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然眯了眯眼,心中杀机已起,薛寅贴门站着,静静倾听外面动静,却漫不经心回首看一眼崔浩然,轻轻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崔浩然扬眉,只见薛寅动作轻灵敏捷,像一只大猫,无声打开窗户,攀了出去。崔浩然眉头一皱,握紧的拳头并未松开,可总算没有阻拦。
外面仍然一片寂静。
过得片刻,传来飞刀破空之声。
薛寅的拿手兵器是匕首,他习惯把匕首当飞刀用,这一手暗器功夫练得极准,出手割喉,少有失误。他受天资所限,没能练就一身沙场征伐所向披靡的武艺,走的是灵敏迅捷的路子,十足十一个暗杀者,单打独斗可能不在行,背后偷袭倒是一等一的在行。
如今这房外也确实有蹊跷。
外间本应无人,柳从之出事后,却有两人尾随军医而来,窥探内里动静,说来好笑,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竹管,在薛寅由窗户窜出去的时候,正打算向房里吹迷烟。
薛寅飞刀出手,在这人惊叫出声之前将这人解决,而后看向另外一人,微微一叹。
崔浩然不是傻子,这地方戒备森严,按理说外人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进来,但这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外人进不来,地头蛇想要混进来,或费周折,但并非不可能。
陈沛眼见着自己带的下属被薛寅干脆利落地解决,面上并不动容,只叹道:“我受老宁王一番恩义,你我又何必大动干戈?你若是想,我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从此不受管束辖制,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何不好?”
他此来本是行险,他手下的人可不够和崔浩然硬拼的,不过觑准了时机,打算冒险一搏,一路上已十足小心,若能侥幸赌赢了,他便能兵不血刃结果柳从之崔浩然,虽然届时平城势必大乱,可他只要成功后立即远遁,再乱也是波折不到他的。
他只需做成这桩事,就可以想见之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他同柳从之崔浩然都无交情,就算下手,又有何不可?
陈沛知道坏了事,难得仍然镇定,薛寅一晒:“你的信送出去了么?”
陈沛面色微变:“什么信?”
“陈大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薛寅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他手极灵巧,飞速转着手里锋利的匕首,一丁点不担心把自己的手指给折了,打个呵欠,倦倦道:“陈沛陈大人,我猜我爹和你并无多少交情?”
陈沛道:“此话怎讲?老宁王于我有恩,我十分感激,不过是想回报故人之情。我深夜来此,乃是听说崔将军身体有恙,特来查看,又有何不可?”
薛寅微微一晒。
薛军师虽然看着成日都在睡觉,但眼睛还没瞎,脑子也还好用,勉强算得上有过目不忘之能,见过面的人多半能记住,大多数和他爹关系不错的旧部他都能数出来。
这陈沛说是老宁王的旧部,薛寅对他却只有极其模糊的印象,究其原因,恐怕是老宁王同这人交情本就谈不上多好。薛寅叹口气,陈沛驻守平城数年,驻扎北疆虽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平城也算得上是北边诸城里较为富庶的一个城,若当真是老宁王的旧部,老宁王自己都被困北化至死不能回京,与他关系亲近、受他恩惠的旧部,又怎能如此逍遥?
这么一个人,一遇薛寅却十分热络,明知薛寅身份特殊,正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却十分热情地表示想要帮忙,岂非奇怪?更何况他送出去那封信……
薛寅打个呵欠,陈沛见他不搭理自己,前一刻还在义正言辞地辩解,后一刻竟是骤然出手夺薛寅手中的匕首。这人所言无论真假,但看得出,确实是武官出身,手底下多少有一点硬功夫。薛寅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腰往后仰,轻松避开这一招,而后手中匕首一扬,贴着陈沛脖颈擦过,带出一丝血花。
薛寅用匕首抵住这人脖子,叹一口气,柔声道:“陈大人不必惊慌,跟我走一遭便是了。”他困倦的眼底稍微露一分峥嵘血色,“你今天不该来。”
陈沛脖子被刀刃抵着,十分识趣,一点不轻举妄动,闻言只道:“你如此身份,又为何甘为柳从之卖命?你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我不过一介亡国之君。”薛寅不感兴趣地打呵欠,千古骂名都受得,更遑论这三言两语的质问?说他为柳从之卖命也好,不为柳从之卖命也罢,他不过是……
薛寅疲倦地闭眼,他也说不清楚,他不过是不稀罕这万人之上而已。
万人之上的位置,看着花团锦簇,可又岂是好坐的?世上有柳从之这等命硬皮厚偏要自讨苦吃的人,也有薛寅这等混吃等死别无所求的,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薛寅一面架着陈沛往内走,一面想,他不过是不想柳从之丧命而已。
柳从之这条命是他救的,救人就要救到底,如今大军重整,好不容易有了一分对抗月国的筹码,可不能让陈沛这等人给暗算了,否则北边又会是一场大乱。
这乱世乱得够久了,他只希望这一场不可避免的战火是最后的烽烟,这世道最难求的,不过太平二字。
崔浩然挑眉看一眼推门而入的薛寅,再去看薛寅手里驾着的陈沛,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语气不善道:“陈大人这是来做什么?”
