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太阳————MOMO

作者:MOMO  录入:11-28

在这苍白的走廊,我祈祷着,用我的身与心祈祷。哪里只要有一点力量,哪怕是让这个人不要走,拖住死神的脚步,阻挡摄人的阳光。想为他遮挡一切,想为他承受一切的心情从没如此的明显而迫切。
你终于有可以惦记的人了,那是奇妙的情感,让你变的笨拙、迟钝,让你变得幸福、快乐。从甜蜜中尝到了涩涩的苦,在靛青中抹上一笔艳红。
我想让这一切变得美丽,像太阳的光芒那样眩目,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不需要太多的行动,只是敞开心胸,仅此而已。
我就这么对着窗口呆呆地坐着,等待红霞散去,等待夜幕初升,等待群星璀璨,等待月落东山。
我等到了人生中最美的一次日出,我以前也经历过许多日出,却从没有今天觉得它是如此之美,饱含了生命渴望万物复苏的美丽。那么那个人,也会随着大地一同醒来。
背后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在这高危病房的尽头,没有什么可以打搅到我。我望着日处的艳红,将手揣进了裤兜。
"泰,他走了。"
这个陌生的声音重复着我数小时以来的猜想,在我以为已经哭肿了的眼睛里,又充斥着泪水。我哼了一声,本想回过头去,却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得喘不过气来。
吕亦鸣站在我的背后一声不吭,我想他大概在打量着我的反应,而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
"他凌晨4点的时候醒过来过?"我终于顺平了气,回头望着这张微有些相似的脸。
"你知道?"
"我听到氧气机的声音了。"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
"我自私,怕看到他会失控。我自大,以为他为了见我还会再醒过来。"我抿着苦笑,颤抖着拿出那包捏在手里皱巴巴的烟。
"他......说了什么没有......"我能不能认为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个人的心里有我的一块位置,如果这一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属于我,那么我的决定就不会错。
吕亦鸣沉默了很久,我甚至听见他用手指敲击着医院的铁椅子。"没有。"他快速地回答。"他什么也没说。"
我听了,笑了一笑,再去摸打火机。火焰现在几乎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这种光与热的混合体,仿佛能够燃烧掉一切,烧尽黑暗和灰白的所有。
我吐着焦油和尼古丁的烟圈,让这种东西残害生命,望向吕亦鸣:"你是兆良的大哥,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他那和兆良迥然不同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自杀、他杀、割腕、跳河......兆良是我害死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的身体里有一部分灵魂已经死了,它们随着一个人的远去而绝望地陷入了永恒的睡眠。我不会再相信什么天堂、上帝、太阳、希望,我能依靠,不过是我自己而已。
"还是说,你要像兆良被害那样杀了我,腹部穿孔?肾脏破裂?心脏骤停?血小板死亡?失血引发败血症--"
没等我说完,比我足足高了一个头的此人,这个我第一谋面就在其弟灵床前的大哥,左右开弓,扇得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血腥感充满了牙龈,隐隐的糜烂的金属味,我不禁有些呆了。
"泰,你生病了,要听大哥的话,去看病吧。"他的语气依旧温柔,喃喃着仿佛催眠。我急速地喘息了两声,眼前一黑,昏倒在了一片头晕目眩里。

VOL.15 复仇
至今我想起黑暗巷道里的回眸,想起他嘴边挂着的微笑,仍忍不住会浑身颤抖,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泰哥。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摸着我的头骂我白痴加笨蛋的小泰哥,也不是那个经常嘴里念叨着"小鬼啊小鬼,你说我们还能打多少次游戏机呀?"的小泰哥。那个活泼的开朗的泰已经走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我措手不及。
