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城————阿底

作者:阿底  录入:11-28

他绝少与父母撒娇,自接手外祖父的一大摊生意后更是鲜有机会与父亲独处。惟独有一次,他回家晚了,想先去书房拿本书放在床头读,惊觉书房里有人,却不开灯。虽然只是个背影,他却认出是父亲。他看不到父亲手里拿的是什么,但仍然可以听得他显然抑制着的低泣。
后来他就轻轻退回了房间。但一连几天的脑海里都翻腾着那日的景象。父亲在哭。一个人,不开灯,蜷缩在书房一隅,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
而今时今日,那夜的情境突然又在眼前鲜明起来。林负荆叹气,手盖在提包上,心脏一点点的收紧。
他到的时候正逢若素锁门。身边的自行车篮里放了一碗米饭和几样小菜,一卷被纸包起来的细长东西竖在一边。他赶了几步上前,指着碗说:"你这样一路过去不怕灰落在上面啊?"
若素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神色里有几分漠然,还带几分嘲讽的意味。"大少爷,我们乡下人粗茶淡饭都是这么吃过来的。谢谢您关心了。"
林负荆就这么硬生生被堵了回来,有些莫名其妙,又不便发火,就只能跟在她身后一路走。两人都不怎么开口,林负荆就一直往身旁的风景看。江南水乡之地的风情无论在父亲口中或是书里都留了他一个念想,然而除了第一次坐了三轮之外,之后数天他只是忙于经商之事,无暇四处走动以领略全貌。然而这会儿他紧跟在若素之后,却意外与这小镇贴得如此之近,近到似乎连小镇的呼吸声,都已依稀可辨。
天是阴的,他只觉两人越走越偏,那些流水、小桥、弄堂人家渐渐都被抛在了视线之外。极目所见四周是一片荒野,人烟罕至。心下有些忐忑,林负荆仍然说:"你父亲住得这么偏远啊。"
身前的若素并不接话。又走了一程才停下,把车篮里的包裹递给林负荆,自己取了饭菜往前疾走。林负荆已隐隐猜测到什么,却一直在她停住近乎小跑的脚步后才蓦然醒觉。
若素低声地说:"爸,我来看你了。"
然而她面前除了一座孤坟,空无一物。
林负荆几乎站立不稳。z
若素放下饭菜,自林负荆手里拿出包裹,一层层的拆开,原来是一小捆香。她取了三柱,从裤兜里掏出火柴,点上了,跪倒在地,深深拜了几拜,将香插上坟头。
候她站起,身后的林负荆才看到坟头按着极简单的一块碑,上书"慈父许安之之墓"几个字,一边是生卒年月,他不敢细看,低下了头。
忽然他就听到了若素冷冰冰的嗓音。y
"你不是要见我父亲么?现在你见到了。要说什么你就快说,但是要跪着。我不许任何人对他不敬。"
林负荆觉得整个大脑无缘无故就成了惨白一片。他本以为到了这里于很多事就自然而然有了答案,或者至少,应当是迎刃而解的;可是此时,他便如失了声一般,既不知道如何开口,更不知道开了口可以说什么,又应当说些什么。天地在这里应时而熄,眼前就只留了这一座坟地,颤悠悠的,晃得他心口生疼。两条腿亦仿佛不再是他自己般,几乎是挣扎着才迈开了步子。
他突然觉得累。累极了。怎么自己走了那么长的路坐了那么多次的飞机又交换坐车都从来没有这样的疲惫呢。怎么自己一直捧着如此沉重而珍贵的物品都从来没有天地沦陷的末日感呢。怎么在他下定决心又是排除了万难孤注一掷的最终整桩事的前因后果看起来就像是对他的嘲讽呢。
或者不是对他,而是对他的父亲?b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这就是他来到此处的唯一结局。
林负荆跪在那里,全然没有腿脚酸麻的感觉。他也不说话,只是机械地点了三柱香,插在坟头。然后,他凝视着面前墓碑,弯下腰,磕了三个头。
他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去看边上的若素。
"能不能请人把你父亲从里面挖出来?"