陈沛强辩道:“我不过是听说崔将军身体有恙,特意来看看,崔将军何必如此?”
这套鬼话崔浩然也不可能信,闻言冷笑一声:“你来得可勤快。”薛寅默不作声听二人来来去去交涉,从袖子里拿出随身携带的软绳——也就是民间号称“锁不服”的软绳将人绑上,末了一甩酸软的手臂,干脆利落地把人踹边上去了。
这番动作做完,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故态复萌地打个呵欠,正要惬意地叹息一声,不料察觉了崔浩然投射在他身上的颇为复杂的目光,薛寅立时想起崔将军对自己的怀疑,于是也乖觉,立时将手里的匕首收了,摊着手两手空空的看着崔浩然,示意自己温和无害。
崔浩然接触到薛军师纯良无辜,又带一丝倦意的目光,莫名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默默转开了眼。薛军师目的达到,面上满意之色一闪而过,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从怀里掏出一封东西,扔给了崔浩然。
一旁被绑住的陈沛见到这东西,脸色骤然惨变。
崔将军下意识接过了,却是一封书信,他展信细阅,好一封内容详实的军机密报,将崔浩然及崔军动向,疑是柳从之之人的行踪特征,甚至于在逃亡国之君薛寅的行踪都一一写得清清楚楚,至于信是送给谁的也很清楚,写着呢,冯印冯将军。
这陈沛不声不响,倒是把柳薛二人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奈何立功心切,接到崔浩然一方有重要人物犯病的消息后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值得搏一把,若赢,前途无量,若输……陈大人一定没想过输了会怎么样。
薛寅说得对,陈沛不该冒险走这一遭,这人亲自来行此险事,恐怕也是存了确认柳从之身份的心思?
崔浩然越看信,眉头扬得越高,末了冷笑着扫一眼陈沛,虎目含怒,“你这是活腻歪了啊。”
陈沛情知事败,生机渺茫,也不求饶,只绝望闭目。
事情至此,薛寅也不便打扰崔将军。毕竟柳从之未醒,崔将军就是主持大局的人,轮不到他薛寅说话。薛寅也不关心陈沛的下场,他不过是截到那封书信再将这信拿了出来而已,姓陈的对他不仁,他也不至于有什么义举。
崔浩然处理陈沛,薛寅便安安分分地守在柳神医的床前——经此一事,崔浩然似乎总算对他暂且放下了戒心,允许他接触柳从之了。
薛寅默默看着躺在床上的人,越看眼睛越沉,渐渐地眼睛闭上了,再过一会儿,整个人就干脆趴在了柳从之床前,须知薛军师向来睡神附体,只要有能睡觉的地儿总是不放过的。
过得一会儿,床上人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见了趴在床边睡得正香的人,稍微一怔,不料床边的人也是警醒,很快察觉过来,下意识地抬头,一双尚带着朦胧倦意的眼睛就这么撞入柳从之眼中,眼神迷惘,毫不设防。
第70章: 雨疏风骤
柳从之神情仍虚弱,面色苍白,可神智倒是比迷迷糊糊的薛寅更为清明,看着薛军师睡眼惺忪懵懵懂懂的样儿,一丝笑意爬上无多少血色的唇角,眼神一时分外柔和。
于是等薛寅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睛,清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柳从之面上挂着的浅淡而温暖的笑容。
笑容极浅,却极真,看在眼中,让人恍惚觉得心头一暖。
薛寅按一按额头,默默地回过神来。
他算是明白了,柳陛下这张脸得天独厚,哪怕病成这样,形容削瘦,面无血色,也能硬生生不显狼狈,顾盼之间神彩竟是一分不减。由此可见所谓美人虽然靠的是天生一张皮囊,但皮囊之下,神韵也十分重要。柳皇帝这等美人,就是极其罕见的内外皆备,谓之极品美人,也不为过,连小薛王爷看了,也要啧啧叹上两声。
说来好笑的是,这等美人,行走至如今,全身上下最不起眼的恐怕就是这张好看的脸了,也就是薛小王爷这等好色之徒……咳咳,才会闲着没事盯着人家这张脸看。
这人长得好了,做什么都占便宜,比如薛寅被柳皇帝两眼一看,一点没了睡一半被吵醒的烦躁,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柳从之微笑:“不好不坏,累你受惊了。”
他骤然从床上醒来,已经很快清楚了局势,再看一眼一旁的崔浩然与晕厥过去的陈沛,挑了挑眉,神情似乎有些惊讶,然而讶色很快退去,只微微一叹。
柳从之转醒,崔浩然很快过来,迫切道:“陛下身体怎么样?这是受什么伤了?”
柳从之含笑伸出手,任由军医为他把脉,军医是知晓柳从之身份的,皱着眉头把完脉,最终长舒一口气:“陛下已暂且无恙,但是还请陛下……”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语气迟疑,“万万保重龙体,切勿操劳。”
崔浩然听军医语气凝重,眉头一皱:“你把话说清楚,陛下病情到底怎么样?”
