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的很好,潋水。记住,你可一定要表现得无动於衷,毕竟这还不算最难捱的。」
「啊……」想到「最难捱的部份」潋水埋在泷也肩头的脸蛋倏地姹红,整个人变的不知所措,倒颇有几分情窦初开的味道。「我要放弃……」
「可以啊,也许乾脆失恋还好一点。」泷也很没良心地接话。
「混蛋!这个时候你应该要鼓励我啊,损友!」把红潮未褪的脸从损友身上拔起,换上一记不算轻的拳击,潋水准时地在预备钟响起的同时举步走向教室。
「我有鼓励你死心啊,基本上这麽乱来的计划是我就不会去实行。」以万分欠揍的冷淡表情用指尖挠了挠刚才被打过的地方,彷佛只不过被蚊子叮了口。泷也跟上了潋水的脚步说道。
「笨蛋,我和你不同啊,你有的是时间和亲爱的舅舅磨,但我只剩下半年……不,是四个月又二十七天!根本没时间慢慢泡他……」潋水沉默了三秒。
「……话说回来,『这麽乱来的计划』好像完全都是你提议的吧老兄!」
「随便说说的你不会随便听听啊?你要是被黑崎老师列为拒绝往来户我可不负责。」
「……」好你个损友……
潋曜8
一切都像黑崎曜所想的一样顺遂。
每个人都是多面人,在固定的对象面前展现出固定的面貌。这个道理黑崎曜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就因为明白,所以潋水的变脸技术好的教他咋舌。
狂妄不羁、撒娇任性、顽皮幽默却又霸道邪恶……这些都是用来形容刚认识时的潋水。但和之前相比,现在的潋水不但体贴入微、善解人意、和气又好相处,常会主动帮黑崎曜准备教材、搬作业(黑崎曜虽然教体育,但偶尔会帮其他老师代课)……甚至在曜忙到不可开交而忘记吃午餐时,他还会神机妙算地递上一份从餐厅买来的午餐。
当然,自那日後,和黑崎曜的晚餐约会,潋水也从没缺席过,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他还会持起锅铲洗手做羹汤……虽然味道实在不怎麽样。
两人似乎正迎接一种全新的友善关系。很快的,就连黑崎曜也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心目中,潋水不只是他的学生,更像是一个莫逆知交。
时间一久,他们甚至会一起上街、单独的课後指导、买东西的时候也不忘对方一份……就连两张水电费都是一起缴的。才短短两个多月的光景,潋水已经完全融入黑崎曜的生活,只是那过程虽然迅速却又非常自然,让曜本身根本无从查觉。尤其是他们虽然亲近,但是这一切全无超过礼貌及规矩的规范,也难怪黑崎曜没有自觉。
只是,有时候曜会觉得,潋水似乎刻意地在闪避两人间的肢体接触。但他也没多想,身体不想被人随意碰触是人之常情,再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曾经是那麽复杂,还闹到差点走上陌路……潋水大概也只是想避嫌吧。
……喔,好俐落的灌篮,臭小子,看旁边这麽多女生为你尖叫、这麽多队友为你喝釆,你该不会是想耍帅吧?
才这麽想,那名身著体育服的男孩便跳下篮框,转过身,因为运动而红润的脸庞透著得意的光釆,他咧开嘴,用开朗的笑容比了一个胜利手势。这样的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男孩……果然是在耍帅。
嗯?他在想什麽啊,潋水本来就是高中生啊,没想到自己居然一点自觉都没有。
没能讶异多久,黑崎曜敏锐地感觉到球场上气氛的微妙转变。潋水的得意,似乎完全不由在场任何一位掌声加尖叫的少年少女们分享,瞧他三十度角微微上仰的姿态,还有方向……曜用食指顺著他的视线而画,最後比向……自己?
像早用读心术猜到了黑崎曜半疑惑的猜测,潋水肯定地点点头,然後双手叉腰,似是打定主意曜若不回应,他老大就不继续打了。
没办法,曜只好露出一个苦笑,比了个大姆指算是称赞,然後甩了甩手,示意他快回球场打球。
……有没有这麽敏锐啊,他不过是在办公的时候不经意瞄到潋水在上体育课,但他现在人在五十公尺外的三楼耶!这样都知道他在看他?