这一年的2月27日,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泰的父亲第一次出现在学校,给他办了退学手续。这之前,泰已经旷课了两周,中间还找初中生的麻烦,勒索敲诈钱财,被学校留校查看。
我从没见过泰的父亲,只是隐隐约约听他提起过这个书呆子的老爸,然而和泰形容的不同,这个"书痴"并不是那么神采飞扬一脸"艺术家"气质的。他的皱纹,他的愁苦像一面镜子一样反射出来,更显得这个年纪的人的苍老。
"你是......李晓癸?"他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的稻草,惊喜地望着误闯办公室的我。
"你......帮我......劝劝小泰......他......"他的眼睛一暗,从那厚重的老花镜片中透出了深深的犹豫和绝望。
"叔叔,你放心,小泰哥不会有什么的,他是情绪不太好。"隐隐约约,我也听到了不少的风声。
Z大的吕兆良死了,听说是抢劫伤害致死,凶手是无业游民,已经投案自首。不是我不信,但兆良哥不可能被抢劫,就算被抢劫,以他的个性,不是一脚踹过去,就是不屑地把钱丢给别人。
那以后小泰就像发了疯一样,一天一包烟,下课抽,上课也抽,呛得教室乌烟瘴气。邵老板不知道缴了多少包,他还是不断拿到学校来。他还时常和周边的小混混闹事,明明不关他的事,也照例去参合一脚。
每每被揍得鼻青脸肿,才笑呵呵地跑回来找我擦药。
有时候慕阳在旁边看红了眼睛,小泰就会开始冷笑,即而大笑。
他摔了桌子,砸了椅子,烧了慕阳的课本,歇斯底里地大叫:"你给我滚,你他妈的永远不要回来。"
小泰哥从前和苏慕阳是那么哥们,成天泡在一起,现在不仅不说话,一说就要打起来,拉也拉不住。苏慕阳开始默默地忍着,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哭了好几次。直到有一天,小泰哥叼着烟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姓苏的死小子跑哪里去了?"
我当即吼了回去:"你自己洗洗脑子,你怎么对他?他前天就转学了。"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直,一瞬间的苦痛,然后归于死一样的沉寂。他干笑了两声:"这样啊......这样啊......"将目光扫向已经人去一空的桌子,奇怪而专注地抚摩着桌子上的纹路。
那是多么绝望的表情,那种表情之下代表着怎样的决心,我也直到最后才弄明白。
他最后一天来上学,是2月28日。本来已经申请退学了,他仍然背着书包跑回来。这一年是闰年,2月多了一天。他躺在美术教室的课桌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小鬼,我以后还是叫你晓葵吧。"
"你......你叫了六七年才改口,是不是晚了点?"我有些哭笑不得。泰变得不一样了,是哪里具体的不一样,我又说不出来,但他现在却经常笑。神经质地笑,奇怪地笑,甚至痛苦地笑。然而无论他怎么笑,那种厚重的孤独已经深深掐入了他的肌肤,让他背负着何等的重量。
那一天放学,他提着油漆桶,用白色盖了美术教室墙上蓝天和阳光。这幅壁画当初被校长和美术老师直批违反校规,却并没有擦除,而今,那个自称完成了天空中太阳的作者,却要用纯洁的颜色覆盖那一片金黄。
他一边抽烟,一边油漆,间或咳嗽几声。严重的烟瘾已经在他脸上有了征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变得单薄,脸变得更加尖瘦了。然而他却突然多出病态的--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帅气和漂亮,别说女生了,就连男生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瞧。
或许是埋藏在身体里深深的绝望的美,与黑暗重合再重合,而他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清澈,仿佛透明。这是一个天使,或是一个恶魔,我并不能肯定。
"晓葵,明天--"他利落地把刷子丢进倒空了桶里。"我要去我妈那儿了。"
什么?我惊得目瞪口呆。"你开什么玩笑?你妈在澳洲啊!"
"是啊,还有我妹妹、她丈夫一起。"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这和一个抽烟成瘾的人搭不上边。
"你......"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我知道他家的事情复杂,离婚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可是小泰是那么抗拒和母亲在一起,如今却愿意跑去澳洲?!