军医愁眉不展,只道:“我学艺不精,实在对此症束手无策,陛下如此,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崔浩然心头大急:“这到底是什么病?”
“浩然,别急。”柳从之含笑开口,看一眼军医:“多谢忠告。”
军医忍不住道:“恕属下多嘴,请问陛下是怎么染上这等病症的?陛下这是旧疾,若知病因,属下大约也能再想想办法。”
柳从之笑着摇头,崔浩然听着这话,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柳从之只打眼看屋内的情况,已将今夜的事情猜出了七八分,崔浩然再在他耳畔低声汇报了一翻,柳从之点头表示知道,吩咐下去,将陈沛带下去关好,又下了几道命令,崔浩然一一应下。他到底刚醒,精神不太好,做完这些面上就现出疲乏之色,军医当即道:“请陛下好好休息。”柳从之含笑一点头,道:“浩然留下,你们也下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在座几人中心里盘算不一,这句话却算是说到了小薛王爷心坎上,君不见薛军师早已呵欠连天,只恨未能修炼出一门站着也能睡着的绝技?迷迷糊糊听到这话,二话不说就打算离开,柳从之见状莞尔,柔声对薛寅道:“今日多亏你出手。”
梦游状态的薛军师微微一怔,清醒了些许,看着柳从之的面色,脸上现出一丝担忧神色:“也请陛下好好休息,保重龙体。”
柳从之含笑目送他离开。
留下来的崔浩然看着柳从之的神色,微微一叹。
人都走了,里外就剩下他们两人,柳从之笑道:“浩然你坐。”
二人一路君臣相随,端的是过命的情谊,虽然君臣有别,但私下里并不拘束,崔浩然不客气地搬了把椅子坐下,而后神色凝重地看向柳从之:“臣今夜着实是担惊受怕,还请陛下给个准话,陛下身体究竟如何?”
柳从之沉默片刻,笑道:“陈年旧伤,这伤的来源你大约也隐隐知道?十年前便有了。”
崔浩然变了颜色,方才军医道这是旧伤,他心中便隐隐有感,十年之前的旧伤……却到今日仍在发作,其严重可见一斑。崔浩然低声道:“陛下在京时,可曾请名医看过?”
柳从之在宣平时什么样的名医请不到?然而如今政局有变,崔浩然孤军在外,虽然有兵力在手,可势力到底是薄弱。柳从之微微一叹:“我本当熬过了一劫,近日应是无恙,不想到底……”他顿了一顿,笑道:“浩然,你我如此交情,我也不瞒你。我的身体……我自己也无多少把握。”
这话大有不详之音,崔浩然变色道:“殿下!”
他多年追随柳从之,叫的最久的便是这一声殿下。柳从之当年异姓封王,无比风光,崔浩然却将这风光背后的种种无奈看得清清楚楚,当年柳从之拉反旗其中之一的原因便是因为功高盖主,无路可走,若是不反,迟早闸刀伺候,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崔浩然那时便属柳派,柳从之造反,他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舍命追随,可以说,四将之中,崔浩然追随柳从之的时间最长,柳从之待他也尤为亲厚。
柳从之面色不变:“浩然,此事之前不告知于你,只是不希望你乱了阵脚……但此时也不得不说。”他一时有些唏嘘,“我只愿倾尽我所能,平了这乱局,赶走月狼,之后的事……我并无多少想法。”
崔浩然道:“殿下!你这伤当真无法可想?”
“或许有。”柳从之笑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一直在想法子。你若寻到什么名医,也可带来见我。”
崔浩然点头应下,神情十分混乱,他追随柳从之多年,这么些年,虽然风风雨雨大风大浪都经过,但柳从之始终在,有柳从之在,他便从不动摇,只因他清楚柳从之做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崔浩然身家性命都是柳从之救的,蒙受救命之恩不说,更有提携之义,骤然得知柳从之身体有恙,情况危急,对他来说不若晴天霹雳。
良久,崔浩然道:“陛下请一定保重身体,若是陛下有恙。我……”他一拧眉,“我是万万不能认冯印那厮来做皇帝的。”
崔浩然很久以前就清楚,他自己只能做刀,不能做拿刀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了,柳从之一直是他的主心骨,如果柳从之倒了,朝中又是风雨飘摇的,他实在……无话可说。
柳从之含笑:“就算我不在了,能做皇帝的人也不少,你不必把冯印放在心上。”
崔浩然沉默良久,道:“如果陛下有子嗣,那我就是拼了老命,也一定迎他上位。”
柳从之一叹:“可惜我并无子息。”
崔浩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最后道:“我知陛下那个……不好女色,不过我前些日子想起一桩旧事,陛下可能有一个孩子?那个……十年前。”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这个时间,小心地看着柳从之神色:“只是那年月太乱,如今也不知究竟怎样了。”
柳从之面色罕见地一变,最后闭目道:“此事不必再提。”
崔浩然知道说错了话,只得噤声不言。他跟柳从之的时间久,很多旧事都知道一些,包括柳从之身上伤情的由来……
最早的时候,无论是崔浩然还是柳从之,都没想过能走到今天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