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阿姨还是护着他的。
原来阿姨还是念着他的好。
程泽一路上反复想着,结果一直到下了车都没来得及跟安女士说一句话。
倒是安女士把他领进门之后,淡淡地说了句:“倒是挺近的,十分钟的车程。”
程泽闻言下意识回道:“叔叔不爱开车,近点方便。”
安女士一愣,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抿唇坐到了沙发上。
程泽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拘束地站在原地。
安女士见状眉毛一竖,没好气道:“站着做什么,几天没来都不知道沙发坐哪儿了吗?”
程泽听话地走过去,坐在侧沙发上,认真而实诚地纠正道:“是二十一天。”
安女士一窒,片刻后忽然生出几分荒谬的内疚——她因为了解程泽这个人,所以明白对方说这话不在于抱怨不在于讽刺。
而是程泽真的在掰着手指过日子。
以至于她不得不面临一个事实——程泽这二十一天借住他家的滋味,也许跟当初寄宿方家相差无几。
所以,她有什么资格去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指责方家?
让步大概就是这样,一步让,步步退。
然而安女士却没发现自己的节节败退,只是不由自主地缓和语气道:“小程啊……”
这稀疏平常的称呼却让程泽整个人都僵了一瞬,而后他垂下头掩去眼睛里的期待和喜悦,压着了声喊道:“阿姨。”
安女士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哑然了半晌,最后只好站起身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做饭。”然后逃似的去了厨房。
等到卫黎回家,安女士已经做了一桌的菜。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进出厨房端菜的程泽,以及端坐在饭桌旁的母亲,觉得自己入了幻境。
千百次幻想过的爱人同家人和睦共处、相亲相爱的画面。
“傻站着干嘛,坐下。”安女士的目光半分没有落在儿子身上,面无表情道。
卫黎闻言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眼神却牢牢盯着程泽。他一面欣喜于母亲终于承认了自己认定的媳妇儿,一方面又对这诡异的情景忐忑到惴惴不安,生怕有什么突发情况让已经松口的母亲反了悔。
程泽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卫黎,下意识轻笑道:“回来啦。”
这句话的声调平淡,自然得好像这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好像他们早已经成为一家人,并且过了一辈子。
好像前段时间的分离愁苦、矛盾烦忧都不曾存在过。
卫黎有一瞬的晃神,然而待他反应过来前,已经不自觉地弯着唇笑道:“嗯。”
被晾在一边的安女士左瞅瞅,右看看,二人平常又默契的姿态终是让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忍着情绪等二人眼神交流完毕,佯作冷淡道:“行了,卫黎你去叫你爸下楼吃饭。”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侧头看程泽,“你给卫晨打个电话,我让她今天早点回家的。”
等到卫晨“提前”下班赶回家,已经六点钟。
她一进门就毫不掩饰惊奇的神情,对着在门口迎她的程泽笑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程泽倒是老实地摇了摇头,实事求是道:“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带着点笑意补充道,“不过这样就很好了。”
卫晨一怔,看着他唇畔清淡又满溢喜悦的笑容,心里有种说不出感觉——既像是为弟弟找到这样靠谱的伴侣高兴,又像是在心酸自己当初的识人不清。
不过,无论如何,她对这个弟媳还是满意的,于是卫晨抬手拍了拍程泽肩膀,认真道:“会越来越好的。”她侧过头笑道,“因为你很好。”
晚餐的氛围平和中多少带着些诡异。
源头自然是安女士。
她虽然是冲动之下直接把程泽拎回了家,但她向来是做了就不会反悔的人,所以即使心里对二人的关系仍然膈应,却还是收敛了情绪。
只是情绪从来不是说收就能收的,就像她努力让自己表情平和,眉宇间却总会有些烦忧,她努力让自己语气温和,声调里却仍然去不掉异样。
几次三番,倒是卫黎先开了口:“妈,能好好吃饭么?”
安女士面色不变,瞧了他一眼,平静道:“不是在吃么。”
卫黎看了看对面几乎没有动过菜只在吃白饭的程泽,忍了忍还是没压下火,语气微冲道:“是么?有些话我今天还真是忍不住了。”
他放下碗筷,往椅背依一靠,神色嘲弄道:“是,我和程泽的关系让你不高兴了,让我们家蒙羞了,你骂我,打我,我一句话也不会说。但您现在想干嘛?我以为我们昨天至少达成了共识,我以为你即使再介意,也是想试着接受的,我昨天高兴得一晚没睡跟个傻子似的。您说您今天要去看我们的房子,我特意给程泽打电话,让他跟你错开时间,免得你见了他又不高兴……说实话那个电话我打个特别窝囊,我觉得我跟养个小三儿在外面的男人没区别。可是我们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凭什么我们就非得畏畏缩缩?”
