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极度嘶哑的声音让两人都是一惊,“今天就走吧。”随后一顿,又抱歉道:“不,不好意思,能帮我一下吗?我……我动不了。”
云玘将他扶起后才看清他的状况,她有些不忍道:“要不我们就明日走吧。”殷洛有些狼狈,却坚持道:“不用,我能走。”说完,哆嗦着手往身上套衣服。
云玘看看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声叹息。
五日后,云玘带着殷洛来到一处院落。院子很大,只是跟一般住人的庭院不同,仔细看看,竟跟自己以前在无忧谷住的冬苑颇为相似。
云玘引着他来到药庐前,道:“九公子说,殷谷主需要的东西都在药庐内,后院养着一些牲畜,供谷主试药之用。”顿了一顿,又道,“九公子还说,若是谷主需要活人试药,隔日便给谷主送来。”
殷洛推门进去,眼前的一张宽大的木桌上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药箱。殷洛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一味药材。他关上盒子,道:“不必了,我不需要活人。阿九什么时候来?”
“九公子说,他今晚就到。”
殷洛想了想,问道:“你是替阿九办事的人?”
“是的。”云玘笑答。
“那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云玘笑容未变,客气而恭谨道:“对不起,殷谷主。这个我不好说,你不如直接去问九公子。”
殷洛淡然一笑:“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阿九的样子与殷洛初见他时并无两样,依旧是吊着一双狐狸眼,笑得让人不舒服。“殷谷主在此还习惯吗?”
“我才在这里待了两三个时辰,无所谓习惯不习惯。”殷洛随口道,手上仔细地把着脉。“你受过重伤?”
阿九笑容未改,轻松道:“我受过的伤很多,不知殷谷主指的重,是哪种程度?”
见殷洛面无表情地看他,阿九讪讪一笑,道:“呃,也不算重,都过去了,这不是还没死呢么……殷谷主对我所中之毒,有头绪吗?”
“三个月。”殷洛收回手,道,“三个月之内,我帮你解掉。不过,你也要帮我办一件事。”
“呃,不能再快一点吗?”
“你怎么不先问我所办何事?”殷洛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阿九眉峰一挑,勾起嘴角笑道:“谷主请说。”
殷洛放下茶盏,抬眼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三个月之内,我要缥缈楼现任一心堂堂主的人头。”一顿,补道,“只要人头。”
阿九面上一僵,终于收起万年不变的笑容,口气也不似之前的嬉笑:“谷主,你何必强人所难。”
殷洛淡淡一笑,道:“九公子难道不知道,要在三个月内彻底拨出公子身上的毒,也是强人所难?”
两人无言对峙良久,阿九终于放弃般道:“好吧,我答应你。”
“多谢。”
阿九犹豫道,“解毒期间,我可能无法长时间在这里。”
“无妨,”殷洛取出一只白瓷瓶,瓶身约有一拳大小,道,“你每隔两三日把血注满瓶身,派人送到我这里即可。不过你的人需要每十日至十五日左右过来一次。”
“好,没问题。”阿九嘴角一弯,只是眉宇间一直微微蹙着。
第四十三章
三个月后。
“殷洛,你又弄死三只。”一个清脆慵懒的声音幸灾乐祸道。
殷洛面无表情地把三只浑身发青的死白鼠用棍子拨到一边的石槽里,撒上药粉,皱眉道:“它们是因你而死的,要报仇也是组队来咬死你。还有,”他没好气的白了一眼,“你高兴个什么劲?它们活了你才有救。”
“没关系,我相信殷洛的。”傅静笑得眉眼弯弯,自信满满。
“哎呀好了,你快出去,别在这里给我添乱!”殷洛不客气地赶人,却在下一刻抓住对方的衣服,道:“对了,帮我把这一槽的死老鼠拉出去,让云玘处理掉。”
“你居然让我家如花似玉细皮嫩肉的云玘做这种恶心的活!”傅静立刻挎了脸,极度不满道,“你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那这次要不换你来做?”殷洛饶有兴致道。
“我来就我来!”傅静挽起袖子,拖着石槽正准备往外走,屋外云玘推门而入,道:“静公子,殷洛,九公子来了。”
殷洛有些惊讶,面色古怪道:“他又毒发了?”
云玘摇摇头,笑道:“不是,他是来兑现对你的承诺。”
殷洛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什么承诺,说的好像情侣似的。”
云玘掩嘴偷乐,接过傅静手中连着石槽的粗绳,道:“静公子也一起去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不好!”傅静不依不让,气壮道,“他怎么能让你干这么脏累乱臭的活?你怎么就答应帮他了呢?”
云玘微微讶异,随即笑道:“静公子,你误会了,平时都是殷洛自己做的,我想帮都帮不上呢!”
