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歌——烟雨诗意

作者:烟雨诗意  录入:05-04

为甚么不打他?为甚么不骂他?年幼的尉迟律望向顾长歌如常淡漠的眼脸,不禁疑惑起来,他那么坏,满身的倔、满身的刺,对自己的师兄不但不尊不敬,还极尽反抗叛逆,高兴时顶撞两句,生气时转身就跑,害得当师兄费力寻到他之后还得没日没夜地贴身照料,醒来时别说打、就连骂也没舍得骂自己一句,反倒教惹了麻烦的自己越发郁闷,同自己较起劲来。

往后回想,顾长歌彼时的冷淡,也是一种对自己倔傲脾性的纵容。

此番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杜十方是当然要来问罪的。不想杜十方来是来了,却只匆匆探察尉迟律好得差不多的病情,意外地并没有多说甚么,只若有深意地淡淡睨了静立身侧的顾长歌一眼,彷佛在无声而短暂的对视中交换了甚么心照不宣的话语。

须臾,在顾长歌毕恭毕敬地迎送杜十方出房时,尉迟律依稀听见杜十方温和中带着一丝揶揄、一丝警告的低喃:「……他是你第一个同门师弟,你行事多有心软可以理解,可当心太宽纵了,反害了他。三个月后为师若见不着他武艺上有惊人进展,可没有求情的馀地。」

因为说过那孩子的管教全由着眼前的大弟子,杜十方心里虽认为他不够严厉也没有威严,使得那位本来就够难驯的性子更难驯,但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也不好插手多言。

「弟子明白。」顾长歌低眸应道。

杜十方走后,顾长歌回转房内,就见尉迟律闷闷地瞪着自己,看那架势,就知他又有不满了。经过这寥寥数日的相处,顾长歌是再也清楚不过如此眼神的意思。

「师父为何不罚我?」果不其然,尉迟律很快就忍不住闷声质问。

「得病并非你愿意的,何来责罚之说?随我来,今日也继续修练第一层心法。」

尉迟律仍是紧紧瞪着对方,像是要从他淡漠不变的脸上寻出些甚么来,因他依稀在病梦中曾听及某个爱自作主张的人请行自罚,而今见顾长歌神色不动地未作多言,想是自己听错了,又或者师父根本没有责罚无辜的师兄。其实以尉迟律的眼力想看清顾长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尉迟律很快就释然了,快步跟在那翩然白袂之后,来到他们平日修练心法的暗室。

暗室四面无窗,墙璧挂满了各种静修行功的图画,而室内是空无一物的幽静。

师兄弟二人面对面地盘腿而坐,双双闭目,由顾长歌解说而开始。

「运气自任脉至膻中、至左肩、至左手、再至右手、至右肩,最后归至膻中,如此二十四次,然后反转二十四次。」顾长歌清淡好听的声嗓宛若行云流水,潺潺缓缓,顺着体内气息安抚着他所言及的每一个位置,好生干净舒服。

「然后,运气自督脉至右肩、至右手、再至左手、至左肩,如此三十六次,然后反转三十六次,将气由中丹田收至下丹田。试试看。」顾长歌始终阖着眼,靠着聪觉却也无比清楚对面的人修练到甚么步骤。

「此番功夫一般人须练七七四十九天,待丹田气足之时,力量通身,便能达到意动气行的基本境界。天姿过人者,许能快一些,然急功必垂成,耐心持久方是学武者该遵之正道。」

「那师兄当初用了几天练成的?」尉迟律挑了眉,好奇地问道。

「……不许分心。」

自从尉迟律好全了后,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顾长歌于教导武功上严格了不知多少倍,卯时的晨练比其他各坛弟子多了几刻钟不止,时时刻刻检查着剑法心法的进度,要求对方在一个月内练全十八式基本剑法,其馀时候便抓着他修练第一层心法,没完没了地折腾,累得尉迟律每个晚上几乎一沾枕就睡死,昏沉得就连顾长歌寅时末早起练剑时也丝毫未觉,往往要顾长歌于卯时回转将他吵醒,然后继续新一轮没完没了的学习复习。

尉迟律不只一回在心里抱怨,不知道他的师兄在严格个甚么劲,难不成是在公报私仇自己耍的那些小性子?抱怨归抱怨,尉迟律不曾忘记自己要留下来的决心,面对顾长歌惩罚般的折腾,他还是咬牙熬了过去,怎么折腾也不吭一声,要他练甚么就练甚么,不合格就练到合格为止,有时候师兄要求得实在是严格了,自己还得偷偷找地方找时间去练,直到顾长歌满意地点头微笑。

27.

