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样的红。
叶知秋刚杀完人。
第六十九章: 对峙
仿佛餐足的猛兽,举手投足总带着不自觉的慵懒、戏谑。
以及挑衅!
聂飞雪爽朗地笑了笑:“庄主既允,我们就叨扰了。”这个走了多年江湖的男人,并不如外表一样粗犷。他的目光,跟他的剑一样锐利。
叶知秋道:“只要你进得来。”
云越级越厚,雨越来越大。
终成大势。
聂飞雪一咬牙,这样一来他先机已失,这漫天的雨,也是漫天的剑。纵然他要掌控,也得花费大力气。
一步踏入。
雷声滚滚,可霹雳过后,雨忽然小了。
不是小。
是有更大的力量将它们滞留住了。
聂飞雪的脸色慢慢苍白。这“细雨润物亦无声”的剑意,纵然再厉害,它的本质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以伤为本。
先伤己,再伤人。
而这伤,因着那雨中肃杀至极的剑意,尤甚!
可有的时候,你受到伤害的同时,敌人也未必无恙。
这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剑术。于是,这漫天肃杀在一点点地被水润哀绝的剑意浸透。滴水穿石,连铁石都可击穿,又有什么是水无法渗透的呢?
溪流如是。
剑意也如是。
雨蓦地大了一瞬,仿佛瓢泼大雨。然后猝然缩小,变得淅淅沥沥。而聂飞雪已经站在了院子里。
琴姬心疼地走过去,清霜古剑已在手。
美眸戒备地看向叶知秋,若两人打起来,她可不会在意什么江湖规矩。女子本就是极为不讲道理的。漂亮的女子,更是如此。
楚离微微摇头。向着院门而去。
风陡然大了。
天地之间,那肃杀剑意几乎浓郁成实质。你看着那草木,仿佛一瞬间枯死,又好似一瞬间活过来。最后你也不知它到底是死是活。
亦或者春秋轮转,已快到了极致。
雨已经停了。
聂飞雪脸色苍白,闷哼一声,这才知道方才叶知秋并未出尽全力。这个人的实力,果然深不可测。
当万物都在这肃杀剑意中扭曲其道,改换天地时。
天空至高之处,有星光如水,拨乱反正,就这么刺破乌云。
所谓天地之道,不可轻移,盖因其本身有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
星光将扭曲自身的剑意焚尽之后,借助着天道循环,其势汹汹,其气飘渺。
宛若九天垂落,蓝华如梦。
冻结天地,也——
焚尽八荒。
楚离未曾停下。当他踏入院中时,乌云逸散,已有清澈的月华从天空洒下。
星光无界。瀚海无极。
于是,剑也无极。
天地之道,循环往复,唯有星辰周始,亘古永存。或许它们也有尽头。可凡人与之相比,不过其沧海之一粟。
足矣。
叶知秋的剑还在。
可这片天地已被人夺去了一半。他的双眼,陡然亮了。
他已全力在容忍。容忍着,自己拔剑的欲望。叶知秋有些动容地看向楚离,昔年这个险些败给自己的剑客,已有如斯剑术。
无极之剑。
叶知秋沉寂多年的心,在这一刻几乎沸腾。
就像是注定的对手,是不是他们之间必然有一场决斗?生死决斗!
可惜,不是现在。
叶知秋从未有一刻如现下这样遗憾,也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快乐。那是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和你一样的人时的如释重负,哪怕你们从未谋面,亦或者,注定为敌。
楚离的眼中同样有战意。
可那战意的背后,还有着一层看不见的束缚。或者那个束缚,就叫做“玄牝”。
放手一搏,楚离不惧生死。
可他有着诺言,也有着一个死心塌地等着他的未婚妻。
叶知秋的血开始冷了。这样的楚离,还不能完全发挥他的剑术。他明亮的双目轻轻阖起。
剑意,终于淡了。
这一夜,也终于相安无事。
可琴姬几乎睁着眼睛熬到天明,她默默地看着叶知秋独自一人,平静离去。
心中如释重负。
总有一种人,只要存在就给与你无与伦比的压力。甚至,剥夺你的呼吸,让你噤若寒蝉。
越往北,空气越冷。呼出的气,也几乎要冻成冰渣。
赶车的小哥终于耐不住寒冷,乞算酬金后,迅速地往回赶。琴姬的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这天寒地冻的,马匹也已经吃不消。他们便也一起将马儿放了,徒步而行。
“可惜没了酒。”聂飞雪咂咂嘴,唉声叹气。
可他们还有干粮,和水。
一路上,已看不到什么人迹。这里太冷了。然而冰川一座座,在阳光下泛着雪白的光辉,地上的湖泊有的被冻住,有的或许因地热化开些许。它们是如此的湛蓝,如此的纯净。
可再澄澈的水,如果泡了尸体,也是极为恶心的事情。
而这样的尸体,越来越多。
琴姬面色苍白地别开眼睛。聂飞雪面色凝重:“这些,都是武林各门派中的弟子,看样子少林武当也准备来掺一脚。”
楚离面色平静,但心中却是不解的。
这冰湖里的尸首,看到的不下几十具,寒冷的空气让尸体保持着临死时的模样,或怒色满面,或不屑至极,或冷笑连连……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唯独没有恐惧。
是不是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会死,亦或者,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命丧黄泉?