若素惊恐地看着他。以为他疯了。
林负荆只是笑笑。"我跟你说过,家父托我带的东西一定是要亲手交到他那里的。哪怕他已经不在了。"
若素渐渐有些明白。"你是说,要把东西和我父亲埋在一起?"
"是。"g
"那好办。明天我请个人过来,你如果有时间,可以看着他挖,然后埋下去。"终究是忍不住的好奇,若素仍然开口问了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负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却伸手缓慢拉下了提包拉链。里面是一个深色方形的器皿,若素懂得那叫什么,以致于瞬间就怔立在当场,心一直就沉了下去。沉到脚底。
她当然可以看到骨灰盒上贴着的一个名字。
林灿远。
那个她见过一次,就注定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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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坟前已站了很久,没人开口说话。
若素的双手在身前反复纠结着,总觉得有句话缩在喉咙口,想吐吐不出,待要往下咽,也是不能。
天色愈加的阴沉。远处平地已起了雷声。看着林负荆痴傻了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若素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我其实......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话终于还是起了些作用。林负荆扭头望着她。虽然不着一字,但目光里有些探询的意思。
"先去我那里坐吧。天要下雨了。总不能淋着雨说话。"
于是继续推着车往回走。只不过这一回两人走成并排。归途上的沉默有些难堪,迫使若素未到家中便先说起来。
"我对八岁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了。现在只记得当时家里苦,没人管我,我就一个人跑出去找吃的。后来大概是饿昏在路边了吧。运气好,正巧是在父亲那个部队的营地边,被救起了。他们想送我回家,我就骗他们说没亲人,他们就把我安排给了一户人家。可是晚上我又偷偷跑了出来找回了他们的营地。或者真是缘分,我父亲看我虽然小,但脾气那么倔,就留下了我。
"没过多长时间,父亲就退伍了。那时我小,不懂事,还以为他大概以为没仗打无聊了,所以要带着我回他的老家,也就是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房子,又是在这么美的地方,高兴都来不及。现在想想,其实当时父亲的脸上根本没笑容,他是见我这么兴高采烈,不忍心。
"你之前说我父亲和你父亲不同,我想并不是这样。他当然有仗义的、冲动的一面,但他内心实则和你父亲一样,是淡泊的,不然他不会如此向往安宁的生活。他之所以去参军,是因为他固执地相信如果有一天国将不国,家自然也无以为家。我不知道当年他是不是这么告诉你父亲的,但是......你父亲他似乎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但没有跟你提过。
"之后我们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刚才忘了告诉你,我父亲的腿在抗日战争时期受过伤,弹片一直没能取出来,所以成了瘸子。直到死之前,走路仍然是一瘸一拐的。大概是部队里体恤他,不需要他外出做什么工作,工钱仍然照发。所以父亲见我到了读书的年龄,就送我去了学堂。一直到很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他和你父亲读书的地方。
"我认字之后就发现,父亲经常一个人在他屋里发呆,或者坐在桌子前写什么。我偷偷去看过,他是在写信,但始终只见信纸,只有内容,既没有信封,也从来不见他在信的上方写过谁的名字。我问过他,但那次他发了很大的火,把喝水的杯子碟子摔了一地。从此我就再不敢问了。
"我一直当父亲是个硬汉子。可是有一次下课回家,父亲在隔壁屋里同我们的邻居刘阿婆说话,说着什么我没注意,但阿婆走出来之后我躲在他屋外,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地上,捂着脸哭。我就跑着去追阿婆,问她是怎么回事,但她就跟我摇头,说小孩子不会明白。我没再问过。既没问阿婆也没问父亲,可那天他哭的样子我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只是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伤心成那样。就好像......快要死了。"若素这么说着,眼睛对身边的人看过去。"那时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我所能想到的最伤心的事,不过是死。不像现在,我知道这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事都远比死更能让人痛苦。