失笑地转身坐回办公桌,黑崎曜发现他和潋水这样的相处模式也不坏……或者说,其实他还挺喜欢的,这样的潋水……让人觉得他有点可爱。
黑崎曜没有发现自己此时的微笑和眼神,温柔到几乎可以滴出水来。
++++++++++
两人不知不觉成为「朋友」後一段时间,一切都变得很自然,潋水适时的温柔体贴、适时的豪迈不拘,很快就让短短数月的交情发展到如十数载的忘年之交一般。
当然,这多少也和黑崎曜换到新环境後,一直没有比较交心的朋友而感到寂寞有关。
秋末的某个假日下午,位於市区的某处咖啡厅,最僻静的某个角落,坐著两名男子。
「我就说吧,还是这条银坠适合你。」戴著白色毛线帽,灰衣黑裤的少年有些兴奋地说著。
「嗯……可是这东西对我来说会不会有点太时髦……」手上的银饰左翻右看,还是不敢戴上脖子。包括这条银饰在内,他手边还有好几个印著时尚名店的袋子,里面全是他平时不会买的衣饰类型……当然,这些全是潋水出主意替他买的。
「什麽时髦?这才刚好而已啦!你才二十七岁又不是七十二岁,怎麽就这麽老成?」潋水翻翻白眼,啜了口奶昔,彷佛早就猜到黑崎曜会这麽说。
真是的,这个务实过头的男人,想必除了左腕上那只万年不坏的钢表外,绝不会有任何称得上是饰品的东西吧。唉,也不想想看那是因为他生得挺拔俊帅,模特儿身材让他穿什麽都好看,不然照他平时保守朴素的打扮,和内向木讷的性格,早就被人归进宅男一类了。
不过,也不能太用心帮他打扮。看看刚才那几间店的小姐,哪一个不是在曜试穿完以後尖叫连连,笑得花枝乱颤……简直是在用视线非礼他的曜,只差没真的流著口水扑上来了!曜没感觉,他可是嫉妒得要死,马上就少逛了好几间店……呿!这样叫他以後怎麽带他上街嘛。
「……」这孩子不知道又在想什麽了。看著潋水千变万化的丰富表情,黑崎曜失笑地想,一点也没发现自己的视线里带著多少宠溺,满溢到几乎快要跨越某条看不见的界线……
「你啊,就是太紧绷了,放轻松点,不必什麽事都那麽认真的。」说著,潋水伸出葱白的食指,抚了抚曜因长期习惯性皱眉而产生的细纹。
喔喔,曜没反抗耶,太好了,这是好现象!噢……他的肌肤还是像以往一样光滑有弹性,摸起来真叫他那个心猿意马……
「你手好冰。」不同於自己温暖肌肤的冰凉触著眉间,有种奇异的感觉……只是那种怪异感倏忽即逝,快得让曜摸不清那意味著什麽,不过,他并不讨厌潋水的碰触就是。
黑崎曜端起热咖啡啜了口,然後把暖烫的白瓷杯塞进潋水手里。真搞不懂他干嘛要在大冷天里喝冰饮,难怪身子暖不起来。
看著潋水毫不客气地握著瓷杯暖手,曜才叹口气低喃道:「太认真吗……?这也没办法啊……谁叫我总是在最松懈的时候失去重要的东西。」
「嗯?」正在偷喝咖啡的潋水抬头看他。
「没、没事。」
「喔……没关系,有什麽难开口的事,等你想说再告诉我吧。」即使发现曜明显避谈的态度,潋水依然低头喝咖啡。但从他语气中流露出的两分失落,却不小心地让黑崎曜听了个分明,害得他顿时手足无措。
「呃……这,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
「没关系啦,我明白的,人都有几个秘密嘛。」
「那也不是什麽秘密……」黑崎曜垂眼心想,潋水也曾经和自己谈过一些过去的事,虽然他笑著说的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可是想也知道,实际的情况绝对是很艰苦的。既然潋水可以说,他也不是不能向潋水剖白,只是──────「因为,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事……」
「喔……那你现在,不要紧了吧?」潋水小心翼翼地偷觑著黑崎曜。
「我没事。」黑崎曜笑了,潋水这孩子依然是这麽贴心啊。「不愉快,也不圆满,这样你还是要听?」
「当然,我想多了解你啊。」
黑崎曜敛下眼,舒了口气才说道。
「我出生的时候,被附近神社的住持说我是个灾星,会克死父母全家。」
潋水眉头一跳,没有插话,但表情充份地显露出他有多不以为然。
看到潋水的样子,黑崎曜也笑了。「我父母一开始也不相信,虽然这件事在亲戚间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可是我们过得很幸福,父亲的事业蒸蒸日上,我七岁那年,母亲还怀了个弟弟。
「可是谁会知道,一向身体健康的母亲竟然会因难产而过世,就连抢救出来的婴儿也捱不过两天就……夭折了。」
潋水不知道曜是花了多大力气才说得出夭折二字,难怪他总是对同学们特别冠容,大概是某种移情作用吧。
「所有的人都在背地里说是我克死他们的,但是父亲他没有怪我……他只是变得更努力工作……更努力、更努力……几天见不到他、几个礼拜、几个月……一年後,当我最後一次看见他,他躺在病床上,瘦了一大圈。昏迷的他被护士们急急地推进手术室……却还是──────」
「过劳死。」不忍心看著曜继续说下去,潋水替他接了话。
黑崎曜低垂的头点了点。
「我辗转在亲戚家过著,他们都以为小孩子听不懂,每个人都说我是扫把星,说我的家人是我害死的……他们都怕我会带衰,没有人愿意长期收留我。可是,我父亲的公司和财产全都被他们分光了,按照父亲的遗言,他们有责任照顾我。烫手山芋丢不掉,他们也就对我……比较严格。」
潋水挑眉。「用菸头烫你只是严格?」