如此多的门派弟子,不乏惊才艳艳之辈。
如今都躺在这冰冷的湖水里。
楚离一路走来,眉已渐渐蹙紧:“尸体,没有伤口。”
“的确。”聂飞雪点点头,沉声道,“好可怕的剑。”“你说,会不会是叶知秋?”琴姬说道。
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执剑的人。
而叶知秋,就是琴姬生平仅见的,最可怕的人。
“不会。”
“不是他。”
两名剑客几乎同时出声,楚离不再说话。而聂飞雪解释道,“苍剑嗜血,这杀道的极致,也不可能夺人生机。”
是的,就是夺人生机!
这些尸首,内内外外毫发无伤,就像是下一秒还能呼吸,还能说话。
楚离冰白的指尖触及尸体,也并未感受到任何剑意的遗留。仿佛那个人是正常的死亡。
的确不像叶知秋的剑。
“走罢,看起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聂飞雪凝重地说。目中的懒散一扫而空。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以及……
杀意。
是夜,星空就压在头顶,深邃旷远。
冰崖之前,巨大的铁船如森冷蛰伏的猛兽。那些个奴隶就靠在船边休息打坐。
武林中,大多数游鱼散虾已经来的差不多了。
可有古剑传人,一个都没有到。
又或者,已经到了。
李君圣忽然将目光看向远方。天地交接之处,正有一行人,缓缓而来。
“好像是玉京商行的人。”
“青衣乌袍,错不了。也不知道这传说中的玲珑古剑,是不是能胜过那个人?”
这些个门派弟子,哪里能安心睡觉。见此,也是彼此小声传音议论。
明面上,还是一派寂静。
“闲杂人等止步。”
龙致远率众而出,背后那冰冷无情的目光,反令其心中稍定,呼喝出声也有了十分的底气。
“龙掌门威严日厚,却要在我玉京商行面前,逞勇斗狠么?”
白羽衣轻笑出声,温和地几乎呢喃。
夜晚的风,极烈。
洛家争权之事龙致远也有所耳闻。这个最大的赢家,不知其是否怀有古剑,他眯起眼眸,心中却是十二分的警惕。
可白羽衣前进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他白衣飘飞,那上面乌黑的绣纹有些触目惊心。龙致远心头一跳,面前之人并没有展开剑势,可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却始终阴云不散。
哪里?哪里!
在哪里?!
“背后。”
这极冷的声音盖过冰雪,滚滚回荡。
龙致远却如闻天籁,倏然间剑意四射,磅礴的龙影再次回旋于旷野,将他的身体牢牢护住。
同时,那风中的一缕杀机,也猝然爆发。
剧烈的波纹从空气里扩散开来,轰鸣回荡,带动了远处的山谷,闷雷般的雪崩之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久久不止。
更为不止的,是羽。
也是雨。
漫天的白羽从夜空飘洒而下,随风而舞,如梦如幻。
龙致远瞳孔一缩,就见那威武昂扬的龙影,分明没有碰到白羽,却仿佛被利刃切割,哀鸣溃散。
一瞬间,数枚白羽飘飞在侧,龙致远只觉浑身一凉——
意识渐渐远了。
“掌门!”
“龙掌门!!”
众皆哗然。龙门剑派的弟子个个骇然变色。
然,雨却未停。
越发大了。
白羽衣微微一笑,抬首望向巨船之上。
李君圣冷冷地看着他,就有一股森然之意从夜色沁出。仿佛夜越来越重,霜越来越冷。
而比此更冷漠的,是他的声音。
“星海城的传人。”
李君圣的语气几乎是厌恶的。在场众人,只有他能看出,那飘飞的白羽之间,有星辉相续,无形无色,却能切分一切。龙致远初至天地之境,只御使那琉璃世界破碎之力就十分勉强了,怎能勘破这更高一层的……
大道之境。
“没想到,如今还有余孽留存。”
白羽衣面色微变,他可并没想到这一点点的立威,竟会让这个天之骄子看破此道来源。
不错,这一法子正是源自当日,收敛到柴铭体内的那一小半的小天星碑。
想到这里,白羽衣微微摇头,慨叹:“在下不过是偶得一式,怎敢以传人自居。比起得到泰半传承的……可差得远呢。”
此话方落,天地之间,一片肃静。
水声,风声,呼吸之声……万籁俱寂。
白羽衣知道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可他听不见。
他什么也听不见。
眼前只有轻盈飘飞的,如霜如雪的白发,还有那在耳边响起的声音:
“那人,是谁?”
