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钟意闻言愣了片刻,随即了然,起身洗漱穿衣。
两人到前厅时只见柳钟情跟谢橪两人坐在桌前,谢橪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柳钟情一声冷哼,他却并不在意,反倒有些乐在其中的模样。
见他们二人来了,谢橪勾了勾唇角,道:“坐,昨晚过得可好?”
温衍神态自若的拉着人坐下,微笑道:“多谢教主美意。”
柳钟意微垂了眼帘,并不言语。
谢橪也不多说,转了个话头,道:“我昨天也未问清,二位是如何寻来此处的?”
柳钟意拿出玉佩,放在桌上,移到他面前,淡淡道:“中州的事情教主既然也有耳闻,我便不多赘述,我们二人正是因为这个图案才寻到问剑门去的。”
谢橪拿起那只余一半的碎裂玉佩,轻轻摩挲着,看向柳钟情,沉声道:“我嘱你好生珍惜的东西,你向来都不看在眼里。”
柳钟情漠然瞥了他一眼,冷哼道:“那又如何?”
眼见那两人之间蔓延开某种针锋相对的意味,温衍轻咳一声,道:“谢教主,关于问剑门的事,我尚有些许不明,可否请教主解答一二?”
“哦?”谢橪眉梢一挑,“你说。”
温衍道:“若我们猜的不错,骆南本该是鸣沙教的人,却为何会在问剑门中潜伏十余年?”
这问题甚是尖锐,却并不是质问,反倒像是探寻。
温衍心知谢橪并不信任他们,若是他们什么都不问,反倒不符合身份,更加惹他猜疑,倒不如坦然的都问出来,看那人作何反应。
谢橪似乎有点惊讶,却并不生气,淡淡道:“骆南的确是鸣沙教之人,十多年前他假装遇到劫匪被易天行所救,故而入了问剑门。至于原因,我听闻隐山派袁青峰去了问剑门,想必,他也会对你们透露一二罢。”
温衍见他如此直接,便也不隐瞒,颔首道:“的确听说了些,鸣沙教与‘游云三杰’有过节,可是如此?”
“不错,”谢橪冷笑道:“家父正是被他们所杀,此等大仇,怎能不报?”
温衍静默片刻,道:“那么,云家的事,也是鸣沙教所为?”
“当然,”谢橪颔首,看了一眼柳钟情,见他面无表情,不由得微微勾唇:“那件事是当年我师父带着一部分教中武功高强之人去做的,骆南也在其中。师父与云征遥同归于尽,教中人手也折损不少,骆南带着剩下的人放火离开之后恰好遇上易天行等人,便用计混入了问剑门。如此说来,庄主可是清楚了?”
“我听闻骆南当年年纪还很小,不知他在教中是什么身份?”
“你查的也还算清楚,”谢橪微微一扬眉梢,道:“骆南混进问剑门时谎报了岁数,不过那时他的确也不大,他其实是家父的养子,说起来,他当年倒真的是被家父从歹人手中救来回的。”
“……原来如此。”温衍点头,不由得回想起在石室之中那人死前所说的话——
“因为我……不想活了。人可以控制很多东西……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多可笑……”
依照谢橪所说的,骆南入问剑门便是为了替自己的义父报仇,那到最后的时刻,他又为何自愿与易召永同归于尽,还说出这番话来?
斯人已逝,无处询问,不过若是让他稍作猜测,十余年来,被人视若亲子般照顾,想必也不可能毫无感情。骆南亲手将那人杀死,为自己的义父报仇雪恨,却不能彻底割舍掉诸多感情羁绊,这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恐怕不但是旁人,连他自己也无法知晓罢。
谢橪见他沉默,便自开口道:“温庄主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温衍稍稍回神,淡笑道:“没有了,多谢教主解答。”
谢橪颔首,道:“教中尚有些事务须得我去料理,先失陪了。”
“教主请便。”
谢橪勾唇一笑,看了依旧漠无表情的柳钟情一眼,起身离开了。
柳钟意有些疑惑的望了那人的背影一眼,他原本觉得这人不会让柳钟情与他们二人独处,却不想他竟自行离开了。
“小意,”柳钟情夹起盘子里的小点心放在他碗里,道:“来尝尝这个。”
那点心十分精致,应当是糯米团子,外面裹着一层糖粉,里边似乎还有馅。
柳钟意夹起来尝了一口,那团子十分软糯,有淡淡的花香揉在外皮里,而里面是芝麻馅,清甜与浓香糅合在一起,竟是分外妥帖。
“喜欢么?”
“嗯。”
柳钟情眉眼间泛起点笑意,又夹了一个放在他碗里:“多吃点。”
“哥哥,”柳钟意握着他的手,“我有话问你。”
柳钟情点点头:“好。”
柳钟意皱了皱眉,千头万绪,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要从哪里问起,半晌才道:“你的武功……”
柳钟情淡淡道:“不过是受了些伤,废了内力,不必大惊小怪的。”
柳钟意一瞬不瞬的望着他,似乎想要从那双眼里的神色分辨出他究竟是不是在骗自己。
“小意,你不相信我么?”
