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还是被摔在楚庄大门口的石阶下,他浑身抽痛,蜷起身子缩成一团。他实在动不了,在原地躺了一会儿,看见一个人影从门里走出来,身上背着个包袱,肩上扛着药箱。那人疾奔过来,关切道:“殷洛,你还好吗?算了,我还是先带你去医馆看看吧,再给你找个地方住下,等你好一些了,我送你回无忧谷。”
声音很耳熟。殷洛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眼前人,是楚修。想想也是,楚庄里真心关心自己的人,除了楚暮白,便也只有楚齐和楚修了。他看了看楚修身上的物品,之前已经让连初带回去大部分的东西,剩下的也全在这里了。他无奈地笑笑,忽然想起什么,忍着脸颊上的痛对楚修道:“琴!楚修,帮我把那架琴也拿出来吧,求你了……”
楚修没有一丝犹豫道:“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殷洛坐在地上缓了缓气,开始检查起自己的伤势。脸颊和嘴角一定肿了,方才说话之时嘴角一阵撕痛。后腰基本没有了知觉,他试了好久都没有站起来,左脚不停地抽痛,应该是扭伤了,身上衣服沾了血渍和土灰。现在的自己一定非常狼狈。
楚修很快出来,手中抱着一架琴。他过来将殷洛慢慢地扶起,尽量不碰到伤口,可殷洛还是疼得一阵哆嗦。小心地将他抱上马车,楚修没坐上车椽,单手牵着缰绳,走得很慢。殷洛知道他是为了不颠到自己的伤口,虽然疼痛并没有减轻,但心里感激,尽管痛还是牵起嘴角笑道:“不必麻烦去医馆了,那里的药说不定还没我自己的好呢。”话这么说,不过楚修还是执意带殷洛去了医馆,上药的时候看见殷洛的瘀伤,让见惯生死的他都不免一阵心惊。
两人忙完,楚修带着他到菁州最大的客栈,正准备进去,殷洛突然按住他,道:“楚修,不必麻烦了,你带我去静阁吧。”
“静阁?”楚修心中疑惑,殷洛在菁州有认识的人他不奇怪,可为何偏偏是静阁?那地方可是菁州城最大的烟花之地啊。但他不解归不解,还是尽责地带着他去了静阁。
“楚修,谢谢你。”殷洛微笑地看着一脸担忧的楚修,尽管知道现在自己笑得可能比哭还难看。“就送我到这里吧,我还有一些事,暂时不回无忧谷。”顿了顿,随后又笑笑,“我殷洛今生能有你和楚齐这样的朋友,真是我的幸运,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
楚修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红。而后又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公子他不是有意的,他有苦衷,他对你是真心的,只是今日……”
“我知道,我不怪他。”殷洛的笑容变得有些悲伤凄然,“今日发生太多的事,我一时间都无法全部接受。何况,乔……楚夫人毕竟因我而死,若没有我出现在楚家,她也不至于这样。是我对不起暮白,是我害他痛苦,现在想来,我真的欠他良多,只怕今生还不清了,也还不了了……”看楚修越来越疑惑的神色,殷洛接道:“楚修,你回去吧。若有机会,替我向他说声抱歉,也……告诉暮白,我这一辈子只喜欢他一人。”
“你……为何不亲自对他说?”
殷洛沉默半晌,最后只笑了笑,声音凄婉苦涩:“就当是我求你吧……”
楚修压下心中百般情绪和疑问,只点点头,道:“好。我会告诉公子的,”又不放心道,“那你……”
殷洛摇摇头:“我没事的,你回去吧。”
楚修看看他,最终只说了句“保重”,便转身离去。
“保重。”殷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瞬间黯然,鼻子一酸,忍了忍,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第四十二章
现下是申时左右,大白天的,静阁里客人还不多,整个大堂安安静静的,门里进去不远处有个小厮正在打盹。
殷洛慢慢踱至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看他。那小厮觉得眼前一暗,睁开眼揉了揉,瞧见殷洛的模样便是一愣。这又是包袱又是琴还挑这个大箱子,这个搬家的架势,莫非是来静阁找个饭碗?但瞧那一张脸,哎哟,肿得跟猪头似的,脸上青青紫紫的,看着那身段也是瘦瘦弱弱,难不成是被别家撵出来的倌?
看着小厮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尽是些奇怪复杂的表情,殷洛不禁皱皱眉,他自然不会知道小厮心中所想,‘忖了片刻,道:“我找……呃,云,云……云玘,对了,我找云玘。”
听说他找云玘,小厮脸色顿时一变,神情更加古怪。“你是谁呀?我们云玘姑娘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殷洛不耐地看他一眼,道:“我是谁,说了你也不知道。我找云玘有事,你要么带我去见她,要么让开别废话。”说罢便不再理他,径自向里走。
小厮顿时心中不满,他一把拦住殷洛,目中露出轻慢之色,有些不善道:“云玘姑娘正在见客,不能见你。就算现在有空暇,她可是静阁的红牌,想见她的人多了去了,哪里轮得到你?”
