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缘由,最开始,并不像有多凶险。”濮阳涵抚摸着楚枫明温热的皮毛,听它发出舒服的呜呜声,“要说的话,就得从城中突然频繁出现无尸身的人头说起。”
第64章: 女姜
濮阳涵一说出地点,文曲、顾城越和白医生迅速交换了一下颜色,四人的神情立刻凝重起来。
此为h城,自古以来便是关喉险要之地。若以都城为龙首,它的位置恰好就在龙身心脏部位。倘若龙心衰微,便无力遨游江海,龙久困必病,时间一长,险象环生。
不论国家或是王朝,皆有“气数”一说。其实,朝代更迭,国盛国衰,天命、地脉和人君三者均得上选,太平盛世方可得见。这也就是为什么史上有明君不一定有盛世,而迁都更是举足轻重之盛举。天数恒定,但地脉却会游走,根据历代灵修者留下的山水志记载,迄今为止,大规模的地脉移动,有文字记载的至少有十数次不等,每次势必都导致另立皇城。古往今来无数灵修者想要参透地脉行走的秘诀所在,试图预测国之命数,但除了极少数略有所成之外,皆是徒劳无功。
话虽如此,就目前看来,地脉的龙头还远没有挪动的意思。这座城市本为天下重镇,再加上位置得天独厚,住民辛勤多思,时至今日,要说是纸醉金迷的人间胜境也不过分。
这也难怪陆琴心的能力得不到施展。要在充满钢筋水泥的现代都市中用微薄的自然之力搜寻一个人,就算是山鬼,支持到现在恐怕也已经筋疲力尽。
“令堂还能支持几天?”文曲一手握着方向盘,语声还是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坐在他身边的白医生却看得出他眉间的幽蓝星光时隐时现,这也算是他难得认真的唯一标识。
“冥界的时间计算和人间的不同,回到人间的时候,应该已经是七天中的第二天了。”
濮阳涵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惨色。此去一战,险恶无比,他原本也不想拖着顾城越等人走上这条死路。但濮阳家现在已经四面树敌,非但没有人施以援手,反倒个个都巴望着濮阳一族就此倒台。各类旁支也虎视眈眈,取而代之之心已经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身上的伤固然重,但濮阳涵从未知道,原来心伤绝远比肉体之痛更甚。
“最开始发现事情有异的,是楚枫明。”濮阳涵摸着大犬毛绒绒的耳朵,眼神终于放下戒备变得柔软,“家母身为山鬼,最爱花鸟虫鱼,总会放下吃食,召唤附近的鸟兽前来享用。那天原本一切如常,那些雀鸟獐狐,也早就和家母熟识,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群从未见过的鸦鸟,翼如刀剪,破空有声,且带着一股难言的腥气。家母一时没有防备,幸好楚枫明在她身边,拼命为她挡下一袭,总算平安无事。”
“那些鸦鸟虽然邪气,幸好都不是楚枫明的对手。不过片刻都被一一咬杀,其血乌黑,气绝犹不肯瞑目,形状甚为可怖。家父闻言赶来,和我一道将那些鸟尸反复验看,剖尸之后终于发现,这些鸦鸟的胃中都有一样相同的东西,且始终未被胃液消化。一旦取出,鸟尸身上的恶臭顿消,与寻常无异。”
这番经历又是新奇又是恐怖,听得众人好奇心大作,就连顾城越也起了几分兴致,“是什么?”
“肉。”濮阳涵眉头紧锁,像是在承受着极其令人不悦的回忆,“人肉。新鲜尚未腐烂的人肉,毛发皆有,甚至还有眼球。”
濮阳涵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听到李初阳难以抑制的干呕声。
对普通人来说,对这种东西势必会起到一定的生理反应。但方涧流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达到了淡然处之的境界,难道和顾城越在一起久了,已经对尸体之类的……免疫了么?