殷洛抖抖袖子,掸去身上的杂灰,漫不经心道:“没,其实是我今天不想做,你既然来了就想着让你做了吧。你一会儿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处理了吧,谢谢啊!”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傅静正要跳脚,却听云玘叹了口气,有些神伤道:“静公子也看见殷洛身上的变化了吧,想来是没多少日子了。”
傅静想着殷洛那双血丝遍布红痕青筋交错的手臂和脖颈,淡淡道:“他要我准备的东西,我已经弄好了。我们不懂医术,帮不了他什么,接下来就看他自己了。”他看一眼云玘,道,“你好好陪他,别出岔子。”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也会的。只是,”云玘修眉蹙紧,“我总觉得,听他的意思,他那法子本就是十分的冒险,过程凶险的很,也没有先例……我真担心……”
“要真是如此,那就是他的命。我们能帮的都帮了,剩下的就看他造化了……别想了,走吧。”
云玘心中有想法,迟疑片刻,还是咽回肚中。
去到大厅,看见来人,殷洛微微有些诧异。阿九身边坐着一个黄衣女子,姿容精致,艳若桃李,却面色清冷若冰霜。女子手边放着一只大黑盒子,隐隐有股血腥味。傅静见她,眯起眼意味不明地一笑,不动声色地坐到一旁。
阿九抬起手指,在盒子上扣了扣,笑道:“殷洛,你之前跟我要求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要不要打开看看,确认一下?”
殷洛犹豫道:“这就是一心堂主?”
“确切的说,是他的一部分。”阿九好心补充道:“你说的,只要人头。”
殷洛心中最后一块大石落地,人却没有感觉有多轻松,反而因为回忆起一些往事而变得沉重抑郁起来。他点点头,有些无力道:“不用看了,反正我也没见过他,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说是,那就是吧。”
阿九面色一滞,表情奇怪。傅静轻笑一声,起身走到那黑盒子边上,道:“那岂不是无冤无仇?”转而又看了看阿九,道:“哎,辛苦九公子了。不过九公子真是厉害,竟能请动洪钏的左膀右臂——思琪姑娘来帮你。啧啧,傅某自叹不如啊!”
殷洛:“洪钏?”
“嗯,就是他。”傅静笑着在盒子顶上拍了拍。
阿九淡然一笑:“静公子何必自谦?云玘姑娘也不是个简单人物,静公子还不是一样收入囊中?”
傅静嘴角弧度又深了一些,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对视着,空气中隐隐弥漫着火药味。殷洛懒得理他们,脑中飞快地想着,既然要的东西已经到手,长期藏在暗处的针对暮白的危险就算解除了,那他是不是就不用娶殷碧晴,不需要借助殷家的庇护了?殷洛现在只想飞快修书一封告诉楚暮白这个消息。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黄衫女子突然道:“其实,冤仇是有的。”
三人齐齐看她。思琪抬眼盯着殷洛,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你还记得,那晚清平镇郊外密林中,楚暮白身中奇毒,你双目失明,蔡涛的他的爪牙差点杀了你们。”她瞟了瞟盒子,抬抬下巴,“就是他指使的。”
殷洛瞬间回忆起那晚的情形。他眼睛看不见,只能触及满手的腥稠和冰冷。他神经一紧,有些戒备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忽然心有所悟,“那晚你也在!是你杀了蔡涛?!”
思琪依旧面无表情,并不说话,算是默认。
殷洛不解,指了指盒子:“你是他的人,蔡涛也是。你们是一伙的,为什么后来你又杀了蔡涛?”
“这跟你无关。”思琪面如冰霜,声音坚硬冰冷。她一个起身,对阿九低了低头,道,“既然事情已了,九公子,我先走了。”
阿九长吁一口气,道:“我也没事了,一起走吧。”他对殷洛道:“这处院子便送给殷洛你了,权当诊金。”
“不用了,你也帮我办了事,那就算两清了。”
阿九也不多言,只道:“好吧,那就当我借给你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走了。”说完,径自带着思琪离开。
傅静拍拍殷洛的肩膀,安慰道:“哎,思琪就是这样,冷冰冰的,对谁都不苟言笑,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件利器,杀人的利器。不像我们云玘,这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喜欢她的男人能排好几条街呢!”他弯着眉眼,得意洋洋着,换来云玘没好气的娇嗔:“少在这瞎扯!要我说呢,我们的静公子才是风华无双,不论男女一律秒杀呀!”
傅静厚着脸皮嘿嘿笑着:“过奖,过奖。”
云玘皮笑肉不笑,咬着牙道:“没夸你!”
