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不及了。”钥牙的眉心慢慢蹙起,声音亦是沉得紧。
他走前一步,再走一步,微风骤起,无数雪白的细毛自四肢绽开,骨骼轻响,经脉重组声里,一双巨大的羽翼幻化而出。
四足落地无音,额心弯月,双目殷红若血。
天空王者,最高贵美丽的神兽,鵺。
慢慢走出屋子,以镇守之势护在门边,钥牙沉声低语,“你们带着小崎先走,这里我来应付。”
“喂!”唐晚词不满,“为什么我要多带一个人啊?!你谁啊?!”
“他是最好的质子。”反手扯住无道清崎的衣襟,我走至唐晚词面前,“走罢,带我……去见隐哥哥。”
“……好~”唐晚词极是不情愿的应了,挥臂幻出白绸,画下术阵。
华光银线,满室月桂雅香,终归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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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风黯然,风里,有着什么东西,慢慢,慢慢的靠近。
不干净的,很可怕的东西。
倾下身子,钥牙定睛,凝神,细细的留意周身气息流动。
小崎,小崎,鵺是最高的神兽,是最重誓言的神兽。
那一年,那被你抛弃而遇见商岚妍的那一年,湘水畔,幼小的公子露出湘水神般俏丽的笑靥,我,曾许下了誓言。
此生,必不伤他,此生,必会救他。
也许是一种补偿,也许是一种失去你的补偿。
可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他啊,终究,不是你。
不是你,小崎,我的娃娃。
小崎,我无法恨你,即使你为夺国主之位将我推下深渊,即使你是我灭族仇人之子,即使你口口声声说着爱着的都是另一个人。
你要如何,便如何罢,因为,那是你想要的啊……
我将其余五名研修孩童杀死,助你登上国主之位,因为,那是你想要的。
我将商岚妍救下,将一个完全属于你的他交与你,因为,那是你想要的。
我将内丹奉于无道残里,甘为前锋将军冲锋杀敌,因为,那是你想要的。
此时,我在这里,助你与他一同逃离,因为,这是你要的。
小崎小崎,或许是我错,或许是我不该。
我从未曾问过,我给予你的,是否快乐。可是,可是,我所能给予你的,除此,又还有何?
商岚妍极懂人心,他说,我与你,明明是互相喜爱,明明是心里都有着彼此的……
小崎,是……真的吗?
小崎,我啊,很开心……能遇见你……
能遇见你,能守护你,能看着你长大,能喜欢你……是我最大的幸福……
所以,所以……
娃娃,我最可爱的娃娃,一定要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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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
渡口竹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濡软温情的低吟,时而又脆脆的,朗朗中自带一股子淡淡的风雅,一股子直渗入了骨子里的温暖。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滴滴答答,似是有什么落下,又溅起,脆脆的,清清的。
徐风微扫,低低的,凉凉的,拂过颊边,再绕出一个弯去,旋而慢消,悄悄的,似美人掩卷呜咽。
这声音,这声音是……
细细的水珠在细细的竹叶尖上那一点凝起,愈来愈大,终是慢慢滴落。
滴滴答答,清脆的,悠远的。
多少次梦回惊醒,是他吐出温言婉语;多少次孤苦无依,是他悄然柔声暖意……
甚至,甚至,在那没有他的日子里,多少次的浅眠,梦中都是他的笑靥,是他拥了冰冷的身子,一声,一声的低唤,小妍,小妍,小妍……
那股子刻骨铭心的暖,便是生生浸侵了血肉,怎样,亦是抹不去的……
箫隐,箫隐,隐哥哥啊……
眼角是略略的痛,唇角却是扬起,提了一口气来,快步跑去。
竹影摇曳着后退,不断的后退,绿色的,漾开来,一大片一大片。
近了,近了。
蓝色的衣裳,青色的重剑。
温暖的容颜,温暖的眼,温暖的笑靥,温暖的,只属于我的,味道。
想扑进他的怀里去,想将自己用力的嵌入他的怀里去,用力的狠狠的。
挼君入怀,融君入血,今生今世,再不分开。
可是,可是……
……
“我恨她!她让我失去了你,甚至让我无法挽回你……我恨她!为什么要救她?!!”
“你闭嘴!!不许你恨她,我不许!!”