“不是……”
柳钟意咬着唇,颇有几分为难的模样,顿了顿,决定先放过这个问题:“五年前……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柳钟情沉默片刻,道:“我留的那封信,你看过了么?”
“嗯……”
柳钟情不由得微微皱眉,片刻,道:“我离开的原因,就如同信里所写的一样。”
“那谢橪呢?”
柳钟情微微扯动唇角,淡淡道:“……就如他所说的一样。”
“……当真?”
“嗯。”
柳钟意静静的看着他,五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容,依旧如从前一般锋利而漂亮,可是那眸中惯有的神色,却有了细微的变化,不再那么锋芒毕露,连傲气也有所收敛——
他并不是怀疑,而是……很清晰的知道这个人在骗自己。
可是,他找不到症结所在。
柳钟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担心我。”
“我不是小孩子了。”柳钟意咬着下唇,有点闷闷的道。
“我知道,”柳钟意见状笑意染上了眉眼,露出几分难得的温柔神色来,“这五年,你长大许多,过得可好?”
柳钟意道:“我一直在找你。”
柳钟情一颤,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柳钟意眉头一蹙,注意到他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圈红痕,看起来十分纤细,却不知是什么。
柳钟情很快收起那泄露的心绪,看了眼一旁的人,转了个话头:“温庄主待你如何?”
柳钟意一怔,低了眼帘,道:“很好。”
淡淡的两个字仿佛刀刃一般刺到心里,温衍微微偏过头打量他静默的侧脸,却见他已然弯了眉眼,恍若无事的微笑。
……
“如果你是担心找到哥哥之后我向他抱怨这五年的事情,也大可不必。这五年庄主并没有待我如何不好,百草庄对我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隐匿之处。”
……
那日他们在树林中露宿时柳钟意说的那句话他犹自记得清楚,可现在与那时的情形明明已经大不相同了不是么?
可是柳钟意仍旧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维护了他,也许那人有很多理由,诸如不愿让柳钟情担心,或是不想他跟柳钟情之间的情谊被伤害……可是,他却无法明白,那个人在说出这句谎言时,将他自己置于何地。
明明说过不喜欢逢场作戏,却总是演得比谁都认真,连他都觉得心口刺疼,柳钟意却还能这般微笑着,波澜不惊。
温衍既害怕他仍旧怀着真心因而不知要隐忍多少痛楚,却又害怕他早已将心收回,所以才能如此若无其事。
就这么出神许久,也未听到那两人又说了些什么,直到柳钟意在桌上夹了一个水晶虾饺放在他碗里时他才回过神,看到那人的眼神示意,温衍也只得心下叹了口气,面上却是笑起来。
其实柳钟意一直是最为冷静的那个,他现在十分清晰的知道这一点,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心绪汹涌,也能看出柳钟情偶尔流露出来的情感,却找不到柳钟意的半点破绽。
这些冷静隐忍,五年前的那个少年是不会有的,甚至可以说,这些都是他一点一点逼出来的。
就这么食不知味的吃完早点,过了不多久,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回头只见那一身绿衣的女子轻扣了厅门,步履轻盈的走到柳钟情面前,微微一礼,道:“公子,教主特地令我前来提醒一句,今日莫忘了去找简先生。”
柳钟情面色不变,冷冷道:“知道了。”
“飞翠告退。”
“嗯。”
待那绿衣女子身影消失后,柳钟意才开口道:“怎么回事?”
柳钟情淡淡道:“只是武功废了之后身体不大好,开些药调养,没什么其他事。”
“……”柳钟意微微皱眉,转过脸来看向温衍,温衍意会,开口道:“让我看看可好?”
柳钟情摇了摇头:“不必,真的只是调养身体,你们若是不信,现在同我一起去好了。”
柳钟意也奈他不何,只得应道:“好。”
三人出了前厅,顺着盘桓的山道往下走去。
白日看来,鸣沙教的守卫并不少,一路走来遇上好几队巡逻的护卫,而在高处也建有用于了望的木楼,只是昨天夜里看来并不明显。
穿过昨夜那片花林,只见林间深处有一间石屋,石屋前绕着一道篱笆墙,围成一个小院子,而院里种了些奇花异草,看起来颇为清幽。
柳钟情上前叩门,不多时一个身着淡灰色的衣裳的男子就将门打开了,见门外竟有两个陌生人,眉梢微扬,似乎有些惊讶。
那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目端正,眉目间凝着一股淡淡的沉郁之气,而鬓间竟然已生了白发。
柳钟情简单介绍了几句,原来这人姓简名墨言,也是鸣沙教的人,司医者之职,但只负责救治那些伤病之人,至于鸣沙教内部事务却是从不多问。
简墨言得知他们的身份之后便稍稍颔首,让他们进了屋,随后从柜中取出了两个瓷瓶,递到柳钟情手中,道:“这是下个月的。”
柳钟情收下之后,简墨言道:“坐会儿吧。”
三人在石桌旁坐了,简墨言并不多言语,只是替他们倒了热茶。
柳钟意见状有点疑惑,道过谢之后道:“简先生,我哥哥他……”
简墨言道:“废除武功筋脉受损,身体虚弱,好好调养总会好转,只是想同原来一样不大可能了,于性命无损,这点可以放心。”
柳钟情不以为意:“我就说不过是些小毛病罢了,不碍事。”
柳钟意心知他有所隐瞒,只能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四人闲谈了一阵,简墨言向来不过问江湖中事,得知温衍是百草庄的现任庄主颇有几分惊讶,沉默片刻,道:“温庄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无妨,请说。”
简墨言面露痛楚之色,沉声道:“舍妹自幼身体不好,五年前受了重伤,便一直昏迷不醒,不知能否请温庄主看看?”
