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不讲理,”楚暮白摇摇头,思虑半晌,手停在殷洛背上不动了,说话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如一记平地惊雷:“我第一次遭遇暗杀,是在十岁的时候。”
第二十八章
楚暮白十岁那年,曾有一次随他母亲上山进香。乔若依体弱多病,众人恐其当日下山过于劳累,一行人便决定在寺中留宿一晚。那晚楚暮白很早就困了,而且睡得极沉。
他是被痛醒的。
他睁开迷糊酸胀的眼,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捆得很紧,手臂被迫高举过头顶,整个人被吊在一棵树上,四周是漆黑一片的树林,头顶斜上方挂着一只昏暗的纸扎灯笼。眼前有一个蒙面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把正在滴血的匕首,一双深不见底的黝黑眼眸透着森冷阴狠,叫人不寒而栗。
那人没说话,缓缓举起匕首,随意地在楚暮白身上找一个点,刺进去,然后很慢,很慢地划下去。楚暮白张大了嘴想要叫喊,用尽了力气却只能发出细弱蚊吟的声音,喉咙里一阵一阵火烧般得疼。
他挣扎,可每动一下,身上的疼痛就加一分。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白色的里衣里裤已经被血染的透红,一滴一滴地向下滴着血。浑身上下少说也有十几道口子了,可那人似乎还没有罢手的意思,又割了十几刀,最后一刀找在楚暮白的腋下,那是人体最敏感脆弱的地方之一,楚暮白疼着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最后他听到那人终于开口,阴冷低沉,像是对楚暮白说,又像是自语:“今天就到此结束吧。”说着抬头看看天色,喃喃道,“听说明天是个晴朗日子,可惜,你看不到了……”声音渐远,仿佛是最后的诅咒。那人走了,也带走了头顶唯一的光亮。
楚暮白到底是没晕,身上的剧痛无时无刻在刺激着自己。他好不容易平复恐惧慌张的心情,试着挣绳索,奈何无济于事。他咬牙忍着剧痛和寒冷,逼自己要撑下去,就算死,也要撑到清晨,一定要看到明天的第一缕阳光!
身上的痛渐渐连成一片钝痛,伤口表面的血已经凝固,有一个好处是至少不再失血了,身上的寒意愈发明显,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他一次又一次咬破自己的舌尖、嘴唇强迫自己清醒……
当值盛夏,日出时刻很早,楚暮白终是如愿地看到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细细碎碎地落满他凝着血污的身上,脸上。暖色的阳光打在身上,他感觉不出一丝温暖,但整个人似乎是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彷佛一次重生,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的每一寸每一分都开始不安的腾动。他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有些许放松,紧接着开始忍不住想笑,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想笑。他笑得更加剧烈更加欢畅,肆无忌惮的猖狂,全身的肌肉都在不住地随之颤动,嘶哑的笑声在林中飘荡,异常的慑人恐怖。当楚家的随侍慌慌张张地循着声音找到他时,所有人或焦急或放松的表情在看见楚暮白的第一眼都换成了惊恐惧怕,那一瞬间,他们都以为他是从地狱来的恶鬼修罗……
楚暮白面色平静,语气如常,平直的叙述着,仿佛是在说别的人别的事。尽管一些细节处他都做了省略,但足够让殷洛听得心惊肉跳,瞪着空洞的眼睛,一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身上的那些伤疤,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殷洛说不清心里的感受,心痛,怜惜,愤怒,诧异,不解……
“不全是,”楚暮白动了动身子,脸上表情淡淡,“都过了十年,疤痕都淡的差不多了。有些是后来留下的。”
“后来还有?”殷洛失声道。
“是啊,来来回回不下五六次了吧,”语气转入黯然伤感,想了想,道,“楚齐的父亲与楚修的父亲是亲兄弟,都是楚家的护卫。楚修的父亲是在第二次暗杀的时候为了保护我而死;楚齐的父亲是在第四次的时候死的。”
“依楚家的势力,本可请个好一点的大夫用上好的药就能把那些痕迹除了,是我不让。”楚暮白说得一派轻松,甚至微微勾起了嘴角,“不是都说,好了伤疤,就容易忘了疼。这些,能够提醒我。”突然一顿,目光陡然间变得冰冷, “总有一天,我会一刀一刀地还回去的。”语气凛冽彻骨,听得殷洛一阵肝颤。
“那你知道那些要杀你的人都是谁吗?”殷洛迟疑道。
楚暮白沉默片刻,面色缓了缓,语气依旧生硬:“我一直在查,最多也只是知道,那似乎是个杀手组织,名字叫飘渺楼。”
“飘渺楼?没听过……”殷洛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一个人查?楚家不是势力很大吗?你爹娘不管吗?”