“……为什么……你还在保护她……她在你的心里,便是如此重要吗?……她伤害了你,小妍,不要欺骗自己,是她伤害了你……”
“啊啊啊啊——!!骗子!你才是骗子!你不是我的隐哥哥,骗子!滚开!滚!!!”
“小妍……”
“滚!!!”
……
“为什么你可以相信别人,却不相信我?!!
“……为什么同样是背叛了你,她可以即刻获谅,我却连解释都不行?!!”
……
“……你……为什么不躲?”
“……你来了,我为何要躲……”
“……你是谁?!”
“……我啊,我是……”
……
苍白的记忆是噬身的毒蛇,在心底里最柔软的那一个角落里,啮齿相向。
蓝裳男子的面容是不变的翠竹,可我的脚步,却再无法动弹。
伤你在先,再杀你在后。
太任性,太任性……我啊,在你的怀里被纵容着的我,总是太任性。
总以为不管多任性,你总会包容,总以为不管加诸身多么无理,你总会原谅。却总是忘记了,你亦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亦是再普通不过,会爱,会恨的人。
一直,一直以来,所有的不开心,所有的恼恨,皆是一股脑儿的倾倒在你身,哪一次,你不是淡淡的应了,淡淡的,不作他语。
总是心下埋怨,作的跟个木头一般,好生无趣。却总是忘记了,这,便是你给予的,最大的温暖。
那温暖,是安心,一辈子,一辈子的安宁,与放心。
你不恼,你不恨,你无爱无求。可是,你亦会恼,会恨,会有爱,会有所求。
只是,只是,若那些儿是我不想的,是我不愿的,你便统统收起,不要了。
可是,人啊,总会有难以忍受。
……
隐哥哥,隐哥哥,你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恼了,会不会,不再想见到我?
“轰”
天边炸雷近,只一声,便连数声,一霎时电闪如白昼,倾盆大雨已瓢泼而下。
雨水模糊的视线尽处,竹影里,兰衫的身影傲然挺立,劲然融入身后一片浸湿的苍绿。
雨滴似珠,落在脸边,落在脖颈,落在衣襟……一下,一下,是生生的疼,沁骨的凉。
绾起已尽湿略沉的衣袂,垂睫,一步,一步,慢慢,慢慢的,走过竹叶残败的路面,走过尖锐细石,走过泥泞的小道。
衣裳逶迤,污水绵延,沫雨沥沥而下,溅碎了天扯开的珠帘,是蜿蜒而形的殇阙。
箫冢隐抬首,看我一步一步走来,眉心便是一下一下深蹙,唇角慢慢绷起,“你……”
走至他面前,我停下,只弯了眼角,轻轻的,温婉的笑,“我冷。”
他怔愣,眸中事一闪而过的错愕。
然后,慢慢张开手臂,就像从前的那无数次一般,张开手臂。
衣裳尽湿,子夜墨发凌乱,如珠的雨水落在面上便是生生的疼,视线的尽处,面前的近处,是被模糊了的容颜。
他不笑,亦不语,只张开了手臂。
只张开了手臂,便是依靠,便是最温暖的依靠。
雨水落在眼角,再慢慢滑下,滑下颊边,滑下唇边。
……咸湿,苦涩……
我伸出手,慢慢抱起他的腰,再慢慢倚在他的肩窝,只低低的唤,“隐哥哥,隐哥哥,隐哥哥……”
隐哥哥,隐哥哥,隐哥哥……我的隐哥哥啊……
他应,一声,一声,不厌其烦。
“恩,我在,我在这里……”
我在,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不离前后,常伴左右。刻子铭心,生死相随。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抬手,慢慢,慢慢的挽起他的颈,仰首,倾唇。
红唇相触,软语相依,缠绵俟摩。
命不久矣又如何,下一刻便会死又如何,只在此刻烟消云散,消逝雨中。
我只要你,我愿舍弃所有,却不能失去你,我只要你。因为,最初的最初,我便只有你……
你允我天荒地老,我便与你执手偕老。
纵使时空转换了容颜,纵使天荒地老海枯石灭,我啊,永远记得你给我幸福的笑靥。
那张,只属于我的,幸福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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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求来世,只愿今生。成君以诺,必守一生。”
“……恩,成君以诺,必守一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箫隐。”
我喜欢你,我爱你,此爱,至死不渝。
积年相思,却两不现,此恨悠悠难度。淇水厢畔若相依,纵过往、岂无鹿。灵澈纯净,悄然白蝶,泣下曾是无数。人生若只如初见,定能兮、皆去不顾。
番外:等(司棋)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救了一个差一点被吃掉的孩子。他再给予了那个孩子名字,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
绿淇。
绿兮淇水漪,很好听的。那个人对孩子说,是因了孩子就如那猗猗淇水一般的好看。
好看。绿淇很好看。绿淇知晓自己很好看。
所以绿淇会穿很好看的衣裳,会唱很好听的曲子,会抚出很好听的琴音……他什么都会去做,只要是那个人说好看的,只要是那个人喜爱的。
因为,那个人,是他的命。
绿淇问他,问他是否曾在午夜梦回时,疲乏劳累时,会想起自己。
那个人看着他,很细心,很细心的看着他。
他明了他的心,明了他真真想问的那一句话。
可是,不行,不行啊。
“我可以允你,此生不嫁不娶,但再无其他。”
“不嫁不娶,是包括我吗?”