温衍道:“在下自当尽力。”
“多谢。”简墨言甚是感激,当下起身,领着三人往石屋的另一个房间去了。
不似主屋里简洁干净得有点冷清,那房间的布置十分精巧,石桌石凳上都有些精致的刻花,桌上的花瓶里插了一枝新折的鲜花,而床帐上犹垂着漂亮的流苏。
简墨言挽起一边的床帐,只见榻上躺着个女子,面容清秀婉丽,与简墨言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同于男子的硬朗,她的轮廓更加柔媚一些,若不是脸色太过苍白,毫无血色,倒也十分美丽。
温衍上前诊了脉,眉头微蹙,半晌,道:“这位姑娘的情形十分复杂,不知她受的是什么伤?”
简墨言薄唇微抿,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一记毒掌。”
温衍微微颔首:“她自幼身体不好可是因为令堂的关系?”
“不错,”简墨言叹了口气,道:“家母痴迷医术,不惜以身试药,生下舍妹便过世了,而舍妹也因此体内积存许多毒素,从小到大药就未曾断过,小时候有好几次都几乎殒命,长大后好不容易身体好些,却未料到突遭横祸……”
“她能活至如今已经是个奇迹了,想必你花费了不少心血。”温衍低叹道:“她体内的毒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若一直维持现状,并不会死,却也醒不过来,可一旦打破平衡,极有可能便一发不可收拾,毒素攻心而死。”
“正是如此,”简墨言道:“我不敢下手解毒,不知温庄主可有办法?”
温衍答道:“我也没有万全之策,最多只有五分把握。”
简墨言扶着床头,手指用力收紧,显见十分挣扎的模样。
温衍见状安抚道:“清除所有毒素恐怕并非一朝一夕可完成,简先生不妨先好生思量再决定罢。”
简墨言长叹一声,颔首:“不知你们打算何时离开此地?”
柳钟意闻言道:“应当还有一段时日。”
温衍点点头:“简先生可以先将令妹从前中毒和用药的情况写予我,过几日我将药方送来,用与不用,你大可自己决定。”
简墨言抱拳一礼:“如此……感激不尽。”
三人在屋中待到简墨言寻来纸笔,将情况悉数写了,交给温衍,正欲告辞离去,却听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简墨言开了门,见外面竟是谢橪,连忙按教中礼数单膝跪地,低声道:“属下见过教主。”
谢橪颔首,示意他起身,“钟情的身体如何了?”
简墨言神色不动,淡然道:“想必教主也十分清楚,不必属下赘述。”
谢橪凝视他片刻,见他面色不改,便轻哼了一声,不再多问,勾起一点笑意,向温衍同柳钟意道:“今日恰逢云川的春元节,也算是个热闹的日子,两位可愿到青凝城一观?也可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柳钟意按下心中的疑惑,答道:“那便多谢教主了。”
谢橪笑道:“对了,我还未询问你们打算在这待多久,不如就住在教中,想必钟情也会十分高兴。”说罢,他微微转过眼眸,望向柳钟情,恰逢那人也看过来,目光微冷,犹如刀锋一般,不由得脸上笑意更浓。
柳钟意看在眼里,越发确定事情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面上却是不露,牵起唇角微笑道:“我也十分想念哥哥,教主愿意让我们住在此处,当真感激不尽。我们还有些东西留在青凝城的客栈中,这次下山恰好能取回来。”
谢橪颔首:“那我们用过午膳便下山如何?”
“好。”
四人别过简墨言,离开了石屋,在鸣沙教中吃过午饭便穿过铁索桥从伴星岭往山下去了。
路上谢橪同他们简单的说了些关于春元节的事情。春元节是云川特有的节日,因云川的环境特殊,仲春至季春都是瘴气多发的时节,最初人们便在此时祈求瘴气消散,无灾无病,久而久之,渐渐衍生了春元节,而原本单纯的祈福远离病痛也变成了人们在这一日许愿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