"就因为一直没忘记父亲那次哭,所以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原因。"
雷声渐进,已到了两个人的头顶。若素麻利地停放了车,邀林负荆进屋。
"饭总要吃的。反正我都做好了,我一个人也没多大意思,算你陪陪我好了。"
就算她不这么邀请,林负荆也会跟着她进来。不知道为什么,和眼前人在一起,总会让他没来由的安心。可以忘却身外诸多繁芜琐事,即使偶尔被冷嘲热讽,更多的毕竟的确是熨帖。那是他在父亲或母亲,甚至整个大家族里都再难找到的静谧,是他一朝在这个小镇落脚时,突然而实在体会到的。
八仙桌上摆放着三菜一汤。一碟家常豆腐,一碟丝瓜毛豆,一碟炒素菇,加一道冬瓜虾皮汤。菜是净素,然而吃在嘴里却异常鲜美。林负荆动起筷子便稍将方才的沉闷忘却几分,而若素见他宛如不曾吃饭的孩子般狼吞虎咽亦甚感宽慰。
饭后林负荆忙不迭帮若素收拾,并坚持来洗碗。若素见相持不下便也由他了。等一切停当了,林负荆才有了机会第一次仔细看了看屋子。若素告诉他,林家和许家原先一直交好,祖上在此定居时便一起合造了这十多间矮房,为的是将来有个互相照应。到了他们父亲这辈,家世大不如前,好在两人感情却更胜前代。只是好景仍然不长,一个上了前线,另一个奔波路途终于去了台湾。
两人跨进许安之的卧房时,林负荆不禁好奇。"刚才你话说了一半。你父亲那次哭是为的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素咬住了下唇。"父亲之后又开始写信,但和从前不一样。他的信有头有尾,连信封也开好了。我不记得地址,但我认得台湾这两个字,也认得收信人的名字。只不过那时,我以为父亲的信理所当然是写给一个女人的;而他的哭,自然也应该是为了那个女人。"
林负荆突然觉得头脑里嗡的一声,发出的那个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即便是......你又怎么知道是......他是为了这个而哭......"
若素抬头冲他黯然一笑。"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是你来了之后,说起这种种,再联想起从前父亲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才明白的啊......"
林负荆颓然坐在床沿,手指紧紧按着太阳穴。
"怪不得......怪不得......父亲书橱里有些书始终不让我们碰。我看过一眼,都是些学堂里的课本。我趁他不在时翻过一眼,但扉页上写的却不是父亲的名字。那时只是奇怪为什么他拿了别人的书还这么当宝贝似的供着。原来......原来......"
若素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看来你父亲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他心里若是没有我父亲,也不会那么大老远的路上非要带着那些没有多大用处的书。"
"那么,"林负荆猛然抬头看她。"那次被我看到他背着我哭,也是他的想念所致了?"
若素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涩,仿佛进了沙子般酸涨,却又无法用手揉搓。
"我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你朝思暮想的一个人,在你明明知道却不可能到的一个地方。你既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林负荆说,想看看你父亲的样子。
若素想了半晌,去了另一间屋子,回来时手里多了本相册。那是一本显然年代久远又被积压了多时的影集。黑色的牛皮纸上用胶水糊着各色黑白照片。从青年时代开始,有些是与父母的合影,有些是战争年代的独照,还有些是与若素年幼时的照片。
年轻时的许安之眉目英挺,有一张显然是在学堂念书时照的,站在木制地板上,一袭青衫,背脊笔挺,短短的寸头难掩一股英武之气。林负荆的手指慢慢在照片上抚了几抚,心头不由倒映出那个年代里的碎屑。
正是这个青年男子,一次次的助自己父亲,救他脱离旁人的欺侮,在自己的书本上认真地作每一笔批注,与父亲一起探讨。他或许难免会有些暴躁,如若偶然会起一些争执,父亲定是笑笑,由了他去。他当然知道,他一定比谁都知道,许安之是怎样的人。许安之心里想的是什么。
若素见他眼瞅着照片发怔,在他肩头轻按了下。"你没事吧?喜欢这张照片的话就拿去。也算留个纪念。"
林负荆如在梦中,听了她话还有些犹疑。"......你不需要了么?"