"不奇怪,我本来就有绿卡,我跟我妈姓的。"他又笑了,现在他每笑一次,我就恐惧一次丧气一次,我感觉到这个人的灵魂抓不住了。他在危险地自我监禁,想从已经残破了的地方寻找新的生命。
然而我震撼的,并不是这个属于白天的他。
当夜幕降临,当华灯初上,我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几乎有些无所事事。父母又吵架了,他们已经不知道吵过多少次了,拖鞋也被砸烂了几双,还是不罢休,还是要吵下去。
我一路拐着弯儿,不知不觉就走了华园小区。这地方离我家不过二十分钟的路,这段时间里家里一有事情,慕阳就让我到他家住。反正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父母在外,弟弟的学校远,租房子,不常在这儿,家空荡荡的。我不好意思地拐过弯,想着今天又要跑去蹭一顿饭。
我停住了。因为在昏黄的灯光中,我看见另一个身影正走向慕阳的两层别墅。
那是泰,那是穿着红色外套,在黄光中徘徊着的泰。
他的表情不再疏懒,转而是叫人恐惧的惨白,由他脸上透出的焦虑,让他的身子无时不再微微颤抖。他望着门口发呆。
确切地说,他望着慕阳家那栋两层建筑发呆。昏黄的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只显得脸更为的白,而唇却艳而妩媚。他站了一会儿,咬紧了下唇,我听见空气中他的急喘。
"苏慕阳!你给我出来!"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语调,多么的无可奈何,又多么的高傲孤独。他似乎在乞求,又似乎是在命令,那介乎之间的情感模糊了我的思路。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完全不能反应过来。
那是一个--可怜的泰,那是一个在灯下泪流满面的泰,当他声嘶力竭的声音并没有在灯火辉煌的房屋处得到回应,他的失落与悲哀,笼罩在他本就异常的脸上。
这样的表情我曾经见过,那是慕阳转学的那天下午,当他抱着一堆书,和我走在林荫路上,越来越远的学校,和他越来越清晰的啜泣。慕阳是经常哭的,却从没有哪一次哭,能像这样叫我铭记于心。他在告别呢,向一件他的宝贝告别,仿佛这一辈子终将失去,仿佛世界尽头才能相见的怜惜。
隐隐的,我突然觉得或许有什么东西我忽略了,有什么超越了我能理解和控制范围的事情发生了。在那几近缠绵却残酷的分别之后,换来的却是千丝万缕的纠葛。泰,慕阳,你们到底......
泰吼了一阵,而后几近诡异地笑起来,他张开手臂,然后又放下,仿佛是承受不起即将来临的一切。他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像一只濒死的天鹅垂下发际。
他蹲了下来,将自己抱成一团。对于失去了心理防护和安全感的人,这是最惯常的动作,他将自己抱得那样地紧,仿佛是要从自己的手臂中得到阳光般的温暖。
然而,他得不到的。如果孤身一人,能得到世间万物所有的一切,那么这个世界或许永远都不存在第二人,更谬论集体。
夜深了,天开始冷了,慕阳家的灯依旧亮着,灿烂得如同日月,却照不到角落里这个人的身影。我呆望着他的每一个起伏的呼吸,每一个细微的绞手的动作,我觉得自己白认识了他六年。
是的,我困惑了。
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铁得不分彼此,这种友谊到死也不会改变,我能帮助他,他能帮助我。然而现在我却迟疑了,泰似乎这六年以来,从来没有一次从我身上汲取过力量,他一次又一次向我展露微笑,为什么却不向我索取他应得的一切呢?慕阳能给的,难道我给不了吗?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一个同学的身份,有什么是我给不起又给不了的呢?
不,这并不是友谊的脆弱,而是日月累积的麻木。忘记了从前是如何相遇,忘记了这六年来的点点滴滴,忘记了倾诉,忘记了给予,这样的朋友,是真的朋友吗?
