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突然断了。林负荆重新坐下来,把整张脸深深埋进了双手间。
若素悄然上前,轻轻捋了捋他的发丝。
"我明白的。今天你上了他坟,他泉下有知,也会明白的。"
林负荆抬头,看到了身边床上的那一副照片。上面两张清癯的面孔上,虽然笑着,仿若幸福,却抵不过染上的一种哀伤。那情绪无形无色无影无踪,一旦近身,就再也躲不过,也无处可躲。
林负荆的手缓慢盖上了那两张脸。
"明天,把这张照片放到碑文上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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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仍旧下着雨。傍晚时分,下了课的若素去了坟地,站在林负荆身边看几个工人刨土,然后在埋下她父亲的地方,搁置下他父亲的骨灰。
冷冰冰的金属物,贴着硬邦邦的棺木。林负荆低声跟自己说,现在我把你交到他身边去了。
他又上去抚摩了一遍裱好装贴上的照片。不能共生,死得同穴,不知道算不算得一种安慰。他指着碑文,对若素说,接下来要把内容改一改,在许安之边上,加一个林灿远。
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林负荆再度回头看了看墓碑。是那个生卒年月。死去的时间是一九八〇年十月。
脑子似乎又是一下子要炸开来。
"你父亲他......是这一年的十月过世的?"
若素微微颌首。
林负荆双手捧住了头。
"家父是这一年的这个月进的医院。我记得很清楚。没有任何征兆,他就在自己的书房里一下子倒在地上。送医院急救的时候医生只说是中风。但家父身子骨虽然弱,却从来没得过大病,每年身体检查时也都说良好。即使他住了院,我们也没在意,总想他既然恢复得这么快,想来不会有大碍。但到了今年头上,他终究没能忍过去......"
若素一时语塞。心有灵犀之句,莫不是世上确实存在的?然而即使有,于他们之间,又能代表些什么呢。
林负荆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你父亲他......没有再为你找个妈妈么?"
若素的语气始终还是淡淡的。"他终身未娶。"
"为什么?"
若素扭头瞧了他一眼。"我第一次这么问他的时候,他说我是小孩子,不会懂;第二次这么问他的时候,他说......当你心里有了一个人的时候,是没办法再去找另一个人的。"
林负荆只觉得心里突然被一股子酸涩涨满了,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那时就问他,是不是那个在台湾的,姓林的阿姨。父亲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他看到了那个信封。父亲把我抱到他腿上。他说对,他写了信,想寄出去,可是即使寄了,又能怎样?他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或者他虽然活着,但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就算他收到了自己的信,他既不能回来,也不可能再做些什么,写这样一封信,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烧了。"
林负荆的喉头发出"啊"的一声叫唤。
"父亲又怎么可能告诉当时的我,那个姓林的不是阿姨,而是叔叔。直到前阵子你来了,居然告诉我他的这位故人是你的父亲......你说,我怎能不惊讶,又怎么能马上带你到这里来呢。"
林负荆的头低下,别过一边去。"我和你不一样。家父一直思念你的父亲,开始虽然是瞒着我们,但越往后,这念想越是厉害,连傻子都看得出来。我原先以为他不过是念及幼时玩伴,可哪有不拿自己的书却带着玩伴的书从大陆逃亡过来的?哪有因为觉得亏欠一个玩伴的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取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的?哪有一说到一个玩伴的就可以泣不成声的?
"我其实是可以猜到一些,但心理上不能接受。有段时间甚至一想到他竟然在想念一个男人就觉得厌恶,所以开始离得他远远的。但没过多久他就倒下了。他走之前一直反反复复地跟我说,要找到他,说要把自己的骨灰亲手交到他手里,随他怎样处理。他如果活着,这辈子怕都是回不去了,所以只希望能够在死后回到他们在一起的地方。为了这件事,家母闹得很厉害。可我想,我已然对不住父亲了,他这么一点遗愿,哪怕我并不愿意,但至少,还是应该帮他完成。"
眼见着几个工人重新将土掩上,按上墓碑,雨水里逐渐氤氲起一丝雾气。这江南小镇的雨季,总是没来由的教人心底惆怅。
若素压低了声音。"人都已经死了,又说什么原不原谅厌不厌恶呢......况且......你心里有一个人,干嘛非得要是和你不同的。有谁说过就不可以爱自己的同类呢?他们心里彼此有对方,又哪里还需要别人的首肯。这本来不就是两个人自己的事么,你说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又有什么权利过问呢。"
林负荆看着她。他第一次发现,这个貌不惊人、衣着举止普普通通的姑娘,却有着比他过去见过的任何一位饱读诗书或者留洋学习的富家千金都更过人的胆识与思想。一个表面闭塞绝少与外界沟通交流的古镇上,却孕育出如此爽朗明理、不让须眉的好女儿。他便不由自主又在心底默默念了几遍她的名字。
若素。若素。然后他就问她。"那么你的名字由来......"