殷洛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嘴里只挤出一个字:“滚。”硬是忍痛挣开那小厮。
“哎!你小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啊!”小厮火大,撩撩袖子,威喝道:“也不看看静阁是什么地方!来呀!给我撵……啊!”他还没说完就被殷洛拿什么东西给砸了脑袋,肿起一块,痛得嗷嗷叫。拿起来一看,竟是满满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带我见云玘,就是你的。”殷洛看看银子,冷冷说道。他实在不想多说话,嘴角刚刚粘上的伤口又裂了。
“你!”小厮虽然生气,但看那袋子的银钱份量实在足,自己犯不着跟银子过不去,便忍下了这口气。
殷洛上楼时走得很慢,一步一喘,眉心紧拧,始终没松开过,额上冷汗淋漓。那小厮起先还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到后来也渐渐不忍起来,忍不住道:“您还好吧?”
殷洛摇摇头不说话。
“看您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殷洛没搭理他。
小厮不死心,试着问道:“您这是得罪谁了啊?给打成这样,忒狠了……”
殷洛狠狠地瞪他一眼,那小厮终于悻悻闭嘴了。
来到一间精致的房门外,小厮扣了扣门,恭谨道:“云玘姑娘,有位殷公子想要见您。您是见还是不见?”
“她不见!”房里传来一个不悦的男声。殷洛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让他进来吧。”紧接着一个柔和的女音传来。
殷洛进屋一看,里面坐着两人,一个姿容艳丽的女子,另一个是……王隆昌。两人相见,面上都有些讶异。王隆昌见殷洛这幅模样,又不免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在白鹭轩颜面尽失的事,心里不禁一阵暗爽。他皮笑肉不笑,有些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殷大夫嘛。殷大夫不在楚庄吃香喝辣享清福,怎么到这儿来啦?啧啧,在菁州城内居然有人敢把殷大夫打成这样,楚公子怎么也不管管?”
殷洛冷眼看他,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他,径自从怀里拿出一件带着红穗的玉饰搁在桌上。
云玘一见那玉饰,脸色瞬间一变,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她笑意盈盈,对王隆昌妩媚道:“爷,真是不好意思,今日云玘怕是要扫了您的兴啦,云玘给您赔个不是,改日一定让您尽兴!”
王隆昌错愕,脸上一阵难堪,不悦道:“云姑娘这是在赶我走?就为了这小子?”又看了看殷洛,目光充满不屑与嘲笑,“就这等程度的破玉石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楚家难道就给殷大夫这点好处?”
殷洛刚想开口,云玘突然一把拿过玉石,目光瞬间变得冰冷犀利,周身的气势变得锋利摄人,隐隐给人一种压迫感。她不带一丝感情硬声道:“王隆昌,别给脸不要脸,让你滚你就给我滚!”
王隆昌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怒意涌起,发狠道:“你说什么?!我来找你是看得起你!你这个贱人竟敢这么跟我说话!给脸不要脸的人是你!你……”他忽然感到四周升腾起一阵强烈的杀气,整个人不寒而栗。云玘冷冷地看他。王隆昌心头一惊,他咽下即将出口的话,忿忿丢下一句“走着瞧”便拂袖离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云玘再面对殷洛时,又是一副温婉娴静的样子,淡淡地笑着,看着很舒服,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温暖。她注视着殷洛,脸上的伤是新伤,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味,方才进来时走路的姿势也很不自然。
殷洛不管她心中做何想法,只淡淡道:“什么时候走?”
云玘不禁讶异他如此直接。她笑道:“殷谷主真是直爽。那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本是可以随时出发的,只是云玘看谷主有伤在身,一路颠簸必然不适。不如谷主先在此歇养半月,等伤好了些再走,可好?”
殷洛后腰伤重,淤青几乎占据半个脊背,如今便是坐都成问题,更不要说长途马车跋涉。想了想,便点头道:“那好吧,我们十日后再走。”
云玘迟疑道:“十日?会不会太短了?你的伤……”她不是大夫却也判断地出,殷洛的伤只十日可是好不了的。
殷洛无所谓地笑了笑:“不会碍事就行。”
“……那好吧。”
殷洛养伤期间又开始闲得发慌,无所事事,除了去茅房,其他时间全都趴在床上等着周公召唤。只是后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睡不着的时候就盯着枕头上的绣花看,一看就是半天,然后又改拿手去抠它,几日下来已经抠坏了三个枕头。房间里整日都充斥着跌打药散味道,到后来又多了一味安神香。
临走那晚,殷洛终于又成功抠坏了一个枕头,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他费了好大一番劲把自己翻过来仰躺在床上。后背还是酸疼,不过比起之前算是轻了许多了,在两盘安神香的作用下,渐渐沉入昏睡。
今夜殷洛做梦都做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蓦然瞥见一个黑影立在几步开外的圆桌边上,心中一惊,一声“谁?!”脱口而出,但在下一瞬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心跳如擂鼓,又忍不住轻声试探道:“暮……白?”