雨已经停了。
因为天地之所有,都被禁锢。他,已无力可借。
第七十章: 故人
冰窟之中,有淡淡的火光溢出。
楚离在守夜。也在擦剑。
手中的这柄剑不过寻常精铁所铸,自从得到无剑,战斗之时,其时常以异力灌注,致使此剑锐不可当,已经年不殁。
剑刃霜寒雪亮,其实并无灰尘。
可楚离还是一遍一遍地拂拭,只因在这一刻,他的心,静极。
火光的噼啪声在夜里格外的响亮。
楚离拂剑的手一顿,剑身映射着火光,光亮如镜。
而镜中,有一双眼睛。
一双优美而浅淡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沁了笑,极是欣喜。又好似冰冰凉凉的,什么都没有。
楚离皱起眉头。
寂静的夜突然热闹起来。身后之人浅浅的呼吸,提醒着二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而这样的一个人,他竟然不知是何时到此。
聂飞雪在酣眠。一点也未察觉到这一切。
琴姬也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
楚离握剑的手渐渐收紧,他未回头,眉间一抹跃动的星火剑意,将这黯淡的洞窟照射得纤毫毕现。
“我就要闭关,冲击那大道之境了。”一声叹息,那双眼中有了淡淡的惆怅,“在那之前,我想再见见你。”
步履轻移,人已绕到了火光之前。
他的模样有些变化,或许练了剑的人都会有变化。
淡蓝色的长衣不知是何质地,满是星纹的点缀在星辉下仿佛活了过来,人也仿佛活了过来。
可死去的人,又如何活过来?
柴跖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幻觉,也不是谁易容的。你可信?”
“如何信。”
楚离反问道。他的目光已经平静下来。如此大的动静竟没有惊醒聂飞雪。他已有猜测。而这个猜测,在感应到柴跖衣服上与星辉有所勾连的剑意,就几乎成了事实。
这是个梦。
是他的,或者是他的。
“你我已殊途,过往,终究只能是过往。你可明白?”楚离闭了闭双眼,再睁开时已又是那个冷静的剑客。
那个,不会留恋过去的剑客。
目视中的青年有些傻眼,也有些委屈。踌躇片刻,柴跖叹息一声,“这样也好。我也能安心地闭关。”
他抬手间,有浅淡温柔的白色剑光凝聚在掌心。
柴跖看着它慢慢的缩小,渐渐地凝结,眼中、心头的情意也似乎要随之封存。
那是一块玉璧,雕刻着两只形态各异的玄鸟,一眼看去,剔透的惊人,其中又有髓光流动,恍若烟雾。
这也是一道被封存的剑意。
柴跖面色有些苍白。
“这,就是古剑玲珑的模样。”他含笑道,“我知你此行必是要去冰崖的。这玲珑剑气可助你一臂之力。”
楚离不语。
柴跖苦笑道,“第一个达到天地之境的武者,可破除天地禁锢,让冰崖重现于世,这数百年来,也没有人能做到。我本以为叶知秋会是这个人。宫主拔得头筹,就成为了进入冰崖的钥匙。”
“可即便是钥匙,也是要接受考验的。旁的古剑传人亦然,唯持玲珑古剑的先祖曾是冰崖的使者,其中的限制对于玲珑剑主极为微弱。这玲珑剑意,就能够让宫主快旁人一步。”
一步快,便步步快。这样的道理只要不是傻子就能明白。
楚离当然不是傻子。
他的目光依然冷静,只内心深处起了涟漪。这件东西,的确打动了他。可这天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
从来没有。
“我的确需要此物。”楚离微微点头,却并不伸手。
柴跖看得心中苦涩难言,面上却依然微笑,“宫主必然不会白拿我的东西。我虽已亡,却还有一件事不能释怀。宫主可愿意让柴某得偿所愿?”
“好。”
楚离的应得斩钉截铁,不曾有犹豫。坚定得让柴跖目中闪过一丝黯然,“宫主为了红颜知己人如此奋不顾身,若是我说要与你春宵一度,也要应么?”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柴跖只知道,自那日之后,他历尽千辛获得了玲珑古剑的认可,成为古剑传人。那一瞬间,从玲珑中流出的,属于心上人的记忆……
楚离抿唇,不答。
若是墨馨健健康康,他必然不会答应。可关系到玄牝,他不能失手,决不能。
柴跖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水光。
缓缓逼近的人让楚离别开视线,唇线抿出冷硬的弧度。他盘膝坐在原地,仍是不动。
肩上落下的手掌没有一丝温度。那抚上下巴的指尖,也是。
“小离……”
熟悉的喟叹让楚离有些失神。
那一瞬间,冰凉的唇就靠了过来。被迫地微微仰起身体,楚离并不适应这样弱势的姿态。可他也没有反抗。
这原本可以让柴跖血液沸腾的模样,此刻越发觉得悲哀。
咬着唇瓣的齿微微用力,似乎本能的吃痛让唇瓣动了动,仿佛是要回应他一般。
可最终还是如石头一样死寂。
唇瓣低喘着分离,柴跖轻轻笑了,“小离,我心悦你,怕是此生难改了。你可否告诉我,到底,可曾对我有意?”
二人额头相抵,离得如此的近,柴跖几乎陷在楚离平和的目光中。仿佛整个天地都沁入过来,让他的灵魂几乎为之震颤。
“小离。”“小离……”
……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