“……我之一生,起于箫侍,为商主而活,本便再无其他可言。”
“……是……吗……”
那个人不再说话,负弓在背,出了门。
那一天的傍晚,北国的渡口驶出了一只不大的海船。
海船不大,可是有着很漂亮很漂亮的白帆。
傍晚时,海上没落的夕阳,余晖柔柔的洒在帆面,便映得那很漂亮的白帆愈发的漂亮,好似幻鸟巨大的羽翼。
绿淇坐在那个人出门的地方,看有着漂亮白帆的海船离开,看夕阳落下,看月亮升起,看星星撒满天。
他等着,等着那个人回来。
一个晚上,两个晚上,一天,两天……
他等着那个人回来,等着他回来,告诉他,他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够在他的身边。
上弦月,满月,下弦月,涨潮,落潮……
那个人,却再没有回来。
在扶桑,给予平民名字,便是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人。
绿淇知道,可那个人,不知道。
那个人,给予他名字,又将他丢下,便是真真的抛弃,被主人抛弃。是比那花降楼内最下等娼妓亦不如的。
一个月,两个月,树叶儿黄了又落,终是落光了枝桠。
冬天的时候,大雪落满地,遥河冰封十里。
绿淇穿上最单薄,却是最好看的衣裳,叩响了花降楼朱红漆就的艳丽大门。
那一年的除夕,冬天的雪很大很大,很久很久。
那一年的除夕,箫凭栏助商御城建潇湘馆,鼎力武林,封飞花护法。
那一年的除夕,绿淇在花降楼脱颖而出,成为最红的头牌侍子。
他或许不懂人心,或许不是最好最强。但是,他最乖觉,最柔顺,最能忍。
忍常人之不能忍,从不唤痛,从不知疼。
所以,当所有姑娘侍子都忍受不了无道残里的残暴与折磨而逃离时,只有他,最乖觉的绿淇,最柔顺的绿淇,最能忍的绿淇,忍受下来,服侍他,讨得他的欢心。
无道残里总说,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杂质,有的,都是柔情,都是令人心下舒适的暖意。
可是啊,只有绿淇自己知晓,只有他自己知晓。
笑面奉承,奴颜婢膝,不过是想着努力向上爬,努力攀得那高地。
再然后呢,心底里的那一股子恨意,那一股子掩藏得至深的森寒的恨意,在至高之地倾泻而下,才可以如狂风骤雨一般的伤人。
狠狠的,伤人,直至,体无完肤。
那是在漫长而无望的等待里畜起的,犹如是火山爆发前那满谷汩汩熔岩的,森寒的恨意。
怎么可能不恨?怎么可能不恨!
每一次,每一次被折腾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时,便连无道残里亦惊异于他的忍耐。
“……大人,是绿淇的命……”
说出这一句话时,眼角忽然绷起,竟是酸涩的厉害。
他看着眼前的人,恍然间便模糊了视野,那眼角的酸涩,便直直蔓延了周身,蔓延了心底。
“……你是我的命啊……”
再后来,无道残里给予他名字,带他离开了花降楼。
司棋,四魔人司棋。
他是四魔人司棋,无道残里是他的主人。
他终于爬上了高地,终于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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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原的那一天,还是傍晚。
有着巨大白帆的海船徐徐扬帆起航,夕阳的余晖满满洒落帆面,便映得那极漂亮的帆好似幻鸟的金色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