若素在伞下冲他朗朗一笑。"名字自然是我父亲取的。你且把他和我的名字连起来读试试?"
"安之若素?"
若素眼中刚升腾起的华采转瞬又湮灭下去。
"他说这样叫我,是希望自己也希望我能时时记得,一个人应当努力去适应眼前的各种生活,宠辱不惊,所以我之前就告诉过你,其实他和你父亲从骨子里来讲应该是一类人。可是......他在外奔波了十多年,再回到这里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你让他怎么安之,又怎么若素?
"他本来就落下了腿瘸的毛病,可以不工作,但在文革期间却成了别人揪斗他的把柄。你根本没办法想象那是怎样一段日子,他常常天不亮就被冲进来的红卫兵掀起来,拿牌子挂在他胸口,不是游街就是拉到院子里用皮带抽。我每次要跑出去都是被阿婆抱住,她说小孩子见不得这样。
"他已经是瘸子了,他们都不放过他,非要把他彻底整垮了才满意。可他从来不说,也从来不怕。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硬。他后来跟我说,那些人无论怎样在身体上折磨你,却伤不到你心里,因为他们不是可以在你心目当中留出一个位置的人,所以这些皮肉之苦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怕就怕,能够在你心上的印记留得最深的人,甚至不用做什么,不再留下任何东西了,那种折磨,才会真正让你生不如死。他还会跟我说,若素,将来你一定不能找一个会伤害你的人过日子。你要记得,他首先得对你好,你才能一点点把自己的心空出来留给他。
"可即便是我爸,也忘记了一件事。你心里有没有一个人,有时是由不得自己的。或许就是那么不知不觉的,人家就已经在你那里留下了痕迹,就算你想不在乎,也是徒劳了。现在想想,那时的父亲内心一定是埋怨你父亲的,他不能明白为什么他就真能做到一走了知;而他向来自认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偏偏对于你父亲,却无论如何不能够。所以他又变成憎恨了自己。
"父亲在文革时吃了那么多苦都没倒下,却是在平反之后一病不起。我没有告诉你原本是怕你难过,但既然这些话都说了,也没必要再多瞒你。
"他本来只是瘸了腿,但文革之后还落下了驼背的毛病。他每天睡觉不能平躺,只能侧着身子,早上起来也得我拉他一把。阿婆给他找了大夫,但那时父亲的脾气越来越糟,把人家给轰走了。他总叫我给他买酒,一开始阿婆想喝点酒也能止痛,便没阻拦;谁知父亲越喝越厉害,到后来竟然就成了个酒鬼。他酒一喝多,就开始在屋里摔东西,骂人,骂他自己,还会抽自己。我很害怕,阿婆就把我接到她那里去。到后来,他起床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在床上躺着喝得人事不知。我们趁他神智不清的时候请过一个大夫,但他看了看就说是酒精中毒已深,不中用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阿婆看着父亲这样还哭了。她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和和气气的,但那回她突然骂了声‘都是林家那小崽子害的'。我问她是不是在台湾的林阿姨,阿婆看了我一眼,之后就什么都没说。没过几天,父亲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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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得惶惑,加上若素一席话,让林负荆有些呼吸困难。旁人的怨愤、不解,到底是有原因的,可人既已不在,他又能作何解释?
除了哀叹一声,也找不到旁的法子。林负荆想向若素靠近一些。
"终究还是时局不对。碰上那样动荡的年代,大家都是无奈的。要怪,也只能怪国不太平,家便难安罢了。"
然而伞下却是两道冰冷的精光扫过来,刹时就好像穿透了他的整个身心。
"我现在大约可以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了。为什么这种分开一定要赖时局如何?为什么不是由自身来决定而非要被别人牵着走?当然,或许当时如果父亲不去参军他们可以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但是他既然去了,难道你父亲除了离开就没有别的法子?他当然可以呆在这里继续等,只不过,他大概是想,如果命都保不住了,等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去台湾,不就是为了保全自己么。他怎么没有想过,我父亲去随军,去打仗,去拼了命不要,为的是什么?难道他就不想呆在他身边,他就不想好好的保全自己和那个人,他就不想厮守一辈子了?可他怎么能够?国都将不国了,他怎么能够?
