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怜 上——坑锵坑锵

作者:坑锵坑锵  录入:08-27

冷青翼再次醒来,已是躺在床上,四周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人。

熟悉的屋子,这里是景阳的别院,而这屋子,是景阳特意依着他的喜好布置而成。

一封书信放在桌上,还有一堆书籍。

勉力撑起身子,按着小腹,踉跄着来到桌边坐下,他已脱下了那身大红,换了白色的里衣,素净了许多。

信上说,他有些急事,要离开几日。

信上说,已让随行的御医诊过,并无大碍,要好好吃药,好好休息。

信上说,殿试不过月余,从今日起便居住此处,安心看些书籍,成败在此一举。

……

这些事情,景阳不说,他也知道。

殿试……

爹爹,我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呢!

他的聪慧,与生俱来,一如他的心疾。

别人依依呀呀的时候,他已会说话。

别人会说话的时候,他已会识字。

别人会识字的时候,他已会背诗说赋。

别人会背诗说赋的时候,他已读懂了万卷书籍。

他的爹爹是个穷酸书生,一生不过一个科举梦,却一事无成,见到自家娃娃从小聪明如斯,自是将自己的愿想统统加注在他的身上。

所以,他的童年,和呆子没有区别。

别人在吃糖的时候,他在习书。

别人在玩闹的时候,他在习书。

别人在撒娇的时候,他在习书。

别人在睡觉的时候,他在习书。

他记忆力极好,基本什么书都是看了就懂,懂了便记得,融会贯通。

但他也确确实实看了许许多多的书,吃了许许多多的苦,在别人吃喝玩乐的时候。

所以,他桀骜不驯。

惹怒夫子,算计同学堂比他大的孩子,和别人打架……这些事情,他每天必做,

那时,他不过五岁,同学堂的孩子却多是八九岁了,再加上心疾,打架他从未赢过,却乐此不彼地挑衅。

然后,他遇到了景阳,一直站在他的身前,替他摆平那些他故意或者无意招惹来的“麻烦”。

谁也不知道景阳是小王爷,除了夫子。

他也是到了大约十岁才知道的,不过对于是不是王爷,他是一点都不在意的,在他眼中,景阳就是景阳,对他顶顶好的人。

景阳一直对他很好。自十二岁,他的爹爹无比欣喜地将他交给景阳上京念书开始,如今又过了十二年,吃最好的,用最好的,竭力保护着,嘘寒问暖着,羡煞了不知多少旁人。

唯一失去的,是自由。却也是他自己亲手撕扯了羽翼,承诺了一生相辅相随,自是怪不得别人。

他放下信,瞄了眼那堆书籍,随手抽了一本来看。

他看书的时候很专注。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动着书页,眸子半掩,浓密的睫毛在眼底微微打下阴影,嘴唇微抿,分明没有表情,却好似微微有些笑意,乌发披落在身后,几缕碎发垂于脸颊,安静得宛如一幅画,一幅绝美的画。

景阳每次为他挑选的书,都是极好的,极能让他沉迷的。

就好像此刻,小腹伤处分明还疼着,他却已经沉沦在字里行间,不知所谓。

直到天色暗了,凌越送来了晚膳和药。

他默默的,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屋子里很静,凌越站在一边,等待着问话。

七年,对于了解一个人,其实已经够了。

“那人如何了?”

淡淡的语句,淡淡的关心,说不好,是怎样的情绪。

“公子离开医馆之后不久,王爷的人便到了,那人……很厉害,逃了。”凌越一五一十地应答道。

“逃了?”冷青翼忍不住笑了起来,“伤成那样,都还给逃了?”

“医馆后面是条小河,他越窗落入水里,逃了。”凌越看到冷青翼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冷青翼的笑容凝结,微微蹙眉,然后又缓缓松开,继续笑道:“人各有命,但看造化。”

他与那人,大约便缘尽于此了吧。

******

破庙,自是挡不住秋风。

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靠着斑驳的墙壁,滑落地面,力竭般坐着。

他将一直按压在左腹的手摊到面前,满手的猩红。

无力地将手垂落,疼痛席卷着身体里的每一处,断骨处更是痛得深入骨髓,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几乎让他隐忍不住。

晕眩,寒冷,高热。

毒发。

“呃呕……”残余的毒侵蚀着受伤的内腑,他的双手狠狠按入胃腹间,不断朝着地面呕出暗红色的血。

身体再也坐不住,侧倒在地面。

痉挛,吐血。

鲜艳的颜色在地面一点点漾开,酴醾成一片妖冶。

活着,比之死,自然要辛苦些。

如今,他勉强睁着因为太过疼痛而迷离的眸子,不愿闭上,闭上便大概永远睁不开。

他不怕死,可他不愿在死前欠下什么,这一生,他从未欠过。

但他活不了,若是如此睡上一夜,他断然活不了。

破庙,深夜,谁会来?