濮阳涵当然不会顾及李初阳的感受,自顾地往下说,“为了一查究竟,家父和我一起将这些肉片拼凑起来,意想不到的是,大致可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头颅形状,五官俱全。”濮阳涵用手指在空中虚点,勾勒出当时所见之物的大致形状,一旁李初阳看到那一片片新鲜的人肉被像玩拼图游戏一般重新拼合的过程,终于抵抗不住吐了出来。
方涧流用鄙夷的眼神看了一眼这位发小,把注意力继续集中到濮阳涵用法术在空中呈现的影像来。根据濮阳涵的说法,他们前前后后总共发现了有近十个无名头颅。误食了这些肉的动物,都会染上极重的邪气,无论吃什么东西都饥饿不已,却对灵力有异常的感知,一旦吞下带有灵气的东西,才会稍减狂性。山鬼的灵气纯净充沛,难怪那天陆琴心会引来大批误食人肉的魔鸦。
这些头颅仿佛具有难以描述的邪性,吸引着蛇鼠飞禽源源不断地往h市汇聚。动物的灵气原本极其微弱,但没过多久,濮阳澈竟然发现整个h市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邪气之下,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有邪术高超之人居心叵测,不知有何图谋。假如让他达成所愿,只怕到时候整座h城都将陷入万劫鬼蜮之境地。
“就算这事非同小可,也用不着濮阳先生亲自出马去收拾区区几个小杂碎吧?”文曲虽然开车,注意力却一点都没离开过这里的谈话。濮阳涵所说的事令他半信半疑,但听上去和不久之前刚从蛇妖口中逃得一条性命的顾城越和方涧流又不无关联,令他不由加倍小心。
濮阳涵的眉头稍稍一挑。顾城越虽然心思缜密,对人情世故的了解却极为有限,没想到这文曲星君却是个不好糊弄的,只是稍微含糊一下,竟然就被他看出了破绽来,只好如实说出事情的真相:
“先前因为地脉的异动,濮阳家已被同道孤立,家父因此受伤至今未愈。但即便如此,本也不需要家父亲自前往一趟。”濮阳涵说到这里,竟然隐约有些不甘的神色,“如果不是接到了女姜家的消息,家父也不会在负伤的情况下冒险行动,说到底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女姜?好奇怪的姓氏。
方涧流心里还想着哪一家的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突然车子猛地往前一栽,要不是顾城越及时护住他的脑袋,方涧流的脑门只怕就直接磕在了前座上。
文曲这开车技术也太差了吧!
方涧流还没来得及抱怨两句,却见到罪魁祸首文曲转过半张脸来。黑暗之中,他眉间的一点星光幽蓝分外显眼,映得他的神色冷峻如冰:
“女姜?你说的,可是那个,方外女姜?”
濮阳涵沉默着点头,文曲的目光登时变得和他的脸色一样阴沉:“女姜本在极北一带活动,为何突然南下?我原以为濮阳世家不屑与其为伍,想不到竟然施以援手,不知是何缘故?”
文曲声色俱厉,和他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全然不符,让濮阳涵感到一阵寒意如冰冷的潮水没顶而来。他张口欲辩,却发觉已发不出声音,身体的每根神经都在叫嚣颤抖——
这不是寒冷,是身体本能的畏惧!