"可等他回来,他得到什么了?就算这样,他也都不死心,只知道一个人傻等。他怎么就不想想,在他出生入死的时候,那个人跑到台湾去了;在他瘸了一条腿的时候,那个人扔下他不管了;在他被挂着牌子批斗的时候,那个人娶了台湾老婆;在他烧了信只知道喝酒的时候,那个人早就有儿有女有钱有势了。可他还是等,等到头发都白了,等到自己成了酒鬼,等到自己死了,还是什么都没等到。即便这样,你还要站在我面前,跟你那父亲一样,告诉我,这一切,真的只赖时局不定,只怪年代动荡?"
林负荆浑身战栗,拿捏伞的右手一时不稳,掉在地上。若素看着他,才发现原来不知是什么时候,那个人的整张脸全湿透了。雨水和泪水交织一起,把他明晰的五官瞬时也冲刷得一片模糊。
他等身上笔挺的西服印出雨水的渍痕来时,颤抖着一只手伸进内里的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若素面前。然而那两片嘴唇始终只是抖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那是折叠齐整的一方纸,若素打开,上面以一笔遒劲而带隽秀的小楷写着一段话。
自君一别,堪有廿载。
话音尤在,尘世几变。
若离君去,此心可哀。
留命以待,陷君数难。
岁月当慨,惟怨两同。
经年此心,多世亦然。
恨不等身,命贱如斯。
恐得再逢,负荆门外。
执子之手,度以余生。
念之切切,垂泪纵横。
林负荆低声道:"他并没有写完。可是之后,又实在不知道再能写些什么。"
若素面貌如常,只将纸再重新折叠起来,递还给他,再将他落在脚边的伞拾起,塞在他手心。
"我只是要告诉你......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他不是为了保命......他......两个男人在一起,他怕伤害你父亲......他参军归来,他又怎么能再害他......那个年代,你知道......不会理解他们......他只是不能害了他......"
语句破碎不堪,不忍卒听,终被若素一声叹息打断。
"是,我不怪他。他有他的苦衷,只是没能来得及让我父亲知道。"
林负荆失声痛哭。"如果他知道你父亲竟然这样......这样......他一定不会走......死也不会走......"
若素忽然觉得自己的脸庞也已冰凉一片。
"这都是被安排好的。他们没人想这样。如果每个人都能早点知道结果,这个世界,又哪里会来这么多伤心苦痛的事。一定要说有错的,只能说他们生错了年代,生错了地方,生错了人家。"言及此处,不由看着林负荆凄然笑了一笑。"你看,刚才说了不能赖时局不能赖天命的,可是......你又能说除了这些之外,到底是谁的罪责呢。"
林负荆不再说话,回转了身走到坟前,掏出火机点燃了那页纸。两人只怔怔看着白边逐渐卷起,被火光吞噬成一团焦黑,风一吹,在雨里四处散落,上面的字迹终究见不着了,如同那里诸多未及出口的字句和情意,只属于这个城镇,只属于此间一具棺木,一方骨灰。
林负荆走的那天若素破天荒去送了他。
小镇的雨已停歇,若素穿了件素色衬衣,外罩一件薄外套,身形看来有些单薄。彼此话语不多,无非几声寒暄,互道珍重。
林负荆被人催促着,要上车前突然有股冲动,他想问眼前之人,愿不愿意与他一起去台湾。然而若素的双眼只是瞅着他身外,和平常一般,表情质朴,安定,无欲无求。
林负荆想,她终究是这个小镇上的人。即使不再有她父亲的存在,她却是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的。如同树于某地牢牢扎了根,若强要移动,怕最终只能成为一棵死树。
他还想,是不是自己与父亲一样,不管脚步踏上过哪一片土地,不管曾在哪里稍作了停顿,想要停歇且决定停歇之处,都应该在这个地方。尽管它闭塞,隔绝,人烟罕至。也或者只是一个表象,终究这里也会被开掘,被人啧啧赞叹,当一道特别的风景来赏玩。
却永远不会被知晓,那些前尘旧事。一如它从不曾存在。
于是,那个战火缭乱人事变迁的年代里,遇见在错误时光、又是错误城市里的两个男人,所有那些情感被轻轻一点,统统消弭于无形。
一个什么也没有说;另一个,纵使有千言万语,开口了,却仍旧与沉默没有多大的区别。留一卷被消退到无人过问角落里的史文作了见证,多少未语先有的温柔,偏要等到物非人亦然的时候在字迹班驳里重新氤起。
但是,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