风很凉,夜很静。

他觉得一会置身火海,一会埋入冰山,杵进胃腹的手垂落下来,曾经有力的五指如今死死抠着地面,指节泛白,不断颤抖。

疼成了这样,他还是不肯发出任何呻吟或者痛呼。

他的生命在流逝,静静地流逝,他如许许多多人一般,开始忆起过往。

他很小的时候,便被遗弃在山里,失去幼崽的母狼,误把他当做了小狼,带了回去。

他吃着生肉,四肢行走,与野兽争抢拼命,根本不是人,而是小兽。

直到他五岁时,遇到了他的野人师父。

教他行走,教他说话,教他吃饭,教他像个人。

教他是非,教他善恶,教他武功,教他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但他的师父是个野人,野人,用的自然是野蛮的方法。

所以,他的师父教了他许多,唯独少了感情。

他十二岁那年,他的师父叫他滚,拿着那柄弯月刀滚,滚到山底下去,找到了生父生母再回去。

他也想着找到他们,问个清楚明白,被遗弃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他只有破破烂烂一块襁褓,唯一的线索。

刚下了山,便杀了人,一个莫名其妙冲上来就砍他的人。

杀了人,也救了人,救下的人是个杀手,他便莫名其妙开始做起了杀手。

一边杀人,一边找人。

一找,找了十五年,人找到了,这杀手也是做到了第一。

他没想过要做什么第一杀手,他不过是想活下来找人。

爹娘不想他活着,他便偏偏要活着,就这么简单。

“师妹,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将就过一夜吧。”

“好啊。”

破庙,深夜,又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名门正派。

一入破庙,他们便看到了他。

男人将女人护在身后,戒备着,然后很快发现,血泊中的那人,不过只剩一口气而已。

“师妹,还不知此人底细,别乱来!”

“师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父不是一直这般教导着我们?”

那女子上前,将他的身子放平,倒没想到他尚未昏迷。

这么重的伤,却无声无息,她以为是昏厥了不知疼痛,未想竟是醒着的!

女子毕竟心软,如此认知之后,不禁升起了敬佩,得出了单纯的判断:能如此隐忍的人,断不会是大女干大恶之徒。

“师兄,包袱,药。”

他又欠了,不过,若是活着,他还能还。

“你不疼么?又是毒又是伤的,怎地能忍得住?”

“你别担心,这毒虽凶狠,但不是无解,之前解了大半,如今吃了这药,很快便没事了。”

“失了很多血,两处外伤很深,但我们天山门的药效果很好,所以……”

“师妹!唉唉,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

女子一边施救,一边喋喋不休;男子一边施救,一边笑着摇头。

他们很善良,也很快乐。

天山门他是知道的,他的运气,当真不是一般的好。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要不天亮了,我们送你回去。”女子好心地问着。

江湖上,认识弯月刀的人很多,认识莫无的人,却很少。

弯月刀不在他的身边,弯月刀被那白衣公子带走了,他却是知道的,那是保护。

其实,他大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以婉言谢绝,或者装作伤重无力,无法言说。

但别人问了,恩人问了,他便说,直言不讳,不顾后果。

说了也许会死,瞒了,却是生不如死。

“莫无。”

两个字,比想象中清晰,他很少说话,但说的话,都很清楚。

施救的两人,如遭雷劈,瞬间僵住。

他们,这是代表天山门赶路去穆远山庄祭悼。

穆远山庄向江湖发出的“绝杀令”,他们自是知道。

如今,凶手就在眼前,他们……不但不杀,还救!

“师兄……”女子的声音在颤抖,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害怕。

“……”男子沉默,若有所思地看着莫无,停顿了数秒,站起了身子,“不是杀人者,杀人者不会这般磊落,师妹,我们继续赶路吧。”

他依旧躺在地上,伤势被处理了大半,应是不会死了。

四周又静了下来,夜很黑,但黎明终究会为黑暗带来一束曙光。

第五回:冷暖自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过了三日。

景阳没有回来,那人也逃得无影无踪。

三日前发生的事情,宛如一场过去的梦境,醒了便淡忘了。

但冷青翼却是知道,那人还会出现。

因为弯月刀在他这里。

现在他有些微微后悔,当初是为了护他,如今却成了牵绊。

“公子,王爷今日回来,让公子到石云亭等着,说是有些惊喜。”凌越尽职尽责,一字不漏地说着。

“……”冷青翼没有答话,任着丫鬟梳发更衣,依旧是白衣纱褂,清雅淡然。

“公子不高兴?”凌越见着冷青翼的不动声色,微微纳闷。

“小越,依着王爷的性子……”冷青翼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只怕是,有惊无喜。”

马车一路摇晃,行约一个时辰,到了石云亭。

石云亭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空地上,春季时花草茂盛,引来无数文人骚客,秋冬季节,自然光秃秃的无甚美感,也就无人前来。

冷青翼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风很大,吹得他微微颤抖,小腹的伤原本已经好了许多,如今被冷风一激,又微微发疼。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空旷的视野里,多了一抹黑影。

那人匆匆而来,亭子里的人忽的站起,两人第二次照面,光天白日之下!

