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再答,不辩解,不退缩,他是莫无,他可以死,但不能懦弱!
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穆杰青挥起了手中的剑,砍向眼前的年轻人,他要他死,但不是现在,如此一剑,不过是泄愤,对方一定会提刀相抗,他不过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莫无确实提刀相抗,出于本能,他的刀,弯月刀,已经跟随他十五年的刀……
断了。
那一瞬间,在其他人的眼中只发生了一件事情。
鲜血飞溅,莫无的血。
穆杰青的剑和莫无的刀,不过是碰撞了一下,便发生了最可笑的事情。
曾经无坚不摧的弯月刀,曾经杀人无数的弯月刀,忽然间变成了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叮的一声,断成两截。
穆杰青和莫无同时一愣,但事情已经发生,什么也无法改变。
长剑自莫无的左肩斜砍而下,不知拉到哪里,只看到飞溅而出的血花。
漫天血花,莫无傻了一般,看着眼前的男人。
“乖徒弟,有一把剑是这把刀的克星,遇上了,这把刀便连块破铜烂铁都不如。”
“师父,我不信,这刀能劈开最坚硬的石头。”
“相生相克,那把剑,说不定在你爹爹手中。”
“师父识得我的爹爹?!”
“我只识得我自己,你爹爹是谁?”
“师父,我没有爹爹。”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这是被遗忘了多久的记忆?!
十二岁那年,他下山带着的,不过一块被野狼撕得几乎看不出形状、被岁月抹杀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襁褓,他认为那不足以称之为线索,但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线索,时隔二十七年他找到了他的生母。
而如今,如今……
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是他最狼狈的一刻,终其一生,不曾这般狼狈过。
他倒了下来,终是支撑不住一切的残破,倒了下来,倒在自己的血泊里,眼眶发酸,心口发胀。
唯独,感觉不到疼。
先麻后疼,是毒,贪欲的毒。
一直用内息压制住的腥气再也无所顾忌,他张开口,无助的呕血,身子剧烈震动着、蜷缩着……
他没想到,在麻木愕然之后,竟是这般的痛!
“带走!”男子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自责不安,只有厌恶,大约厌恶着他的血,玷污了他的衣物。
他在男子眼中,大概猪狗不如。
陆秋远动了,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的陆秋远走了过来,在与穆杰青擦肩而过时,她说她要好好看看杀了儿子的人是什么模样。可她蹲下身子,看着莫无的时候,故意低垂下的头,用光影遮住了一切的邪恶,她笑,笑得狰狞,她张了嘴,声音极小,他却听得字字清楚,她说:他是你父亲,他会后悔的,之前你没死,真好。
曾经,他以为他要找寻许久,或者,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
却没想到,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那一刻,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陆秋远,终于将她看得清楚。
是恨,原来,他所遭遇的一切,源于母亲对父亲的恨。
他们三人,谁更可怜?
说不清楚。
他竟忽然怜悯起来,明明最狼狈最可悲的是他,他却怜悯起别人来。
为什么?他从不想为什么。
穆远山庄的人,七手八脚地来绑他,他的意识已经不清,但还没有消散干净,他流了很多血,所以,觉得冷,如堕冰窟。
“等一下!”
一声呵斥,来了一群人,一群朝廷的人,人数不比穆远山庄少。
一直看着好戏的景阳一惊,已看出领头的,是衙门捕快头头赵海敬!
“大胆逆贼,竟敢刺杀右相,还不束手就擒!”赵海敬也算小有名气,因其刚正,颇受百姓推崇,如今他出现在此地,自是不会善罢甘休。
“赵捕头,此人杀了小儿,穆某已经向武林同人发帖,将用此人血祭我儿亡魂,可否……”
“穆庄主,赵某本不欲插手江湖恩怨,不过此人既是刺杀右相,赵某便不能不管!”
“这么说赵捕头今日是无论如何不会给穆某面子了?!”
“穆庄主息怒,赵某职责所在!”
局面,一下子陷入了对峙,景阳向后退了退,隐入暗处。
赵海敬会来,他倒真是没有想到,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及时?!难道……
“那……如果穆某今日一定要带此人走呢?”
“那么赵某只好多有得罪了。”
朝廷和江湖,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眼前的形势无比微妙,双方权衡着利弊,又有不得不坚持的底线。
“带走!”穆杰青一甩袖,转身就走,心意已决。
“把人留下!”赵海敬眼一沉,一声喝令,捕快纷纷出手。
局面一下子混乱起来,但没人想到,局势还有变数!
