中存在了三十年。它被称为楼,却并不是一座楼。飘渺楼中有两个当家人,一位楼主和一位尊主,听说都是青年才俊,但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有人见过。两人分权掌管飘渺楼中大小事物,平时在各地各自为政,也不多见面。飘渺楼中设有九个分堂,分别由九个堂主执掌,各自之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说互相连面都没见过。下一任堂主的人选也是由上一任堂主自行决定,无需通过楼主或尊主认可,只需告知一声即可。”
“你问飘渺楼是做什么的?呵呵,据人说,主要是做做生意。不过要说这生意二字,那里面的名堂可就大了。飘渺楼什么生意都做,卖皮卖肉,替人夺命,以及情报消息,这三个是铁定少不了的。有人说,每个堂主手下养着一批杀手,每一个拿出来放在江湖上一比,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听说就算是那些杀手全加起来,也还是打不过那九个堂主。有消息说,那九个堂主都是各自身怀绝技,武功卓绝,心思一流,在楼里地位仅次于楼主和尊主,有时候做事甚至不需通过楼主……”
楚暮白冷静地听着,早已将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是有人故意让他这么说。那说书人不会一丝一毫的武功,说话间用了很多“据说”“听说”等字眼,一眼看去就知他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却在有些地方说的十分细致,很多细枝末节连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忽然,一记暗器从背后破空飞来。楚暮白耳目聪敏,虽然当下立即能辨出那支镖并不是冲他们而来,但出于本能,电光火石间,一把揽过殷洛侧身闪避。那记暗镖来势迅猛,不偏不倚,正中说书人的眉心。极快,极深,几乎整支没入,末端泛着点点寒光。那人一滴血也没有多流,依旧保持着上一刻的表情和姿势,就这么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大堂内一时间似是被瞬间定格,鸦雀无声。但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惊恐地尖叫着,四散逃跑。随后更多的人收回神,铺天盖地的叫喊声哭骂声四处响起。有人拼命向门口挤去,有人慌不择路地钻到桌子底下,更有人直接吓得六神无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被迎面跑来的人撞个满怀。场面一时间极度混乱。
忽然从四面八方飞进几个东西,人们还没弄清是什么,就听堂中瞬间爆出几声巨响,整个大堂刹那间充斥着浓浓的黑烟和一阵刺鼻强烈的烧焦肉味,还有一股遮掩不去的血腥。哀嚎惨叫声此起彼伏,但过不久俱衰弱平息,只剩死寂。
殷洛有点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晕了头脑,周遭一片嘈杂,什么也听不清。楚暮白牢牢搂紧他,在那几颗火药球飞进来的刹那,闪身进入侧边的茶厅迅速破窗而出,将真气提到极致,一个飞身凌空横越数丈,眨眼间人已在十几丈开外,带着殷洛直接回了住处。
“这是怎么回事?”殷洛惊魂未定,粗粗地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杀人灭口。”楚暮白边思忖边解释道,“那个说书人明显是拿人钱财受人指使,我本以为,指使他的人估计是想将飘渺楼的存在公之于众,借悠悠之口来传播。但之后既然有人杀人灭口,那就说明,飘渺楼并不想浮出水面,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所以,你是说,那些火药球和暗器都是飘渺楼的人放的,目的是想让听到看到知道飘渺楼存在的人统统杀掉?”
“应该是吧。”楚暮白黑眸暗沉,神情严肃庄重。
“那我们逃了出来,他们会不会追着我们不放?”殷洛瞬间忧容满面。
“刚才并没有人追上来,你别担心。”楚暮白轻轻拍拍殷洛的肩安慰,一顿,又道:“你的眼睛怎么样了?现在还看不清吗?”