待他三十六天后能随意调息力量通身之时,雪月峰的沁骨寒气终于也不再折磨他了。

尽管尉迟律以小人之心度顾长歌君子之腹认定他在公报私仇,他显然没有想到顾长歌在折腾人的时候也是陪着他一起受苦的,他每日有多倦顾长歌就有多倦,纵然杜十方只要求顾长歌教授以基本武艺,如他这般手把手镇日不离身地教是责任以外之举,更别说顾长歌还因为不愿荒废自身进度而日日早起去做晨练,有好几天回得早了,也硬是等到卯时才硬下心肠去叫醒那个睡死了的师弟。

就在这样平淡辛苦的日子里,三个月的期限终于到了。

「……律,记得我说的么?你的剑熟练是熟练,快也够快了,然败在心急,用剑者稳定为上。」顾长歌睡前不忘再度提醒一句,事实上这句话他已经数不清说出口的次数了。

看到短屏后某个背对着他倒头大睡的剪影,心知自己又是白费了唇舌,显然刚才一番告诫又被当成了耳边风,某人是听到也定要当作没听到,就算是醒着的,也想必不会耐烦他叨叨念念的劝戒,顿时就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感。罢了,这三个月委实是累着他了,顾长歌眼底晕开无声的笑意,遂吹熄了灯,拉了棉被歇下。

隔日巳时,三月的初次试练在中庭举行,一般由师父上阵与弟子对剑,由师父在对手中评估弟子用剑的准确度、速度、角度,以及运气调息,都在师父的考量范围内。

没有任何准则,当师父的说满意就是满意,任凭你剑耍得再好当师父的没点头也是无法过关。

「一般试练呢,长老们要求都不会太高,只让人演一次剑法便可,不过你嘛……我想跟你比试一场,当然,我不会以狠招欺你,只是要看你会不会对招,做我徒儿,悟性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顾长歌禁不住吭声,师弟未曾同人交过手,这太为难人了。

「怎么,徒儿对他没有信心?或是你就这么想这小子管你叫师兄?」杜十方笑咪咪地问,探究般地在他的大弟子脸上转了一圈,心情很好地笑道。

「师父说笑了。」顾长歌平白被恩师调侃了一番,只得无声苦笑。

倒是尉迟律听着,不耐烦地在那边哼哼声,「罗唆什么,要比试就比试,谁怕谁啊?出剑便是,我可不会被你吓到。」

「律,不得对师父无礼。」顾长歌淡声警告。

尉迟律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一副干么要听你话的嘴脸,却是乖乖闭嘴不再说话了,板着脸唰地一声取来长剑,两指相握的握剑手势无比纯熟,直直指向杜十方的方向。

「这架势倒是不错,就不知是否中看也中用了!」随着最后一字倏地凝结,杜十方手中的剑也呼啸而出,以着简单的剑招稍作攻击,就看这小子会用什么剑法去挡。

尉迟律未及应招,就听顾长歌在一旁脱口提醒,扬声道:「拦剑!」

尉迟律果真使剑去拦,右臂往外一旋,由下至上快速斜出,立剑而拦,是为拦剑。杜十方的剑来得急快,因此宜守不宜攻,以尉迟律现今的状态也不可能作出完美的攻势,这个道理顾长歌知道,尉迟律也知道,所以根本用不着旁人多嘴提醒,当下狠狠瞪了他家师兄一眼。

杜十方也淡淡地瞟了眼顾长歌,暗示他不许再出言指点。

接着杜十方又扬了剑,顾长歌一眼就猜到师父要出的招式,却因为比试中的两人显然都在责怪他多事,也就不敢再插手了,只静默地观望着,一双清淡的眸里微微漪动,无法忽视内心的挂忧。

杜十方一面连连出招、一面观察着尉迟律如何分招拆招,尉迟律十分会善用截剑,攻守兼备,到后来似乎渐渐地被攻击得烦躁了,开始作出反击,看得顾长歌眉头低蹙,一瞧便知他师弟的急性子又犯了,连自己告诫过不可胡乱使用的穿剑也使出来了。

穿剑在于出其不意,要是对方早就看清了路数,那就是低招了。

尉迟律平剑循臂往斜穿出,正要击出时,杜十方倏地使了凌快剑招一挡,终止了这场试练。

「败在心浮气躁,平白浪费了这身灵活悟性,可莫要与人说是我北坛的二弟子。」撂下一句,杜十方收剑,悠然自得地转身而去了。

如此突然,使得尉迟律傻眼,脑袋完全转不过来,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只好疑惑地求救于自家师兄,「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啊,可以还是不可以?」

顾长歌掀眸相视,片刻,极浅地扬唇含笑。

28.