一抹红,极其鲜艳,极其耀眼,仿若从天而降,落在莫无的身边。
少女,乌黑的双发髻,洁白的皮肤,清亮的眸子,讨喜的笑。
她趁乱而出,一下子抱起半死不活的莫无,什么话都没说,瞬间消失在人们眼前。
没有人追,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没人追得上她。
双髻俏,鲜红娇,力拔山河,风儿绕。
她是个古怪的丫头,她不会武功,但她的轻功举世无双,而且,她天生怪力,别看个头不大,如今抱着高出她许多的莫无,也就跟拿着根羽毛一般。
三年前皇上微服出巡,遭到歹人刺杀,刚好遇到她,于是被抱着一路跑,虽说让歹人落了空,但也差点吓死了一干侍卫。之后皇上要赏赐她,她又一路快跑,跑得无影无踪,好像生怕与朝廷扯上半点关系。赏赐是没得到,不过,这名气倒是瞬间响了个彻底。
秋风吹过,地上血迹未干,众人呆立无语,这真是个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结局。
红衣女子抱着莫无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一处隐秘的林子,一辆安安静静的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人,一袭白衣,一双美眸,一颗泪痣,一抹淡笑。
“小冷,小冷,人是带来了,不过我看快不成了!”少女将莫无小心地放在地上,微微喘息,红扑扑的脸蛋娇俏可人。
“这么糟?”冷青翼下了马车,走到莫无面前,久病成医,他看着莫无的模样,双眉微蹙,“怎地伤得这么重?!”
“挺乱的,我说不好。”少女撇了撇嘴,摊了摊手,摇了摇头。
“别说了,来帮我。”冷青翼蹲下身子,从怀里拿出药来,“你把这些药碾碎了涂在伤口上,先做些简单的处理,我来想办法让他把药给吃了。”
“好嘞!”少女爽快地答应,小心翼翼地撕开和血肉粘在一起的衣物,药物在她手中轻轻一捏,便碎了。
“呃……”低微的呻吟自昏迷的莫无口中溢出,此刻的他不可能清醒,但他确确实实地清醒了过来。
“……张口!把药吃了!这边没有害你的人,放心!”冷青翼双眸一黯,如此重伤,竟然能够一下子清醒过来,这种违和感,该是遭遇过怎样的境地!
“是你……”看清身侧的人,心神一松,精神顿时萎靡了许多,莫无努力配合着,奈何只要一张口,就有血水向外涌,控制不了,然后他吃力地、含混不清地说了句:“算了……”
第八回:意惹情牵
“算什么算!告诉你,我可是把自个儿全部救命的药都给你了,你再给我吐试试!”冷青翼讨厌他那般心灰意冷的模样,记忆中的他,不是这样,分明不是这样!
“呃呕……”莫无努力撑着瞳光散乱的眸子,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人,不知为何,在一片刺骨的冷中,感到了一丝暖意。
但那一丝暖意,不足以……不足以驱走心头的冰寒,他还是觉得冷,冷得想睡。
柔软。
陌生的柔软堵住了他的唇,他下意识地吞咽,吞咽翻涌出来的血,还有对方口中咬碎了强喂下去的药。
“有什么是比放弃更容易的事情?!你要放弃,怎么不早点?!早死早超生,何必在人间遭罪!”冷青翼吐掉口中莫无的血,一双微含迷蒙的眸子似是就要喷火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哪点不比我强,我都还死撑着,你要死要活个什么劲!”
“……为什么……我们非亲非故……”莫无愣了愣,心想着怎地这般纠缠,如何还得清楚。
可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生死间,横生出来的一丝莫名的牵挂不舍。
“……”少女拿着纱布,看了看冷青翼,又看了看莫无,虽然她还什么都搞不清楚,但她觉得美。
毫不造作,发自内心深处,有一种接近死亡的极致之美。
“鬼才知道为什么!呐,这是我最后一颗保命的药了!你有本事就死给我看看!我冷青翼说了,不许再有第四十个人!听到没有!”冷青翼将药交给少女,指了指腹上那个一直无法止血的伤口,“景阳大概用了毒,这药有效。”
“你得活着……让我还……呃……”那药被少女捏碎了洒在伤口上,瞬间与那毒产生了激烈的对抗,仿若在伤口里捅入了一把锉子,一刻不停地磨着血肉,饶是他这般能忍之人,也禁不住溢出一声低吟,但他很快咬住下唇,掩去所有声音,只是身子止不住阵阵痉挛,暴露着痛苦。
“还还还,谁要你还!少来纠缠!”冷青翼从头至尾没有好脸色给看,见到那人强行忍痛的模样又有些微微不忍,“疼就喊出来,又不丢人!”
“……”莫无轻笑,好似疼痛也好了许多,“……真吵……”
“别死,死了我就鞭尸!”意识冥灭前,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说不出的……温暖。
“如何?”冷青翼瘫坐在地上,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脸色青白。
“血没全止住,不过缓了许多,还是要快快处理才行。”少女用纱布紧紧缠好莫无的伤口,很快便透出殷红。“嗯?小冷你没事吧?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要不然,要不然,我的,我的……”
“小怡……每次见你,我都觉得自己挺悲哀的,旁人以为你多么在乎我,却不知在乎的是我那些个手艺。”冷青翼吃力地撑起身子,往马车上爬,小怡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我当然是在乎小冷的,才不是只在乎那些点心!”红衣少女小怡笑嘻嘻地说着,“小冷最好了!”
