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润野危险地眯起眼睛。
“在这件事上,我赞同小顾的做法,”辛奕沉声说,“我觉得他做的很好,我们应该相信他,相信警察,毕竟这是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只有24岁!”李润野压低声音怒吼。
“你24岁的时候在实名认证微博上点名道姓地说区委书记贪污公款!”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辛奕安慰地拍拍李润野,“你这是关心则乱。”
辛奕放缓了语气说:“你之前对顾之泽的判断一直很准确,他也的确够出色。在这件事上,我觉得小顾体现出了一个职业记者所应该具备的职业道德操守和素养……虽然事情的走向有些危险,但是我不认为他做错了什么。”
李润野慢慢放下手机。
“润野,我记得你跟我说聊过关于顾之泽的未来,你给他设计了一个非常好的发展方向,但路还是要他自己去走的,没有几篇叫得响的稿子,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你预期的目的地。”
“但是太危险了!”李润野心疼地说。
“是危险,但是你不觉得顾之泽乐在其中么?”
“不觉得!”李润野斩钉截铁地说。
“他很满足,因为他在一步步接近你,超越你,这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李润野翻个白眼,那意思是“你又知道了?”
辛奕笑笑没有说话,只是慢悠悠地从李润野手里把手机拿了下来又塞进去一杯热茶。
顾之泽“作妖”作得风生水起,李润野跟着揪心揪肺,报社的大事小情他一概不过问,每天坐在马轩的位置上沏壶茶,一摞杂志一本接一本地看,好像全神贯注的样子,可实际上全副心思都在顾之泽身上,两只眼睛恨不得粘在他的后背上。
顾之泽叹口气说师父你真应该去娱乐版,跟踪那些俊男靓女保证能挖到猛料,没准你会发现阿汤哥夜会范爷!
李润野翻过一页书,淡淡地说:“嗯,总比看着你这张半毁容的脸愉快!”
顾之泽噎得半晌无语,愤愤然站起身来气盖河山地一跺脚,右手用力一抡——嗖嗖嗖,纸张破空的声音很有点儿飞花摘叶的感觉,顾之泽从桌上的纸抽盒里连拽三张!
“一饭三遗矢,你离早发性老年痴呆已经不远了!”
“谁痴呆?”
“作死的人痴呆!”
顾之泽咬着后槽牙,忍了半晌之后忽然笑了,他微微弯下腰,飞速地扫视一圈儿周围的人,然后凑近李润野的耳畔说:“心疼吧?着急吧?”
李润野懒洋洋地从书页后面掀起眼皮扫一眼顾之泽。
“特想揍我一顿吧?不了手吧?你就过过嘴瘾得了!”
李润野啪地合上杂志。
顾之泽迅速直起腰连退三大步,用口型说:“我爱你”,然后转身往厕所方向去了。
李润野盯着那道走路仍然有点儿一瘸一拐的背影心疼的一塌糊涂,可是嘴角却渐渐冒出一丝笑容。
心疼一阵,再默默地笑一阵,李润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时之间竟然愣在了那里。崔遥交版回来时正好看到老板那羊角风一般的表情,吓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呃,老板?”崔遥小心翼翼地靠近,玩命克制自己掏出手机录像攒黑材料敲诈的冲动。
“今天没稿子?那么闲!”李润野瞬间回魂,望向崔遥的目光迅速冷成冰渣渣。
尼玛这是什么画风?崔遥的内心嚎咷痛哭,我好歹是您老特地招进来的,你要不要这么一脸鄙视的样子啊!
“有……”崔遥艰难地说,“我想说,您那杯茶凉了。”
“嗯?”李润野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真的真的!”崔遥忙不迭地摆手,“我挺忙的,真的忙!不过您那杯茶已经端了十分钟了……哎哎哎……”
崔遥惊讶地看着李润野好像被马蜂蛰了一样从椅子上窜起来,杂志随手丢在地上,整个人旋风一般冲向厕所的方向。
“这是……前列腺有毛病?”崔遥小小声嘀咕。
不到一分钟,李润野风一般又从厕所里卷了出来,脸色苍白,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凌乱癫狂,目眦尽裂。
“顾之泽!”他站在走廊里大吼一声,震得周围三个版的员工一起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向来斯文冷漠的李润野手足无措慌乱不堪。
“怎么了怎么了,”人群迅速骚动起来,都知道顾之泽捅了天大的窟窿,私底下也有议论也有担心,这会儿看李润野这架势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慌了起来,“谁看见顾之泽了,谁看见了说一声啊!”
嗡嗡嗡的议论声迅速蔓延,几分钟后整个楼层都轰动了,所有人都在问:“谁看见顾之泽了?”
李润野顾不得大家的议论,他推开众人迎向对面匆匆跑来的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特别安排进报社盯顾之泽的,平时都会坐在社会版对面的校对室里,透过玻璃门正好可以看到顾之泽。
“人呢!”李润野冲他俩大吼起来。
“不是去厕所了么?”其中一个叫赵宁的也有点儿慌乱,“我看着他进去的。”
“废话!然后呢?”