那人影动了一下,随后又像个雕塑般地立在原地,道:“对不起,我本不想吵醒你的……只是安神香用多了不好,你还一点就是两盘,不要命了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掩不去的疲惫,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听得殷洛鼻子一酸,心中难过。“无妨,我有分寸,不会出事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努力平静下自己越来越汹涌的内心。他不奇怪楚暮白会找到他,只是不知他为何而来,是为了自己还是别的原因……
“对不起,那天我实在是……我不是有意的。伤了你,我很抱歉,对不起……”
楚暮白低声下气的道歉并没有让殷洛心里好过多少,但他还是不在乎地笑道:“没事,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我身上再痛,也比不上你的心里的痛……”
楚暮白眼中有光一闪而过。两人谁都不出声。殷洛等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犹豫道:“你娘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殷洛感觉他的呼吸乱了一下:“……还没有。我是偷偷出来的。我……我很想你。”
“哦,”殷洛那一瞬说没心动那是假的,这十多天来自己在清醒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也是用来回忆两人之间那段轻松愉快的时光。只是现如今一切都变了,他实在不知道要给他怎样的反应。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要把那天的事情解释清楚。“那天,你娘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我一时间无法接受,就跑出屋子了。被人拉回来之后就看见你也在,你娘她已经……我什么都没做。”
楚暮白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借着月光打开,殷洛看见里面闪着点点寒光的东西,赫然是自己的四根金针。他心里一凉,凄然一笑,声音透着一股苦涩:“你不信我?”他突然用力撑住床板,颤颤巍巍地坐起来,只是后腰一用力就是钻心地疼,一个不稳就被迫重重往回倒。
楚暮白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到床边,双手及时扶住殷洛的肩膀,小心地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我没有不信你!这是你的东西,我……拿来还你罢了。只是……只是我实在想不通,我娘为什么要……”
看他痛苦,殷洛心里也不好受。他放松气力软软地依偎在他怀抱中,很舒适,很安心,很温暖 ,之前两人温存的片段如潮水般开始浮现在脑海里。殷洛闭上眼回忆了许久,心情平复下来,才重新睁眼,道:“想知道你娘那天跟我说了什么吗?”随后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把上一辈的那些恩恩怨怨娓娓而道,只是隐去了秋芷水和缥缈楼的部分,对自己中毒也只字不提。
楚暮白整个过程中都处于震惊状态,显然难以接受,呆了半晌才愣愣道:“怎么……可能?”
殷洛心中早有预料,感受他胸膛的强烈起伏,低声道:“信不信由你,你也可以回去问你爹。只是他是不是跟我一样的说法,那我就不敢保证了。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罢了。”许久,他从楚暮白手中拿过手巾,在手里紧紧攥了攥,苦笑道:“这针还不还其实都无所谓,反正那套金针我是不会再用了……”他也不知道楚暮白有没有在听,毕竟当初自己也是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渐渐接受。
楚暮白把手掩在脸上,良久才放下,道:“那天,兰姨说我娘有事找我。她跟我说了很多,也没有话头,似乎是想到哪说到哪,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后来才发现不对,那时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跟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暮白,娶了殷家的女儿吧,那是为了你好……暮白,娘对不起你……’……”
楚暮白的声音乍听上去并无波澜,只是殷洛抬手覆上他的脸颊,指尖触及一片湿润。他费力地坐起来,用手轻轻将他脸上的泪水拭去,倾过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又在他冰凉的唇上淡淡一吻。他注视着楚暮白,漆黑的眼眸在暗夜中水润灵动:“明天我就要离开了。我有生之年,不会再来菁州,更不想踏进楚家一步。暮白,今夜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他移开目光,别过脸,一滴泪很快隐没在被褥间,“你,保重吧。”
殷洛背对他,慢慢躺下,不再说话。楚暮白也默默地坐在床边。殷洛的话他明白,自己也不可能再带他回去。两人一躺一坐,不言不语,竟就这样过了一夜。
清晨,殷洛睁着布满血丝的眼,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第一声鸡鸣,很轻,却清晰。然后听见身后有布帛摩擦的微响,之后是极轻的脚步声,最后是门板阖上的声音。他闭上猩红的眼睛,压在脸上的枕头潮湿一片。一夜都维持着侧卧的姿势,半边身子早已麻木。
门又被打开,殷洛倏然一动。“是我。”云玘的声音透着些许的疲惫,看来昨晚也是没有睡好。她迟疑道:“你……我们要不要明日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