“好好好,说好了的,一样也不会少了你的。”冷青翼笑了笑,满是掩不住的疲惫倦意,“你抱他去你师父那边好生照顾,我坐马车回去了。”
“小冷,你这样……王爷那边,真的不要紧?”小怡担心地问道。
“我安排好了,别担心。”冷青翼隐入马车里,抿着唇忍痛,这下子没药了,再怎么样,也得挺到别院才行。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冷青翼从坐着到躺着,再到蜷着。
心口窒闷,让他喘不上气来,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他却抿着唇笑。
你们说的都对,怪不得景阳,是我没有好好保护你们,如今,你们帮帮我,若是见着那第四十个人,便帮我把他踹回来,但若见着了我……便把我留下,好好责罚,如何?
******
暗道,阴冷昏暗,狭窄深长。
一抹狼狈的人影,扶着湿冷的墙壁,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他不高大,墙上的火把摇曳,照得他苍白纤细,佝偻的身子,不稳的步子,模模糊糊间,宛若一缕凄凄惨惨的魂。
“呃……”极轻极细微的呻吟溢出口角,那身影停了下来,软弱的身子一震,朝着地面吐出一口鲜红。
继续前行,那一抹嫣红被踩在脚下,抛在身后,毫不在意。
他走得很慢,但已经是他最快的速度。
他捂着心口,满额冷汗,脸色已是差到不能再差,残喘的一口气,费力地吞吐着,紧紧抿着的唇,倔强的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心中默默数着,近了,更近了,但愿赶得及。
终于,他从暗室里,走到了自己的屋子。
安安静静,冷冷清清。
他的心一松,疼痛却是更甚,眼前一黑,他赶紧撑着桌子,差点便昏厥过去。
强忍住喉间的翻涌,待稍稍缓和,踉跄地来到柜子边上,颤抖着拿出药物,拼命往下吞。
然后,等不及药效发挥,便勉强撑着脱了外衣收好,钻进冰冷的被子,蜷缩起身子。
“嗯……”寒意从四肢百骸涌向心口,他死命按着心口,却帮不上一丁点的忙。
疼,撕裂般,延绵不断的疼。
很多时候,他想,如果一刀子捅下去,是不是便不会再那么疼了。
痛苦地撑着这一口气,究竟为了谁?
“小翼!”大门砰然推开,冷风灌进屋子,带走了本就微不足道的温暖。
是那人来得太快,还是这药效起得太慢。
痛,还是剧痛难当,没有力气,浑身像灌了铅,连撑起眼皮都吃力。
“小翼……”看着躺在被子里安静的人,景阳微微迟疑,难道……想错了?
转身将门关好,景阳步入屋子,在冷青翼床侧坐下。
冷青翼面朝里侧卧着,看不到脸,只看到身子蜷着,微微颤抖。
“小翼?”景阳立刻发现不妥,赶紧扳直冷青翼的身子。
这不动还好,一动之下冷青翼软软的身子猛地一震,一双我见犹怜的美眸一下子瞠得极大,那破碎的瞳光散落成星星点点,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他只看到漫天的红,然后是无尽的黑。
“来人!快来人!!”
最后,听到的,是那人无比焦急的声音。
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多久了……
“小翼,那便是我最大的梦啊……”
“嗯,景大哥的梦,便是小翼的梦,说好了。”
五岁以后,他的记忆里便充满了景阳。
自从有了景阳,他记忆中的其他人,越来越少。
曾经,他以为只要一直跟着景阳,一直走下去,一定可以走到最美好的未来。
他喜欢看着景阳高大的背影,关怀的笑容,以为这是一种福分,他依赖着,贪恋着,心中思量着回报。
不离开,不舍弃,辅佐一生,为了景阳,他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要,就伴着他,帮他实现他的梦,所有的梦,无论多么荒唐或者可笑。
可是,他始终站在景阳的身后,看着景阳的背影,看不清,也看不懂。
直到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他才恍然,景阳要的,不止是这样,远远不止。
“唔……”缓缓睁开眼睛,心口的窒痛好了许多,只是浑身依旧酸软。
“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来,把药喝了。”景阳一脸关切,小心地扶着他坐起,慢慢将药喂下。
“我睡了多久……”喝了药物,睡回床上,声音沙哑难听。
“两天了,一直睡得不安稳,说着胡话……”景阳替他掖了掖被角,笑着,“你病发那晚,莫无刺杀失败,如今官府江湖都在通缉他,不过他却消失一空,没有下落,毫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