楚暮白眸子一黯,目光顿时变得复杂,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爹娘似乎非常不想让我在这件事上知道的太多。我爹只一味督促我练武,我娘总不断让我爹派人在我身边保护……我曾问过他们为什么不派人去查,他们一开始叫我不要管,他们自有分寸,但很明显事情并没有解决。等到我长大了,他们便开始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再后来,我就不问里,决定自己去查。”
“你是说,这件事跟你爹娘有关?”殷洛心里的疑团也越来越大,想到之前尹颜说的事,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对楚氏夫妇的第一印象就不是很好。
“我不知道。”楚暮白似乎是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说,“世上总不会有父母想要害自己孩子的……算了,我们不说这件事了。”
殷洛“嗯”了一声,把头重新埋进被子里不出声了。没过一会儿,门外传来几记敲门声。
来的人是连初。他现在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殷洛肯定还在楚暮白的房间里,还说什么一会儿就回来,都是屁话。他去街上溜了一圈,当然没有带着灵血蟾蜍。他进了一家药铺,买了些药材。青平镇确实是个小镇,连初心仪首选的药材几乎都没有。他只能依着功效,买些差强人意的。回去煎好药,把两个人的药都端了,径直往楚暮白房间走。
连初大着步子进门,一偏头就看见两人躺在同一张榻上,盖一床棉被。他眼角抽了抽,心里微微讶异,站在门口不确定地问:“呃,你们没在做什么吧?”
“都伤成这样了,能做什么?”殷洛不慌不忙地半坐起身子,摸索着理着衣服。
“也对,哎,受伤真是可惜,不然你看的那十几本春宫图就能派上用场了。”连初漫不经意道,表情贼兮兮的,十分欠揍。
殷洛很明显地听到身旁某人传来一声闷笑,听起来像是极力在忍,还能感受到身体轻微的抖动。顿时整张脸加上耳朵,噌地一下全红了。他突然又气又羞,抖着嘴唇用自己可承受的最大声音吼道:“穆连初!你不要逼我把你十岁被狗追吓得尿裤子的事情抖出来!”
“噗哈哈哈!”身边又是一记笑声,而且这一次某人一点都没有想要忍住的样子。
“你!”这次轮到连初站在原地瞬间憋红了脸,可惜一个“你”字出口之后就没下文了。
“我怎么了?”殷洛瞬间有一种胜利的喜悦,神清气爽,仿佛之前看春宫图这件事因为他的成功辩驳就因此永久地抹去不存在了。
楚暮白好不容易止住笑,撑着身子坐起来,温声劝道:“好了好了,你们呀,都不要吵了。”
连初却一拧眉,重重一跺脚,忿忿又无奈道:“我好心好意帮你跑药铺买药,一回来你就这么损我,你除了损我还能做什么?殷洛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就这么瞎着吧你!活该!哼!”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楚暮白看殷洛面不改色一脸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禁疑惑道:“你不生气?”
殷洛笑道:“不生气啊,连初就是这样,他哪一句话是真心,哪一句话是气话,我用脚趾头都分得清楚。”
楚暮白叹一声,语气酸溜溜的:“看来,你们都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
“咚咚——”门板又被叩响,来的是楚修。
楚修进来见两人同在一张床上,楚暮白一只手搭在殷洛肩膀上,姿势亲密。他面不改色,神情如常,分别叫了两人后又简单行了个礼,大大方方,倒是殷洛觉得不好意思,挣了两下,楚暮白手里加了劲道,他一时没挣开,只好作罢。
“怎么样了?”待殷洛不再挣扎,楚暮白才面向楚修问道。
“派出去的人都已经回来了,在密林里发现七具尸体,正是前天晚上在厅堂看见的那群人。”楚修恭恭敬敬地回答,声音沉稳清冽。
殷洛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踌躇道:“那,蔡涛也死了?”
“蔡涛?”楚修一怔,才短短两天,他并不知道前天晚上掳走殷洛伤了楚暮白的人究竟是谁。
“就是个眼角有块红斑的人。”殷洛忙补充道。
“哦,”楚修的神色有些古怪,想了想,“应该是死了……吧。”
楚暮白不满地瞪他一眼,什么叫应该死了,还拖这么个尾音。殷洛却是长长地“哦”了一声,垂下眼睑,有些失魂落魄。楚暮白紧紧手臂,温声安慰道:“不怪你,莫要自责,他不想砍下自己的手臂保命,跟你无关。”
殷洛低低地“嗯”一声,神情还是很低落。
楚修偏着头想了想:“呃,其实,准确的说,是找到六具完整尸体,还有一些碎尸块,差不多拼拼凑凑是一个人。那人不止脸,整个身体被肢解,内脏被挖出绞碎,五官都离了体散在躯干附近,一条手臂上的血液全部冻结,化都化不开;另一条手臂外皮腐烂似焦木。”一顿,又补充道,那血流的是相当得多,地上的沙子都被染红了一片,上面的植被都脱水枯死了。”
楚暮白听着皱起了眉,有些惊异,殷洛更是震惊不已,浑身打了个颤。“这么说起来,”殷洛回忆了一下,道,“那天晚上,我一开始还真有感觉到除了那七个人之外的一个气息,在十丈左右的地方,不过很微弱,然后你们开始交手后,我就没注意了。”
“嗯,我也是。那个人内力不弱,气息隐藏得很好,连我也只能隐约感觉得到。从打斗到结束,那个人的位置几乎是没变过。而蔡涛逃走的方向,正是那人所在之处。我那时以为,他们是一伙的,那人是蔡涛的援兵,所以没有追上去。”
“幸亏你没有追上去,否则就算是追到,也没力气跟人交手了。”殷洛挖苦道。
“是是是,所以说我聪明呀。”楚暮白笑嘻嘻道。
殷洛没好气地哼一声,随后又皱眉紧张道:“也不知那人是谁,竟出手如此狠毒。还有,那人一开始就在那儿,却不是接应。想要杀蔡涛,可是在我们都陷入危险的时候还不出手,也不救我们,真不知道是敌是友。”
楚暮白目光一敛,淡淡道:“是敌是友,日后自会见分晓。”
殷洛听他信誓旦旦的语气,不安道:“你是说那人还会找来?”