就在此时,一道暖流自后颈关穴徐徐注入,流入奇经八穴,身体才逐渐回暖而有了些许知觉。濮阳涵对顾城越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但后者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将手心贴着方涧流的后心,全神贯注地控制自己的力道:方涧流并非灵修者,凡人的血肉之躯对灵力的承受能力有限,更何况是顾城越这种极为霸道的灵力,假如稍许过火,轻则脏腑受损,重则经脉断裂,终生不治。
顾城越愿意出手相助,于公也许是为了公义,于私大抵是因为和濮阳一家的交情,但无论是哪一种,皆和濮阳涵本人无关。
一种萧索的感觉在濮阳涵的心头渐渐弥漫开来。在知道父亲深陷凶险之时,在独自面对素以诡谲难测闻名的女姜一族之时,都未像现在这般,仿佛一人身处无边的荒芜之地踽踽独行,明知前方的敌人无穷无尽,还是又一次挥动手中的武器迎向不会停息的战争。
因为活着,并且战斗,是他无论有多疲惫,都不得不去背负的唯一责任。
也不知白医生用了什么方法,车内原本冰冷如凝的气氛陡然一松,濮阳涵等人才大口喘气,像是胸口上突然卸去了一块大石一般。
世间之物,阴阳相生,正邪相济,无有例外。山间野物通灵即可修炼成妖,凡人之中亦有天赋绝然者,窥得天机奥妙,自创不同法门藉以灵修。除了极少数诡奇难练的法门之外,大凡能有所成的灵修之法,势必引来不少门徒,自成一派。只不过人类的历史总是免不了倾轧谋算,时间一长,派系之争在所难免,历经几次浩劫之后,留存至今不灭的灵修大族,不过屈指可数。
就中土而言,濮阳算是最为鼎盛的一族。虽说濮阳一门修行精深,且代有人才出,至今不灭,唯一的弱点却是人丁不旺。濮阳家代代家主,不知为什么,最多也不过有了四个子嗣,其中有三还在剿灭妖魔时英年早逝。
如果说濮阳一族如同朝日般光耀四野,女姜就是那阳光背后的影子。光明越是强盛,阴影就越加深重。这一族远居塞外,与游牧民族一般行踪不定,至今无人了解它的组织究竟是如何构成。传说中女姜一族只有女性,绝无男子。据说她们采用一种违逆常理的方法繁衍后人,血统越浓,传承的灵力便越强盛。
第65章: 人偶
沉默降临在所有人之中。
对于女姜,顾城越也知之甚少,除了知道她们人数稀少,行踪诡秘,久居偏远之地之外,至今为止他也未曾亲见一个女姜族人。传说女姜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用女姜文写的符咒威力要比普通符咒强上数倍。也有人为了学到女姜传承的术法不惜远赴蛮荒,但最终回来的却是死状可怖的活尸,不得不用火焚烧,才结束了生不如死的刑罚。
女姜的残忍手段一贯为正统所不齿,但她们使用的法术和符咒都十分奇怪,竟然没有一人能够找到破解之法。据说是因为女姜人的体质特殊,具有和妖魔一样能够感知纯粹的灵力而不需要介质的能力,一直为正统所忌惮。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女姜从来不踏足长城以南的地界,而选择在条件恶劣的区域活动,总算才让其他支系稍微安心。
“如果涉及女姜,我不会和你们继续走一步。”文曲冷冷地发话,语气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森冷,“恕不奉陪。”
说完他便拉起白医生的手就要离开,顾城越却抢先一步拦在他的面前,“你和女姜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但现在救人要紧,而且濮阳先生的生死关系到数千万凡人的生死,你真的打算袖手旁观?”
文曲冷着一张脸依旧要走,却被白医生拉住了袖子。看到白医生的目光之时,文曲沉默了数秒,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就算有些过节,也都是陈年旧事而已。我之所以走,是因为你们对上女姜完全没有胜算。”文曲收起了平时漫不经心的表情,看向众人的眼神里有浓浓的讥讽,“她们一族严格来说根本不能算作人类,应该说是妖怪、咒术、野兽和人类杂糅在一起的怪物。”
天道恒常,法门却各有路径。修习之人对天道命数的理解不同,导致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修习方法,经过数百上千年后人不断摸索发展,大小派系基本都有一套自成体系的门路,最开始原本没有正邪之分。天地不仁,物竞天择乃是自然规律,故弱肉强食的法门尚且称不上是邪道。但人心终究不比天道无私无情,弱肉强食的下一步便是贪戮好杀,不惜以活人为牲以求精进,此等暴行造成无数杀孽,同道中人亦极憎恶。但邪道精进之速一日千里,不少急功近利之人纷纷为之吸引,一时声势浩大,甚至于开始杀伐同道。最终正道一方忍无可忍,集结力量将大部分邪道部众尽数杀绝,剩余残部也驱逐至偏远之处,此一过程持续了近百年之久,双方死伤无数,最终正道一方以微弱的优势取得胜利,当时最为强盛、功勋最为卓着的四大派系,濮阳便在其中。