“然后……”赵宁求助一样望向同伴宋子秋,宋子秋咽了口吐沫没说话,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润野顾不上这俩人,他疯狂地扫视着周围的人,急切地想从某个人的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可很快他就绝望地发现:整个报社几百名员工,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李润野,包括一直站在大门口的前台接待。
顾之泽,凭空消失了!
大家都沉默下来,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攥着一把汗,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沉甸甸地压在大家心上。
赵宁最先反应过来,他迅速指挥宋子秋去调去楼层的监控录像,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在消失在写字楼的12层,他要么上去要么下去,总得有个影儿才对。然后又把报社的人分成三组,一组坐电梯直达底下停车场,堵住停车场的每一个出口,检查每一辆驶出的车;一组直接去大厦的前门,一组堵在大厦的后门。
从顾之泽走进厕所到现在只有15分钟,不论是谁带走了他,那么短的时间内都不太可能走离这座大厦,顾之泽一定还在这栋楼里,这栋36层高的写字楼里。
赵宁指挥人群迅速就位,又给刑警队打了电话通报,然后安慰李润野:“别慌,他一定还在!”
李润野面无表情地说:“我要他活着!”
“会的!”
“他只是名记者,他做了他该做的,你呢?”
赵宁咬了咬牙,转身冲向了厕所。
李润野闭了闭眼睛,在心里大声地吼道:“冷静冷静,不能慌!”
几秒后他睁开眼睛,满目的惊涛骇浪迅速退却,一双眼睛风平浪静,就像海啸来临之前的平静。
卫生间不大,外间是有洗手池和镜子,里间是坑位和小便池。李润野不敢破坏现场,他站在厕所门口细细地打量着,他想象着顾之泽上完厕所,走到外间来洗手,然后有人从身后偷袭……
之泽!李润野的拳头死死地攥紧,尖锐的痛感让他清醒。
赵宁皱着眉头仔细地观察滴落在地上的水滴,在李润野看来,地上本就有些潮湿,那水滴更像是洗完手后随手甩上去的,可是赵宁显然不这么看。他循着水滴的方向望向了墙壁,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之后指着一处细微的划痕说:“看!”
李润野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边走过去,瓷砖上有一点儿淡淡的白色印记,痕迹向靠门的方向延伸,不长,尾端逐渐轻微模糊。
这是有人的手沾了洗手液,然后按在墙上向着门的方向蹭了过去。
李润野仿佛看到八戒低头洗手,满手的肥皂泡,然后有人从身后勒住他,他慌乱间右手按在了墙壁上,怎奈身后的力量过于巨大,他仍然是被拖倒在地。
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两处骨裂,一处刀伤,轻微脑震荡……
那黑黑瘦瘦的身体,冰冷坚硬的瓷砖地……
李润野努力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
赵宁迅速分析:“他是在这里下手的,其实楼层卫生间人来人往的很不安全,对方敢在这里下手说明他确定在他动手期间不会有人闯进来……”
李润野瞬间就明白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大家不会走进这间卫生间……清扫中!
钱哥一定是冒充了清洁工,用警示牌挡在门口,这样想要上厕所的人自然会转去同层的另一间,他就有足够的时间作案。
这时宋子秋的电话进来了,监控录像上果然显示着有一个清洁工推着清洁车走进了卫生间,随手放了块牌子在门口,然后五分钟之后又出来了。
清洁工清理污物时不会使用大厦中心组电梯,他们通常会使用一部隐藏在大厦一个角落的专用货梯,那部电梯可以直达地下停车场,运送垃圾和杂物的车会停在那里。
宋子秋:“那人推着清洁车进了电梯,直接下到地下二层的停车场,就在十分钟之前。”
李润野心里一痛,十分钟,那时他正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半个报社的人都被他吸引到了社会版跟前的走廊里,整个西侧工区几乎空无一人,别说推辆清洁车,就算推个恐龙过去恐怕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李润野觉得眼睛里辣地一阵激痛,心里一个诡异的声音又冒了出来,这个声音曾经出现过,只是每一次他都很幸运地躲了过去,他以为他会一直幸运下去,因为在八戒身上,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可是现在,这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尖锐得让人头痛:
你害死他了,你会害死他的!
第八十八章
地下停车场。
如果让顾之泽去选,他宁可被钱哥拖到三十六楼然后推下去也不愿意跑到地下停车场来,还尼玛是地下二层!
李润野从来都只把车停在地下一层!