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晃荡着身体,觉得受伤了,觉得失落痛苦,仿佛是泰的一点心情,已经渐渐转移到了我身上。我想我在黑暗中的确向模糊景物中的那个背影伸出了手,我想着要在他背上拍一把,大笑他的狼狈,然后给他来一个熊抱。
那是我--李晓葵所能表达友谊的方式了。
但我的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划过一个狼狈的弧度,僵持在了空气里。面前不远的人抬起了头,却并没有看见我。在他面前无尽的黑暗中,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召唤,而慢慢站了起来。
有人朝他走来,步伐沉稳却显得随性,磁性的声音是我们这个年纪不可能做到的,甚至包括他的举止,已经完全摆脱了十几的幼稚,而更为成熟感性。他有着和兆良哥相同的轮廓,却有一双迥然不同的眼睛。
"够了,泰,死心了,该走了。"类似于催眠的声音,却锋利得像刀子一样的眼睛。他那带着一抹幽绿的眼睛透过泰瞄到了我,从中宣泄出的森冷叫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在警告我,跨出雷池一步,你就死定了。
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他像个最无知的孩子,开始嚎啕大哭。他依照身体的本能靠向面前温暖的身体。而这个陌生人眯起了一双眼睛,轻拍着他的肩。
"走吧,泰,走吧。"我似乎听见他这样低语。
泰推开他的手,低着头保持沉默。这个人并没生气,只是耸了耸肩,轻轻又复走入黑暗。泰突然抽出小刀,在自己的左臂上利落地划了一刀,血和我的轻声尖叫一同涌现。他用手按着血管,像个画师般痴迷地熏点染料。他的行为,已经类似于一个疯子了。
他用他的血在慕阳家门前画了一个血红的圆。我只能将它理解为,或许是一个太阳。他亲吻着他的血迹,亲吻着半玻璃的门,在作最后的告别。KISS GOODBYE。
KISS GOOD BYE。
他渐渐走入黑暗,遁寻着那人的方向,在在黑暗的尽头,回头望着我微笑。他的嘴唇沾染上的血色,残酷零落的美,他的眼神却澄澈得容不下一点瑕疵。
至今我想起黑暗巷道里的回眸,想起他嘴边挂着的微笑,仍忍不住会浑身颤抖,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泰哥。
或者说,那是我最后一见到,作为泰而生存的这个人。

VOL.16 寻找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自己对着父母的大吵大闹是怎样的一种态度。我只记得门口的鞋柜看着很不顺眼,一脚就踹开了。父母停止了那半个世纪以来的争执,第一次在午夜时分把目光投向了我。从他们惊恐的眼神中,我想他们还是在乎我的,尽管这十年来,他们从没想过吵闹和打骂带给他们的儿子怎样的伤痕。
我想我大概是泪流满面地走入自己的房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躺倒在床上。我回想着这几年来的生活,感到从没有过的滑稽和可笑。
我,是李小鬼,敢说敢言,菜鸟色狼一只。
然而在这个十九岁的春天,有什么东西的确改变了我,从旁人的痛苦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彷徨,是的,对未来,对希望的迷惘。
我成年了,我第一次这么告诉自己。我,除了李小鬼,还是李晓葵。我,属于父母,又属于我自己。当身份证拿在手上,当进行退团仪式,当莫名其妙地被拉去做党员宣传,我应该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份了。
然而我不懂,那随之而来的可怜而无助的情感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别人的经历中看见了自己的追求终究会幻灭吗?我渴望的自由,似乎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看得清晰,反而越来越遥不可及。
泰在追求着什么,这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他想在慕阳身上寻找某一样东西。然而他们并没有给对方机会,或许有,也在无形中错过了,失之交臂了。我晓葵不允许这样的痛苦出现。不,就算我很胆小,就算我是窝囊废,但只有一点我绝对不会放弃。
那支持了我六年的友谊,绝对不能够斩断。

推书 20234-11-28 :仰望————清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