「你……?」黑崎曜讶异地抬起头,对上潋水出奇冷静的目光。
「就算擦仿晒剂,那些痕迹只要仔细看的话,还是不难发现的。」潋水耸肩,不以为意地说道。
曜只能苦笑。「是,他们虐待我。」潋水不知道的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接认这件事……好吧,也许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麽不在意……但现在,他有潋水在身边,没有什麽原因,他就是觉得和潋水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後来,是俊树的父亲救了我,他是个刑警,负责经手我的案子。最後,他甚至还收我为他的养子。比起那些只有血缘关系的亲盛,他们才更像是我的家人。」
从黑崎曜温和的眼神,潋水能轻易地发现他对那个家的依恋。潋水突地觉得自己似乎不那麽讨厌俊树了,虽然他还是嫉妒他,就算是名义上的兄弟,能让那个一板一眼的曜不顾道德伦常喜欢上,要不嫉妒真的很难。
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那个令他恨得牙痒痒的男人救了曜,给了他一个家,以及曜该得到的温暖与幸福,却又拒绝了曜,或许他和曜之间就什麽也不会开始──────想到这里,潋水不禁一阵发寒,连忙又拿起黑崎曜的热咖啡,大大方方地啜了口。
有点给他苦咧……唉,曜爱的人不是自己果然还是难受啊……
这次,潋水索性喝光了整杯咖啡,想从黑崎曜嘴唇碰过的地方尝到一点心上人的馀味,以平胸中淡淡的酸涩和苦闷。
「可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俊树的父亲因为却在一次的警匪枪战中因公殉职了。很讽剌对吧?明明再过两年就可以光荣退休的……」
淡淡的一句话险些没让潋水把入喉的咖啡生生吐出来,他连忙放下杯子,深呼吸:「那不是你的错……」
黑崎曜苦笑。「是呀,我知道。俊树和妈─────伯母,也是这麽说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续道。
「可是,你们怎麽知道那不是我的错?也许他们的死不是我下的手,但却仅仅因为我的存在,就害得他们─────」
「───────这麽想,令你感到轻松吧?」
黑崎曜抬起漆黑的瞳,那恍如深渊一般的眼里映著些微的混乱和无措。
「其实你很希望他们责怪你吧?不管是你的父亲,还是俊树他们……大家都说不是你的错,让你感到痛苦吧?因为,真正无法释怀的人,只有你。」潋水的眼神充满怜悯。
黑崎曜瞪大了双眼。他想张口喊不是的,但喉咙却像被梗住一般什麽也说不出来。
「已经够了,曜……你已经给自己太多折磨了,大家都知道,那真的不是你的错……」潋水柔声劝道。
黑崎曜低著头,视线上地板上飘移,看起来就像做错事在反省的小孩。他似乎在沉思著什麽,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点头。
「嗯,我知道。」
看著曜勉强的微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道,潋水是一点也不敢肯定。
「……好,那走吧。」决定不陪黑崎曜一起钻牛角尖,潋水放下手中只馀淡淡香气的咖啡杯,霍地起身,一手拿著帐单,另一手抓住心上人。
「要去哪里?」一下就被看似纤细,实则有力的白皙手腕拉起,黑崎曜一时反应不过,也就忘了抵抗。
「嗯……接下来先唱卡拉OK,再去打电动、吃完晚餐以後再去看一场电影,然後再去喝酒!」潋水快乐地宣布。
「啥?!」照潋水的行程排下来,回到家搞不好都要凌晨了!而且……虽然身为一个年轻教师,他并不想过度干涉学生校外的行为,但潋水也未免喝太凶了吧!
不甚赞同地蹙起眉心,黑崎曜才开口想说些什麽,便注意到潋水已经迅速地掏出钱准备结帐,他滚到舌尖的劝导马上就被抛诸脑後。「啊,我不是说过让我买单吗?潋水,喂!」
话都还没说完,潋水便已接过服务生找的零钱,顺手拉过曜为了拦截帐单而伸出的手,就这麽在女店员的轻笑声中出了店面。
+++++++++++++++++++++
和黑崎曜猜想的一样,当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半,两人还坐在第二摊的酒屋里喝酒。
「嗝……所以啊,我就向他告白啦,可是想也知一定被拒绝了嘛……所以……嗝,就跑到这里来了。」
酒过三巡,原本还打算少喝一点好送潋水回家的黑崎曜,现在神智还算清醒,但酒量平平的他,每被潋水劝五次酒总会喝下一两杯……看看他现在绯红的脸颊和间接几个酒嗝来看,算起来也离放倒不远了。
「咦?」反而是喝的比黑崎曜还多上不知几倍,几乎是个活酒缸的潋水,只是双颊微红,还能撑著脸蛋睨著渐露醉态的黑崎曜。「老师,你怎麽这麽快就放弃了?」说著,潋水又在曜半空的酒杯里斟满啤酒。
「没办法,他拒绝我了啊……」想起失恋的苦涩,黑崎曜什麽也没多想,仰头把杯中物一饮而尽。脑袋一热,原先还算挺直的身子也越见瘫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