若素抱过相册,小心地拿刀片将照片四角自牛皮纸上裁下,一边笑笑说:"我需要什么?这里的照片多着呢。何况,我父亲的样子,即使不看照片,我也是记得的。"
照片刚取下,若素却发出一声低呼。林负荆凑过去看,才发现原来照片的背后还粘着另一张照片,只是另一张小了一圈,四条边都上了胶水,正面牢牢黏附在第一张的背面。
两人对望一眼,最终达成默契。若素拿指甲慢慢沿着照片的四角朝里刮,幸而胶水只粘了边上一层,待刮开了顶上两角时,若素小心扯开了两站照片。然而这一次,却轮到了林负荆的一声低呼。
被取下的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坐着,另一个站在他身后,非常随意但又亲密地将手搭在身前人的肩头。照片显然已被粘贴、取下了数次,以致于照片周围破损得厉害。又因为年代过久,照片已然发黄了。
站着的人若素认得是自己父亲,但坐着的那人,虽然从未见过,眉眼之间却有几分熟悉感。再听到林负荆的那一声惊呼,自然就知道了是谁。
林灿远与自己父亲年龄相仿,五官娟秀,虽然坐着,仍不难发现身骨有些瘦弱。两人的脸一致对着镜头,都带有一丝微笑。那短暂的、除了能被相机留存下来其余尽皆消散的时光。
若素有些迷茫。倘若不是今天要拿照片送给林负荆,又或者若不是林负荆的执意来访,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父亲心头有这样浓烈的一种记忆,与时间的流失无关,与阻隔的距离无关,与对方的性别无关。
雨下得正大。若素走到窗台处,将窗子虚掩了,人靠在边上,恹恹的。
"我现在想起来了。文革那时候,我父亲被批斗得很厉害。晚上回家,他就呆在屋里,连灯都不敢开。但不管多晚,他总会抱着这本影集,靠近窗台就着外面的一点月光看。有时我睡不着,睁开眼时还能看见他看相册时的表情。当时我只是想,不过是些老照片,是他自己的,有什么可以让他看得这么入迷呢。还想是不是被斗得厉害,脑子有些不好使了?"
眼眶一瞬间就热起来。若素不由自主抽了下鼻子。
"他怎么会是看自己的照片呢。他那时一定就是反复的在看这张照片。可是他又不敢让别人知道,他日思夜想的,竟然是个男人。我知道他。不管吃了多大苦受了多大委屈,哪怕身体残废了,也一定要留一口气在,等到那个人回来。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可以一直等,一直等。"
林负荆受了若素忧郁里不乏厌恶的眼神,猛然间站起来。
"只有他一个人难受么?家父在台湾的日子又何尝好过。他一个大陆人,无财无势,在台湾靠的是厂里老板,娶的是老板女儿,在家族里又何来安身立命之地?他喜欢的事,一样也做不成;他心里......心里想一个人,又不知道会在哪里。他有孩子,其实和没孩子也没什么分别。没人心里真正在乎他,帮助他。他被风一吹,飘到哪里就是哪里,甚至最后几年,他也没安心过......"
若素咬紧了唇齿。"你的名字......"
"家父取的。为了这个名字,他也被家里人责怪过。他不是很强硬的人,但只有这件事是他坚持的。我也一直讨厌这个名字,所以不和他接近。直到他进了医院,他要我到这里来找你父亲,他说是他欠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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