卫黎语速很快,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的郁气发泄赶紧似的,以至于程泽听得眉头紧皱,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插嘴打断。
“卫黎!”
“程泽你先别说话,这本来就跟你没关系,这是我的家人我应该负责解决,不是像个怂蛋一样缩在你后面。”卫黎侧过头看他,扯着嘴角笑得笑道,“何况你做的够多了,奈何安女士铁石心肠,咱们再努力也变不成绕指柔。”
“卫黎你说得什么混话!”卫晨斥道。
卫成东面色铁青地看着他,抬手在妻子的手背上拍了拍。
反而是安女士面色淡淡地与儿子对视,摆手拦住想要说话的程泽,平静道:“继续说。”
“妈,我真以为你是松口了,是愿意试着接受我们了。我高兴成了傻逼!”卫黎目录悲哀,恳求地看着母亲,“可是你叫程泽来吃这顿饭到底是为了什么?赶他走还不够吗?叫他来却对他视而不见,留他吃饭却一句话都不说,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咱们家和睦融洽的样子,你明明知道他最渴望的是什么?!”
程泽听到这里,脸上挣扎着想要劝阻的表情终于收了起来,他没想到卫黎居然把他看透——或者说,是卫黎发现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却隐隐怪异的情绪。
正如对方所说,叫他来却对他视而不见,留他吃饭却一句话都不说,就连刚刚端菜的活,都是他厚着脸皮抢来的。
明明地方没变,人没变,甚至菜色也相似,可是他的心情却是天翻地覆。
程泽克制不住地想——是不是他和卫黎真的天理不容,所以他活该再次失去家人。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却没想到已经被卫黎看在眼里。
安女士闻言明显有一刻的怔忪,她沉默地听完儿子的指控,然后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程泽。
高大的男人低垂着脑袋,无疑是散发的消沉让她吃了一惊。
程泽虽然沉默寡言,却从不消极低沉,这样反常而明显的情绪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
“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安女士犹豫了会儿,斟酌着开口道,“觉得我叫来吃这顿饭是居心叵测?”
程泽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阿姨,之前维护我的话,我都记着。”
回答在安女士的意料之中,但是答案却出乎她的意料。
之前……说是维护,不如说是冲动之下的护短。
但是听到对方说“我都记着”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心里一暖——为人父母的,见到孩子感恩,总是忍不住欣慰和自豪。
安女士想到这里,终于下了决心。她看向神色难看的儿子,淡淡道:“我确实松口了,你不用再试探我。”
“叫程泽回家吃饭的原因也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你妈我虽然不是正人君子,但也算不上小人。”安女士神色淡淡,“不是视而不见,也不是故意一句话都不说。就算普通的男女朋友,婆婆遇上不喜欢的媳妇,也总是要适应的,何况你们这样的情况。我就是再前卫新潮,也总要时间来接受,你要是想我的态度跟之前一样,短时间还是别妄想了。”
卫黎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嬉皮笑脸道:“不妄想,不妄想,您放心,除了性别,程泽肯定会是您最喜欢的媳妇儿。”
卫晨见气氛渐松,笑着插了一嘴:“卫黎,你能再不要脸点么?”
“怕什么,球球又不在,我再不要脸也不会带坏小朋友。”卫黎坦然自若。
安女士没理会姐弟俩的插科打诨,她往椅背上一靠,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像是打开了话闸一样坦白道:“说实话,这段时间,我恨不得自己是不识字、不会上网的乡下妇人——这样我总归能认个死理,认定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是变态,就是不正常,就是要被人唾弃。”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可惜我不是。”
安女士苦笑一声,声音很淡。
“张国荣知道吧?其实他是我们这代人的偶像,跟现在的小姑娘喜欢韩国明星一样,他是那个时代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自杀的那会儿,我才是真接受不了。那时候刚过千禧年不久,中国改革开放才多少年?哪有那么多资讯……像你姐那样,天天变着花样地给我看新闻,要么是今天哪个国家通过了同性婚姻法,不然就是明天哪位名人公开出柜了……”
卫晨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倒是没想到母亲会把这些小动作戳穿。
“但是这能一样吗?!能吗?!张国荣也好,哪个国家领导也罢,他们都不是我儿子啊!安女士的声音骤然拔高,语气的苦意再也遮掩不住。
卫黎和程泽的面色顿时发白。
安女士定定地看着他们,一直看得两个孩子的脸色愈发难看,表面佯作的平静即将难以维系的时候,才缓了语气再道:“我原本想,就是卫黎再舍不得,再难过,再不情愿,这个恶人我也是当定了。可是我是你妈啊……”她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看我的目光是这么熟悉,熟悉得让我心惊胆战。