殷洛听他突然转了话题,一怔,道:“好多了,能看见大致轮廓了。”说着还转过身去,一指书架,道,“那边第一个,青色的花瓶;第二个,白白的,应该是玉雕吧;第三个,是木雕吧。”其实殷洛现在还是无法看清那些东西,只是待得久了,摸过听过便能知晓。现下也不知道楚暮白的想法,只是单纯不想让他担心。
“那好,我们再休息一天就出发吧。”
“出发……去菁州?”殷洛心里莫名打了一突,手指顿在空中。
“是啊,”楚暮白从背后环住殷洛,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幽幽道,“伤都好的差不多了,这边的事物都早就处理完了,再说,两个月没回家了,我也……有点想我娘。”最后一句话是含在嘴里说的,声音轻如蚊蚋。
“……那好,我去叫连初准备一下。”殷洛收回手,定定神,暗笑自己想太多,杞人忧天了。
第三十一章
菁州地大物博,物产丰饶,人口众多,十分富庶。一进城,就闻得一片人声鼎沸,市井如潮,热闹程度比起延昌镇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车在城里行了半天,穿过数条热闹繁华的街道,人声越来越少,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宅邸前停下。楚宅门庭大敞,早有一干家仆出门相迎。楚暮白轻松一跃下马,几步至马车前,将殷洛小心地扶出来。待人下地后也不放手,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搂着他的腰,动作姿态甚是亲密。那些家仆见状,个个面色如常,神情依旧恭敬。
时值正午,马车内外明暗相差甚大。殷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定睛一看,发现周围竟然黑压压站着这么多人,一时又慌又窘,忙挣了两下从他怀里出来。楚暮白见他露在面纱外那一点点耳朵上沿已经有些发红,暗自偷笑,想再逗逗他,又转念一想,还是不要迫他太紧,便作罢了。
一行人中站在最前的一个灰衣中年人上前,对楚暮白抱拳弯腰,深深一揖,恭敬地叫了声“公子”,又微微侧身,对殷洛一揖,道一声“殷谷主”,随后又对楚暮白道:“公子这两个月在外奔波辛苦了,老爷让公子和殷谷主先去沐浴用膳,稍事休息,两个时辰后在大厅相见。”
“恩叔这么多礼干什么,殷谷主也不是外人。”楚暮白笑得诚恳。
楚恩把两人刚才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下几分了然,神色波澜不惊。他也不拘泥,上前拍拍楚暮白的肩膀,对楚暮白左看右看,点点头,慈祥而亲切道:“这么久不见,感觉又高了不少啊。回来了就好,快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账目要是没什么大问题,晚些再禀报给你爹也不迟。”
“行,我知道了,谢谢恩叔。恩叔不用管我,去忙您的吧。我带殷谷主四处走走。”楚暮白说着,拉过殷洛的手。他握得很紧,殷洛试着挣了挣,没成功,只好放弃了。“对了,恩叔要安排殷谷主住在哪里?”
楚恩瞥一眼两人十指相扣额手,稍稍思忖,道:“属下暂时安排了殷谷主住在起合居,不知公子可有何想法?”
楚暮白住的地方叫寰安轩,他虽然非常想让殷洛跟自己一起住,但自己父亲必定会有微词,便只好作罢。起合居就挨在旁边,离寰安轩最近,现在看来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他点点头,“嗯,起合居不错,恩叔有心了。”
楚恩淡淡一笑,稍稍一揖,道:“那属下先去忙了。”说完一转身,带着一部分家仆离去。留下的家仆开始有序地帮忙卸下车上马上的东西,将马匹一一牵下去。
“哎,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规矩真多啊。”刚刚人多,又都注视着他们,殷洛有些紧张,一句话都不敢开口,眼睛也不敢乱瞟,始终低垂着眉眼。现在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理他,心情放松不少,胆子也大了起来。
楚暮白笑着捏捏他的鼻子,道:“又没有叫你遵守,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一个人要是在你们一群规矩守礼数的人里面,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还不被笑话死?”殷洛轻哼一声,皱着眉闷声闷气道。
楚暮白失笑道:“你和连初是客人,谁敢笑话你们?”一顿,又道,“谁说你没做相没站相?我看着就挺好的呀。”
“也就你会觉得好。”连初小声嘀咕,声音含在喉咙里,模模糊糊的,换来殷洛一记瞪眼。
“你说什么?”楚暮白一时间没听清。
“他没说话,你听岔了。”殷洛仰起脸,将手一摊,道,“不是说带我四处走走吗?怎么还站着晒太阳?”
“好好好,这就走了,我的殷大谷主!”楚暮白无奈中带着无限宠溺。
楚家宅院不比凌波城这般广袤,但楼宇众多,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条条回廊曲折悠长,座座亭台楼阁俱是朱墙黛瓦飞檐翘角,却在各色庭院池塘,树木花草的陪衬下,各显姿态,有庄严万里,有雅致端庄,有内敛深沉。
楚暮白本来在跟殷洛一座一座介绍着,见殷洛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暗忖一番,凑近了道:“你是不是不想见我爹?”