一片深深的严冬拖曳着尾巴不肯离尽,后脚跟上了初春清灵的气息,轻轻拂过大地,好似唤醒了严冬中深眠的万物,使蛰虫苏醒、枯枝冒芽、天候回暖、生息蓊郁。然而,四季递嬗、春去秋来,在常年冰封的雪月峰上,则成了无足轻重的差别,失去了季节的意义,只是时间的代名词。

转眼之间,自尉迟律入雪月峰,春秋已交替去三轮。岁月流转、人亦流转。

「——旋腕、挽剑、突刺、横削,」顾长歌长剑在手,顺着自己所念之剑谱一一演划,银白得透出冷冽雪光的长剑随着他一身仙白的身影在空中旋动,宛若流星破空、银渚飞虹,「这便是雪月峰第一重剑法、一式惊虹之最后一式,律,你试着演一遍。」

尉迟律长剑伫地,脚步不移不动,在脑海中将方才顾长歌的身姿步法、剑锋走势记忆、演练过一次。倏忽——利剑上手,尉迟律随风瞬动,折肘旋腕、仰身挽剑、翻跃突刺、侧步横削,一举一动、一伸一缩,将顾长歌方才展示的剑谱重现了九成——唯独不同的是,顾长歌步法行剑中,隐约透出一丝飘渺仙风,令人捉摸不清;尉迟律则是在剑起剑落之间,多了一股狠霸劲道,招招皆有取人性命的凌厉。

师兄弟二人,恰体现了雪月峰剑法精妙之处——九分按剑谱,一成依心性。

一式惊虹,终招之末,剑与右臂直,横于身侧。尉迟律收住剑锋步法,停在招末之势,顾长歌走近他身前,仔细审视他动作,突地探出二指,按上他肩头,随即顺着手臂直直横去——压低了尉迟律举得过高的剑。

「记住,剑者惊虹,乃出于谦;心骄气傲,败者之相。」顾长歌淡漠叮嘱,如他三年来一贯的从容姿态。

见顾长歌巡毕,尉迟律收剑练息,恭声说道,「……多谢师兄教诲。」

尉迟律的声嗓发育得低沉粗哑,再无当年孩提时的一丝童稚。当初一身因食不温饱而显得单薄削瘦的身子,早因如今衣食无虞的生活、以及日日练武的习惯而结实、精壮了起来,竟让人看不出是当年那个瘦弱得晕在雪地里、还几乎要被风雪掩去的毛头小子。

而刚入峰时那一阵倔傲得宛若野生兽物般的硬气硬骨,也让这段雪月峰上苦行的生活给磨去了棱角、尖刺,让他不再冒失鲁莽、不再为了逞脾气无故事事顶撞。

顾长歌微微抬眸,望了望稍稍西斜的天光,随即回过眸向着尉迟律,淡声说道:「离晚膳还有一些时间,方才这段剑法,你再演练一千次,今天应该便够了。」

「——一千次?!顾长歌!你整我吗?!」尉迟律那一张本是恭恭敬敬的脸色,霎时一垮。可见,苦习武艺的岁月,虽磨去了尉迟律的硬骨棱角,却不曾磨去他的最初心性——尤其是在眼前这浑身恍若冰霜的男人面前,他隐藏不了自己一丝一毫。

正当尉迟律绷了脸色欲同他抗议、讨价还价时,顾长歌只淡漠应道:「——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因着那不温不火、不卑不亢的一句话,尉迟律终究是认命地握起长剑,继续重复着那一串剑招,每演一次,顾长歌那道舞剑时格外好看的身影,便像在他脑海里跟着自己舞过一次一般,这般想着,好似一千次反覆,也不那么漫长难耐了。