“卫黎,我怎么忍心让你恨我。”安女士轻声呢喃,双目失神,“不管是恨人,还是被恨,都不是什么好滋味啊。”
卫成东闻言浑身一震,近乎失态地伸手过去把妻子揽在怀里,语气充满愧疚,他急切地安慰道:“安安,别想了,都过去了,我们好好的呢,爸妈也好好的呢。”
说着他又抬头望向儿子,沉声提醒道:“卫黎,我说过,这件事由着你的底线是你妈接受。”
卫黎看着母亲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认真解释道:“妈,我怎么会恨你。就像你当初,也不是恨外公外婆,你只是觉得他明明那么好,为什么要因为别的不重要的原因去否定你们的感情,是不是?”他说到这里笑起来,目光中带着怀念之色,“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公那么讨厌我们,我们还要上赶着去看他们。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外公那时候也不是讨厌我们,他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而已,对么?而我们,总归是打断血肉连着筋骨的一家人啊。”
安女士听得一怔,噙在眼中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卫成东拿过掏出兜里的手帕细致地给她擦眼泪,轻声哄道:“安安,爸妈那儿早就翻篇了,你别老想着。”他顿了顿又道,“何况这件事说到底是小混蛋的问题,只有他求着咱们的份,哪有我们上赶着去原谅去接受的说法。”
安女士摇摇头,面色惶然:“说不准这是报应,报应我当初一意孤行。”
这话一出,卫晨都不乐意了:“妈,什么叫报应啊?是,你当初是一意孤行了,那难道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么?合着咱爸,卫黎和我都是错误的结果?爸说得对,外公外婆那事儿早就过了,现在他们可巴不得我们多去两趟呢,对爸也亲热得跟自家儿子没什么两样好么。”她说着斜睨了卫黎一眼,语带威胁道,“弟弟,你说事儿归说事儿,可别引起妈的伤心事,不然连我也不帮你了。”
安女士哪儿都好,就是有个中年妇女有的通病——翻旧账。尤其是在生活日渐顺遂的如今,能翻的旧账也只剩下她当初同卫爸爸私奔这事儿了。基本是不提还好,随口一提就要难受三天的劲儿,现在说得深了张口闭口是恨的,不知道得难受多久呢。
也许是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牵动着安女士,这些成年往事一时半会儿倒是来不及伤感。
她擦干了眼泪,勉强平静下来:“这些天我一直睡不好。老是梦到你老了以后过得很惨,你骂我当初为什么不拦着你,为什么要由着你做错事……然后我就醒了。醒了之后我就想起你这些天不人不鬼的样子,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像是我这个做妈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卫黎被她说得一愣,被强压在委屈下面的愧疚感一时决堤。
虽然不是他想进入母亲的梦境……但是好像里里面面折磨母亲的确实是他。
这么一想他的面色更加苍白,语气也带着些凄然:“妈,我不想这样啊……我不想你为难,可是这件事如果你不为难,就只剩下我和程泽一刀两断的情况了。可是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做到。”
安女士沉默,整个客厅跟着沉默下来。
这仿佛是一个僵局,讲到最后总会绕回原地。
正在此时,一旁从头到尾没出声的程泽忽然站了起来,他拉开椅子,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盖同地砖碰撞发出的闷响声在这一刻显得特别清楚。
安女士蹭地一下站起来,急道:“你这是……”
卫黎脸色一变,跟着站起来,抬手要去抓他的胳膊:“程泽你起来!”
然而程泽却平静地看着卫黎一眼,接着推开了他的手,然后一心一意地看着安女士和卫成东。
“叔叔,阿姨,我这不是想逼你们。而且我也没觉得这一跪值钱得能恳求你们谅解。”程泽仰着头笑了笑,眼睛里的诚挚显而易见,“我只是单纯想感谢你们,感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十几岁就开始寄人篱下,谁是真心对我好,我分得清,谢谢你们。”
他说着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磕了个头。
卫成东心里发酸,偏过头去居然有些不忍心看。
他料定妻子最后会因为儿子的坚持而妥协,所以这段日子除了帮着敲敲边以外,基本上是当了甩手掌柜——但是他显然忘记了,这场表面上看似安女士和卫黎的斗法,受伤最深的,其实是程泽。
一如他当时,既心疼安心于父母决裂,又矛盾于无法对她放手。这两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疼,火烧火燎的,他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受。
安女士再次湿了眼眶,忙不迭地弯腰想要扶他起来。
然而跪着的人却比站着的人来得平静。他直起腰,顺势抓着安女士的手,诚恳道:“阿姨,我不逼你,卫黎也不会逼你。这本来就是我们的问题,你难接受很正常,是我们不好……”他正说着,身旁出现一个阴影,紧接着卫黎跪在了他的身侧。
他不由得侧头看向他,只见对方红着眼眶却嘴角带笑,一副“老子与你同甘共苦,你且放心”的嚣张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