楚暮白摸摸他的头发,神情顿时转为温柔:“你不用担心,该来的自然回来,来了也就罢了,要是不来,我们不也乐得自在?”
殷洛听了他的话,心中的不安似是少了许多。楚暮白想了想,对殷洛道:“对了,蔡涛的另一只手是什么回事?为什么会腐烂?难道是你下的毒?”
殷洛淡笑道:“是毒,但不是我下的,是他自己自作自受。”一顿,想了想,解释道,“呃,简单的说,就是他身上有狼蛛果的成分,与我血液里的琉璃草的成分合而成毒。狼蛛果与琉璃草相结合本来不会怎么样,只是遇上血的催化,就变成蚀骨消饥的毒药了。哎,说白了就是药性的相生相克,往细里说了,你也不懂。”
楚暮白“哦”了一声,眼珠一转,忽然在殷洛脸上狠狠得亲了一口,痞痞的坏笑道:“我的殷洛真聪明!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好话人人都喜欢听,但楚暮白这话,殷洛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我怎么就是你的了?胡说八道!”
“咦?哪有胡说?你不是答应嫁给我了?”
殷洛差点被自己的口已经水呛到,空瞪着眼道:“你放屁!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楚暮白你睡傻了吧!再说,老子不是女人!”老子虽然生不出来,但好歹也是能硬起来的……
……
楚修看着床上在他看来是在打情骂俏的两人,眨了眨眼,想了想,觉得自己要紧事已经说完了,剩下不那么要紧的也可改天再说,杵在这里也没意思,便道了声退。
殷洛突然叫住他,面红耳赤道:“楚修你等等!带上我一起!我要回房!”
“不是说好留下来陪我的吗?”楚暮白一瞪眼,示意楚修快走。楚修悻悻地掩上了门。
“谁说要陪你了?”
“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了?我怎么不记得。”
“你睡太多,傻啦,所以不记得。”
“你放屁!你才傻!”
“好好好,那傻子也要睡觉的,所以现在快睡。”
“不是你说我睡太多了吗?怎么还要睡?”
“陪我睡,我没睡饱。”
“凭什么!”
“凭你是我的呀。”
“你放屁!我什么时候是你的了?楚暮白你才睡傻了!”
……
第二十九章
楚暮白一行人只在青平镇休息了半天,用了午膳便赶往下一个城镇。一路上,楚暮白难得没有骑马,跟殷洛连初一起待在马车里。
几个时辰前,殷洛提出让连初在他身上试试金针渡穴之法,亲身指导亲自体验,机会难得。连初一开始犹豫着推辞,殷洛跟他道为楚暮白母亲治病时想必十有八九要用到金针渡穴之法,但自己的眼睛一时半会儿肯定不能恢复,到时候还是要连初来做,现在若不练练手,那时更要出错,人命关天。连初想不出什么来推脱,这才应下来,转头找了书看。尽管殷洛一再告诉他不用担心,就算失手了也没事,但他还是紧张地不得了,生怕出了错。
连初窝在马车另一边拿着书,边看边哈欠连天,但还是硬撑着眼皮。楚暮白见状,递过去一盏茶,对连初笑道:“喝杯茶,醒醒神。”殷洛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正想说应该让他好好休息才是,提什么神啊,要安神才是。
连初这两天忙着照护这两个病人实在太累,一直精神恹恹,抬了抬头,眼神有些茫然:“哦,谢谢楚大哥。”几口饮下,又一头栽进书里。没过一会儿,便开始脑袋沉沉,昏昏睡去。
“是安神茶,”楚暮白看殷洛有些不高兴,在殷洛耳边笑道,“他这几天太辛苦,但他自己又不肯休息,只能这样了。”殷洛听了他解释,知是自己错怪他,嘴里嗯嗯几声,别扭地撇过头去。
两人这两天睡得足,现下是毫无睡意,彼此牵着手,靠在一起吹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压低了声音说着话。
“延昌镇是个大城镇,地大人多,物资充足,人流来往也十分频繁,时常有许多十分珍稀上好的药材卖。”楚暮白道,“而且这是离菁州最近的大城镇。”
殷洛一听菁州,愣了一下,好久才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地虚应一声,暗想,那不就是已经快到菁州了么。闷声问道:“我们还有多久到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