那场旷日持久的争斗,文曲从头至尾都参与其中,其惨烈状况罄竹难书。一开始,正道一方并不占据任何优势。正道中人擅长的多是炼丹、炼气,纵然也有精通法术的,也多以五行阴阳为主,本是奔着修仙飞升而去,哪里比得上邪道精通巫蛊毒术,对如何杀伤对手更是颇有经验。几场正面冲突下来,正道一方都赔上数倍性命,虽说对方损失也不轻,但下次交锋之时,负伤濒死之人却像没事一般再度出现,而且战力却比先前更为恐怖。
原本文曲不过以为他们借助邪术使得身体恢复速度远胜常人,但后来便发现不对,那些恢复如常之人,表面看上去与先前无异,却如泥塑木雕般神识呆滞,竟像是……被人操纵一般。
心生疑惑之下,文曲忍不住前往查探,哪怕作为天上星君,前往龙潭虎穴之地仍是费了不少功夫。但他最终发现真相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毛骨悚然之感几乎令他如堕冰窟。
那些在交锋中受到重创,几乎无法复原的人,将被活生生取出一半的魂魄,剩下一半留在体内,保持肉体不腐,但神智混沌与禽兽无异。女姜所用的法术十分奇异,哪怕文曲也只能依稀辨别出有些许上古时期以魂魄铸剑之法的痕迹,却又比前者复杂许多。上古之时的铸剑师只不过将魂魄分离用于铸造剑灵,禁锢魂魄尚且需要名剑作为载体,但女姜的方法不仅能够生取魂魄,且不需要容器作为辅佐,单纯使用术法便能束缚魂魄,更能驱使残留半魂的身体行动,如果有人命丧与此人形傀儡之手,此人的魂魄便会被傀儡吸取,使傀儡的身体恢复如初。
因只残留半数魂魄,半魂在本能的驱使之下会去寻找使其完整的另外一半。但半魂的神智混沌,全凭本能行动,加上女姜法术的催动,见到生人便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吞食。但各人魂魄相异,他人之魂无法补自身之缺,恼怒之下便将生魂生吞活剥,化为己用……如此循环,人偶的身体几乎无坚不摧,似妖非妖,似魔非魔,除非将它的三魂六魄尽数震碎,否则根本无法阻止它凶残的杀戮。
而女姜族人却和同一阵营的大部分人想的不同,她们常年避世,除了因为人数稀少之外,更是因为全族上下只有女性,真要论起短兵相接,丝毫没有胜算。她们之所以如此耗费心思,辛苦将活人做偶,自然另有别样的打算。
“是什么?”众人听文曲说到这里,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即使顾城越也忍不住出声询问。方涧流摸摸已经竖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情不自禁地脑补哈利波特里的女巫和摄魂怪之类形象如果真的出现在面前是何种情况……
“当然是为了……繁衍啊。”文曲貌似漫不经心地笑笑,但他的脸色却说明了他丝毫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如果你们见到她们繁殖后代的方式,一定会把昨天晚上的晚饭都吐出来,而且以后对女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的。”
蚕茧缫丝,本来是相当赏心悦目的场面,但文曲看到女姜以茧为卵,以魂魄为养分培育幼体的过程之时,整整恶心了大半个月。孕育后代的正常规律是阴阳结合以生万物,虽然也有人尝试以法器为肉身,将魂魄注入成其为活人,但此种方法与施术者之间并无血缘联系。既要承袭亲缘,又要绝对排除男性的作用,倘若真有这种法术,也定然是逆天大罪,以女姜族稀少的人数压根承受不起。但阴阳结合的繁衍也有例外,天底造化无穷,自然界中也有较为稀有的虫类天生并无性别之分,却能产生后代。女姜也不知道到底用药物和法术对体质进行了何种改造,能够像虫类一样在体外构筑“卵”,将具有法力和魂魄的药材和自身精血予以喂食,这个孕育期间相当之久,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可能持续数年之久,幼体才能破卵而出。幼体一旦出卵,便能行能语,虽然身体与人类五岁左右的儿童没有多大差别,但行为举止已完全相当于成人,甚至还会知道“母亲”的姓名。文曲至今也无法明白她们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点,只能猜测大概是在培育幼体的过程中,母亲和幼体的魂魄以某种方式“联结”在一起,假若如此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