“哦,”傅静拿手指在鼻下搓了搓,神情委屈。
他们二人调笑,殷洛却没心思参与。方才听了傅静的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和楚暮白是再遇不到了。自己死了一了百了,而他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娶妻生子,继承家业。就算不娶殷碧晴,也会有别的女子。这样想着,还是殷碧晴来得好些,既是表兄又是堂姐夫,还亲上加亲呢。
“殷洛,怎么了?不舒服吗?”傅静担忧地看着一脸苍白的殷洛。
“没事,我去药庐了。”殷洛摆摆手,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摇晃了一下,傅静伸手去扶,却见殷洛已经大步走了出去。“喂!那这个怎么办?”傅静抱着装着人头的黑盒子在后面大喊。
殷洛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跟那些死老鼠一起处理了吧,麻烦你了。”说完还鼓励似的拍了拍傅静的肩。
看着殷洛远去的背影,傅静吸吸鼻子,对云玘抱怨道:“我是不是不该今天来的?”
云玘嫣然一笑:“不啊,我觉得你是来对了。”
傅静:“……”
转眼已至五月中,小院里芍药花开得正艳。殷洛替傅静施完最后一针,连同药方一起,给完他最后一瓶药。
他这两日呕血呕得厉害,胃里反酸,带着血腥味,脊背处火辣辣地疼。全身血红,好似脱去一层皮,皮肤像是变成透明,下面的肌肉血管经脉清晰可见,十分可怖。早在一个月前殷洛就已经重新戴起面纱,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露出的一双眼球血丝遍布。
傅静此次不似平时,停留了好几日。殷洛问起,他笑了笑,道:“这两日要去那里了吧?我送你过去。”殷洛看了看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日,几人收拾好行装,行了两三个时辰,到了一处庭院。这处院子比之前阿九那处要小的多,不过也精致许多。
“要不要休息一日?”傅静看着扶着门板有些疲惫的殷洛问道。
殷洛直了直腰:“不必了,带我去那里吧。”
“……好吧。”
三人到一处房间,推门进去,里面有一个大浴池,深约一人高,几乎占了整个房间,池边沿上每隔约莫一步半的距离放着一盏烛台,共十二盏,池子四角摆着香炉。除了这些,房间里面别无他物。
云玘将水池放满了水,又从殷洛的药箱中取出十二根细长蜡烛,通体幽绿如翠玉。她一根根地摆好点燃,又拿出四盘猩红的盘香,仔细地摆到香炉中,却不急点燃。随后小心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盒中装满一颗颗细小的褐色圆球,仔细看,像是干枯的长草绕成一团。她转头看了一眼殷洛,后者点了点头。云玘深吸一口气,将盒中的褐色草球尽数倒入池中。草球一遇水,倏然伸展开来,变成一条条的细草丝。这些草丝似有生命一般,开始互相缠绕,胀大,每根竟有筷子般粗,水蛇般地不停扭动着。须臾间占满整个水池。
云玘打了个寒战,起身对殷洛道:“好了,你……这就要下去?”
殷洛默默看着满池清水与像怪物一样的金蛭草。半晌,对云玘一笑,道:“云玘,这几月一直有你照顾我,我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我药箱里的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不过是一些药,好在效果还不错,你若是需要就拿走吧……”
“你怎么还跟我如此见外?”云玘一瞪眼,晶亮的眼眸透着一股风情,“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了!”
殷洛飞去一个白眼:“什么好姐妹!小爷是男的,瞧你也不像一般女子,我们是好兄弟还差不多!”
“哼!”云玘假装生气,片刻又柔软下来,道,“你之前跟我说的,我都记住了。殊蛇血烛每日不间断,销神香每三日正午一燃,共十二次。金蛭草在燃香期间会开花,若是……”云玘突然顿住,有些不忍说下去。
“若是金蛭草的花凋谢后,我还没醒过来,那就把销神香的灰沫倒入池中,等金蛭草枯死,就将我的尸身连同我的琴一起火化,”殷洛一脸淡笑着补充,神色自然,好似说的并不是他自己。他顿了半晌,忖了忖,道:“到时候,还要麻烦云玘你让人将我的骨灰送回无忧谷了……”
他缓缓将全身衣物脱去,一步一步地走进水池。金蛭草像是饿极的狼狗遇上了一块鲜肉,疯狂地缠满殷洛的全身,将一端尖利的触尖扎进他的身体,肆意汲取着他身体里的血液。吸了血的金蛭草褐色褪去,渐渐通体呈黄。满池的褐色须臾间变成一片金黄。
殷洛只在一开始时感觉一阵剧烈的痛意,随后很快全身麻木,手脚躯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最后逐渐失去意识,陷入黑暗。
云玘一脸担忧,对身旁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傅静道:“公子,你说他能醒过来吗?”
傅静叹道:“云玘啊,你家公子不是神仙,不是我说能醒就能醒的。”他转了身,道,“这里交给你了,我也要走了。”
“公子,”云玘忙拉过他的衣袖,带着恳求道,“你能不能去明栈……”
傅静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面色也苍白不少。他苦笑道:“明栈?云玘,你真是太高看我了,就算我能进去,恐怕也没命出来。你莫要忘了,我那一身的毒,可都是拜明栈那位主子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