九百九十八。剩下最后二回,尉迟律在心里默念着。

九百九十九。最后一回。回剑旋身间,顾长歌漠然伫立在一旁的仙白身影,映入尉迟律随着剑招飞快闪动的眸眼中。蓦忽间,他脑袋里起了个念头——

一千!折肘旋腕、仰身挽剑、翻跃突刺、侧步横削。招末,尉迟律却没有收住剑势,反而身影一旋,长剑在执,笔直俐落地往几步开外那道仙白身影冲去——

在尉迟律脚步一脱应有轨迹时,心感敏锐的顾长歌便立即警觉,他面色不动、身形不动,只是淡淡一挑眉,长剑飞快上手,一横、一压,化去尉迟律凌厉而来的招式。

尉迟律让顾长歌格挡的力道一阻,脚步轻点、顺势往后一跃,甫拉开距离当下,他又抡剑再攻——只见顾长歌脚步丝毫不离原地半分,仰身、斜侧便闪去尉迟律攻势。招式被看穿,尉迟律猛然提剑,往顾长歌右肩窝攻去——

顾长歌长剑一横,以剑身撄他锐利而来的剑刃,双剑交接瞬间,击出银光如浪,在西日昏颓而去的夕暮之际,兀自耀亮得如白昼之光。顾长歌剑身一压,黏住尉迟律手中长剑,随即俐落回腕、旋剑,只见尉迟律剑势竟反让顾长歌牵引而去,几个俐落回划——尉迟律长剑脱手飞出,在不远处的石地上,跌落出清脆铿锵。

「——呿,失败了!」尉迟律鼻间泄出重重吐息,一面无奈哀声道,一面认命地走了几步去将那被击飞的长剑拾回。

「律,刀剑无眼,你这样很危险。」收剑入鞘,顾长歌淡淡皱了眉,低淡道。

「谁叫师兄你这么小气,平时就跟我过两招也不肯,明的不行,当然来阴的……」偷袭占不了上风便罢,让人击得剑都脱了手,还让他叨念了一顿,这叫他颜面要往何处置放?

「习武当以自身之精进为目标,而非一心执着于胜负。若让功利扭曲习武纯粹之心,终将画地自限。」顾长歌望着眼前这个分明偷袭了自己、此时却一脸委屈得好似是自己欺侮他一般的少年,无奈地轻叹一声。「应是晚膳时间了,一齐用膳吧。」

「……知道了。」尉迟律咕哝一声,将长剑收入剑鞘,默默随着顾长歌身后,往饭堂而去。

或许正如顾长歌所说,他是有几分执着胜负没错,可他偏不大计较与别人的输赢,只在乎与顾长歌的。入峰第一日,便是顾长歌在漫天白雪里舞剑的飘逸身姿,深深攫住自己的目光。尔后几年内,他老从其他坛下弟子处听得,顾长歌资质多好多好、实力多么深不可测、即便不是自己同门师兄,却也不禁向往。

他好奇了,这才想起顾长歌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出他真正的实力,他每日舞练的剑,也不过是依着那剑谱而行,压根看不出他究竟底子深到何处,想在练完剑时与他过上一二招,也总让他淡声淡嗓地拒绝。

他知晓,顾长歌是为他好,是不希望他初习武,便让胜负蒙去了心志。

可是,他想知道,自己与顾长歌的距离有多远、有多长;他想知道,自己这般勤奋、努力地练武习剑,是否追上了顾长歌一点,那怕只有一丝一毫。

尉迟律随在顾长歌身后,一路默然无语,他望着手中冰冷的长剑,思绪恍惚。

他只是——想多靠近顾长歌一些。

29.

用膳时间向来是各坛弟子聚首一堂的少有时候,虽不至于热热闹闹笑语震天,交情好的师兄弟师姐妹还是坐到一起聊上几句的,这时候通常一目了然谁与谁亲近、谁与谁交恶的小是小非,各坛有各坛的一套人情冷暖,唯独北坛的师兄弟二人清静简单一如往常。

「大师兄。」见是顾长歌那道仙白身影飘袂而入,早早到了饭堂的其馀三坛弟子不敢怠慢,恭声唤道。

顾长歌身后跟着一个神情冷傲的少年,眉目一动一敛间掩不住盛气轻狂,见了人也不吭一声,虽脸色因浑身倦乏而敛去了一身不羁,偏生那与生俱来的傲气怎么抑压也无法完全消去,教人瞧了就是喜爱不来,若谁不信邪同他开口讲话更准要气得磨牙。

推书 20234-05-04 :住在下水道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