顾之泽被钱哥从清洁车里揪出来时头还在晕,刚刚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子,虽然不至于昏迷,可还真是迷迷糊糊的天旋地转,连发声都困难。这会儿刚缓过劲儿来,就被用刀顶着沿着停车场的墙边走。现在是工作时间,停车场里车满为患,到处都是巨大的的阴影,随便闪进那个角落里就能被严严实实地遮挡住。顾之泽一边走,一边拼命地想象李润野的模样,想他冷笑着说“你那别具风味的幽闭空间恐惧症”,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冷静下来暂时忽略这个要命的环境,才能战胜心里巨大的恐惧感。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尖叫着倒下,只要再往前迈一步,再有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起……
可是奇迹般的,他机械地一步步往前迈着步子,没有尖叫更没有倒下,就像在医院里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再一次厉声对自己说:“停住,不许再想,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太过强大,以至于他竟然不知不觉间稳稳地穿过了半个停车场。
顾之泽知道,只要再往前走一百多米,在一根大方柱子后面有个小小的值班室,通常那里都会有个保安。只要能走到那附近,自己就有机会,相信师父他们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整栋大楼都有监控,只要再坚持几分钟就好。
顾之泽感到后腰上的刀尖又一次戳穿了自己单薄的t恤衫,尖锐的痛感让他踉跄了一下,他抽了口气努力站稳身子。
“站住!”钱哥阴狠的声音响起。
顾之泽看看远处,那个小小的值班室距离自己太远了。
“就在这里!”钱哥冷笑着说,“再往前走有保安,我不傻!”
顾之泽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木然地看着钱哥飞速甩掉身上的清洁工制服,露出简单的牛仔t恤衫。
“带着你我不可能离开这栋大楼,”钱哥向周围望望,从电梯里出来几个人很快地四下里散开,消失在停车场里,他带着阴冷的杀意说:“当然,我也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他们很快会下来,我也不想拖延时间。”
顾之泽仿佛被这句话惊醒,他看看四周,自己正处在停车场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和停车大厅形成一个凹形,入口处停着两辆车,正好把入口挡住——这里就是个死角,不但摄像头无能为力,人眼也无法看清。
三面是围墙,一面又被车辆堵得死死的,这就是个死地,万无生路。
钱哥把刀刃横在顾之泽的颈子上,阴冷的眼睛里透着凶光:“小子,还记得我说过吧,‘你要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在你脖子上也开个口子’!”
顾之泽明白,自己这是真的没有退路了,眼前这个人什么都不要,只想要自己的命!谈判没什么意义,反抗几乎没有可能,逃跑……
顾之泽绝望地垂下眼睛,看着雪亮的刀刃,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尖叫、尖叫、尖叫,可是,一团气堵在自己的喉咙口憋得他心都绞痛起来,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膝盖发软,整个人像被抽尽了全身的血液一样迅速萎顿下去,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靠在车子的后备箱上。
顾之泽,再也站不住了。
赵宁担心打草惊蛇,并没有让太多人知道顾之泽地b2停车场,赶到现场的只有五个人,他、宋子秋、李润野、马轩,外加据说精通跆拳道的崔紫轩。
五个人散成五个方向在停车场里排查,这里光线昏暗,监控录像只追到一半就再也抓不到影了,剩下的只能慢慢找。其实赵宁不愿让那么多外行人掺乎进来,但是考虑到对方只想要顾之泽的命,所以根本没有时间等援兵到场,于是只好冒个险。
这几个人里面只有李润野对停车场最熟悉,他看着另外四个人沿着四个方向散开,自己倒是站在停车场入口处不动了。他强迫自己的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问自己,如果是你,你会把人带到哪里去?
东侧?不可能,那里还有条与b1连同的螺旋式坡道,车来车往极易暴露;北侧?也不太可能,那里距离客梯太近,人流量大;而自己现在就站在停车场南侧,因为距离货梯比较近,所以光线较强,也不太可能。
西侧!
西侧因为和物业的地下仓库相连,所以有很多凹形的小隔断,出入不太方便,放的车都是长期停放的,有几辆甚至几个月没动过了。那个地方人迹罕至杂乱无章,有几盏灯坏了也一直没修,光线非常昏暗。
李润野果断地抬脚向停车场西侧走去,他微微放重脚步,皮鞋敲击地面发出咔咔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在这种时候,当凶手发现周围有人时他会为了安全而暂时停下手,耐心地等行人过去再动手。对于李润野而言,他要做的就是拖延这个停手的时间。
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李润野掏出手机假装在打电话,一边走一边说:“啊,我也忘了放哪儿了……我就最烦停车场,根本记不住……”
他一边说一边装作在找车的样子东张西望,一派从容自然。走到那一排凹形的小隔断附近时,李润野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抖,他能听见疯狂的心跳声,吵得整个停车场里都是回声。
之泽,你在哪里?
顾之泽靠在一辆车上,在刀光逼近自己的一瞬间他忽然后悔了,什么正义啊责任啊道德啊操守啊,当这些光辉的名词一旦和“生命”正面撞击时,往往会瞬间崩塌。经常会有人问那些见义勇为者“你当时是怎么想的?”顾之泽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怎么可能去“想”,见义勇为也好伸张正义也罢,往往是一种直觉、本能甚至冲动,当你深思熟虑反复掂量后,至少有一半的人会打退堂鼓,即便没有退缩,也错过了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