殷洛心里一突,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也不是,我只是,呃,就是那个,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会不会太失礼?”
楚暮白噗嗤一笑,也不管后面还跟着几个家仆,将人拉到怀里,道:“原来是这个,我还当是之前我说我爹有些严厉,你怕了呢。刚才抱着你的时候,感觉你的身子都有些僵了。你是我请来的客人,楚家感谢你还来不及,你反倒这么客气,真是傻瓜。”
“你才傻!我跟你爹无冤无仇,我怕他干什么?”殷洛白他一眼,睁开了他,自顾自的越过楚暮白向前走,比他快了一个身量。
楚暮白看了看后面提着大药箱的连初,略一思忖,几步追上殷洛拉住他道:“要不,我先带你去见我娘吧,我娘人很亲切的,你也可以替她把把脉。”
殷洛知他思念母亲,想着早点见到她,便答应了。
三人来到一处院子,门前牌匾上红漆墨字,一笔一划地勾出“白鹭轩”三字,那便是楚暮白母亲现在住的地方。院子很大,青色的砖地两旁,满满地栽满了白玉兰树,此时花期早已过去,整树的枝繁叶茂,生气勃勃。微风拂过,枝叶悉悉索索地轻摇作响,柔和朦胧,像是树林深处有人在低低私语。
几步来到房门前,门口站着三个人。站在最前的是一个紫衣中年妇女,面容精细端庄,未施粉黛,却风韵天成;中年妇女身后立着一个黄珊垂髫少女,乌溜溜的眼珠不停的打量着楚暮白,脸颊微红,看上去灵巧可爱;另一侧是一个灰袍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后也背着个大药箱,见了楚暮白,立刻眉开眼笑,不停地点着头,叫一声“楚公子”,待看见殷洛和连初,愣住了笑,问道:“这是?”
“无忧谷谷主。”楚暮白简短回了他,面向紫衣妇女笑道:“兰姨,我娘好些了吗?用膳了吗?现在可是睡下了?”
被叫做兰姨的女人对楚暮白福了一福,温温笑道:“夫人知道公子今日回来,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一直念着要先见着公子你呢,”兰姨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头低了低,又抬头望向楚暮白,目露担忧道,“只是,气色一直不见好,午膳也没怎么吃,几乎是原封不动的给端回去了。现在正在服药,王大夫在里面呢,还有殷姑娘也在。公子还是快进去看看吧。”
一听殷碧晴也在,楚暮白本已有些暗沉目色更是一黯,身子僵了僵。殷洛自然也觉察到了,极快地瞥一眼楚暮白,移开目光,垂首不语。兰姨已经为他们撩开门帘,楚暮白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迈步进去。
屋内陈设古朴雅致,又不失华丽贵气,各色家具均是上好质地,摆放得一丝不苟。几人来到内室,便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想必就是乔若依了。边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明眸红唇,一双眉毛细长而浓黑,颇有几分英气。脸上略施粉黛,下巴尖尖,脖颈细长,背部挺得笔直,更显腰身纤细,整个人看上去柔中带钢,透出一种不让须眉之势,着实抢眼。女子的身后站着一个着银灰色锦袍的中年男人,脸上保养十分得当,只有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看起来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不过连初扫一眼就知道此人至少四十出头,说不准快近五十了。
红衣女子闻声,侧过头,微微启唇一笑,眼睛直直地盯着楚暮白,没有一点羞涩,丝毫不掩倾心之意。她慢慢地转过身站起来,走近楚暮白,在离他只有半步时伸出手。楚暮白快速往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背起双手,又靠着殷洛站了站。那女子的手顿在空中,眼神有一丝黯然,但很快消失,脸上笑容更盛,眼神明亮锐利,若无其事地缓缓收回手放置在小腹前,不急不躁,嘴角带笑道:“暮白,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明晰清脆,字字简练不拖泥带水。听她叫得亲切,殷洛浑身一抖,恨不能搓掉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像是被扎进了一块碎石子,膈得十分不舒服。
“殷姑娘此番来菁州所谓何事?”楚暮白面无表情道。
殷碧晴巧笑倩兮道:“我跟你也算是朋友了,你这么久在外,楚夫人寂寞又卧病在床,我来陪陪她说说话不也是正常吗?”
楚暮白不咸不淡道:“那如今我回来了,就不必麻烦殷姑娘了。谁人不知殷姑娘是如今是殷家半个家主,日理万机,想必有很多事等待姑娘解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