这一面,愕然。

依旧是黑色的衣物,身子修长,肌理匀称分明,浑身散着冷冽的杀气,乌黑的发全部束起,在风中略略凌乱,那张脸棱角分明,硬朗逼人,锋眉下,一双眸子漾着不解。

白日下的杀手,与那晚微微不同,冷青翼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知道他们会再相见,却不知如此猝不及防。

“你……无事?”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他们不过隔了数十步的距离,却不能再接近任何一步。

因为忽然冲出了许多人来,包括景阳。

景阳慢慢踱步到冷青翼的身边,然后看向莫无。

“你可真难找,若不是小翼想出此法来,我还真不知道如何让你现身。”景阳笑,高深莫测。

“……”冷青翼微微垂首,也笑,无尽悲哀。

有时候,他无比讨厌自己的脑子可以转得那么快。

“……”莫无没笑,他看着眼前的两人和围着自己的众人,大约想得明白。

故意放了消息给他,说是有颗泪痣的白衣公子被王爷的政敌捉去,约在石云亭交换人质,还说有人见着那白衣公子浑身是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的心未动,身已动,向着石云亭。

他是个简单的人,但他不是蠢人。

他意识到有危险,但他同时意识到: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和自己说着:把人救了,把刀拿了,从此再无瓜葛。

如今看来,是要事与愿违了。

“小翼,不如你与他说说,让他成为于我有用之人。”景阳依旧笑着,话里有话,旁人不知,他冷青翼还不知么?

“我救了你。”冷青翼抬起了头,看着莫无,笑,笑得极美,美得日月失辉。

“……”莫无也看着冷青翼,一双眸子渐渐冰冷,本就是冷的,如今不过越发漠然。

“你会来,说明你要报恩。”冷青翼风轻云淡地笑着说,那个“恩”字咬得极重,风吹乱了他的发,露出他的苍白,垂落在身侧的掌心,已经被指甲生生掐出血痕。

“杀一人,无论是谁。”莫无不再看他,而是看向不知哪里的别处,就好像看着他,便玷污了自己的眼。

“王爷可还满意?”冷青翼转向景阳,仍旧笑,谦然恭敬,有礼有节。

“小翼,安排的自然妥帖。”景阳却不看他,而是看向莫无,“莫公子,本王刚好有一人要杀,还请暂住本王别院。”

“我的刀。”

莫无最后只说了这三个字,便再没说话,自始至终,也没再多看他一眼。

冷漠的声音,数十步,他和他,咫尺天涯的距离。

“小翼,你生气了?”众人“护着”莫无远去,景阳的笑终是蔓延到了眼底。

“你先回去,我想自个儿呆一会。”冷青翼淡然转身,坐回了亭子里。

“别待太久。”景阳笑着转身,知道自己惹怒了他,如今一味讨好也不定有效,也恰好有些重要事情需要处理,便也不勉强。

人都走光了,他独坐空荡荡的凉亭。

他看不到人,却知道景阳的人,还在看着他。

心口很疼很疼,从他对他说出第一个字开始,就疼得要命,心疾发作着,他却好笑地站在那里,好笑地演着戏。

“嗯……”一声低吟,鲜艳的红顺着唇角蜿蜒而下,他趴伏在石桌上,将狼狈掩埋在双臂间。

他们,本就是陌生的两人,他如何看他,又有何重要?

只要不死就好。

从此陌路也好,老死不相往来也罢。

只要……那人不因他而死,就好。

******

冷青翼以为只是心疾微微发作,稍稍休息一下便好,可没想到却是越演越烈。

脆弱不堪的心口,像是不断遭到重击,一下一下,让他恍惚觉得下一刻,整颗脏器就要被砸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腥气不断向口中翻涌,他咬牙从怀中颤抖着取出的药物,刚刚含入口中,便随着从咽喉里喷涌而出的鲜红,齐齐落在地上。

由于他趴伏在桌上,远处看着他的人并未及时察觉,直到他失去意识,如同一片衰败的落叶,无力地摔落下来时,才有人飞一般窜了过来,却见地面已是一滩猩红,衬得他愈发惨白。

等到了别院,随行的御医们一阵手忙脚乱,景阳的脸黑得跟块碳似的,之前在石云亭守着冷青翼的四个人统统被杖毙,所有人一直忙碌到月上中天,才舒了一口气。

冷青翼平躺在床上,双眉微蹙,睫毛轻颤,柔软的唇抿着,微微呻吟,苍白的脸上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想是即使昏着,也是备受煎熬。

景阳坐在床边看着,眸子里承载着无数情绪。

“小翼,你可知这次心疾发作,你差点就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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