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瑞嗜吃甜食,就是那时牙内生了蛀虫也不肯禁食。(古代人真的认为牙齿蛀掉是因为里面有虫的关系,所以就有人专门以捉牙虫为职业。其实就是把牙齿捣鼓一番,搅得人家牙龈出血,然后把剥了皮的芝麻偷偷混在病人口内的血沫里,充当自己捉出来的虫。)
为此,常把多宝格瞒着窦父也带了进来,置于案头取食。自己往日最爱看他见窦父出现,慌慌张张把多宝格塞进衣襟,做贼心虚的样子。
如今那桌椅仍在原处,却都是空荡荡的,思想起当日的情形来,怎不教他独自伤怀。
李东阳看太子仍旧不曾回神,正要劝戒,却听见外头微微咳嗽了一声,声音倒也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极为突兀。抬首看去,却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太监余嘉躬身立在门边。
李东阳看了一旁神情阴郁的太子一眼,见储君并未理会余嘉,方才开口问他:“有何事?”
余嘉偷眼看了太子的面色,道:“奴才不敢惊扰太子窗课,只是有户部侍郎鲁正入宫,求见太子。”
太子顿时惊醒了过来。到底不是在仁寿宫里,太子略定了定神,只是学君瑞往日温文神态,轻声问着余嘉:“这倒奇了,本宫与此人从无交集,今日忽然求见本宫是为何缘由?”说罢,太子小心翼翼看了李东阳一眼,见他微皱了眉头,忙恭恭敬敬问他:“依老师看,本宫……。”
他这里问着话,心里其实早有了主意。那李东阳面露不悦之色,却还是个知道礼数的忠臣,虽说太子阴沉软弱,他也不肯逾越本分,慢慢就合了书本起来:“鲁大人此刻来见太子,应是有要紧的事体。殿下不妨先去见他,臣下自当在此等候。”
“还是不必了。国事从来是父皇料理,他怎会要事见我。父皇尝有庭训,告戒本宫以课业为重。”太子唇边微露弧度,却是又恭敬了一些。遂偏首吩咐余嘉道,“请鲁大人稍待片时,待本宫下了学就去见他。”
余嘉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戳破,眼看那李东阳早被太子一副虚软样子给糊弄了去,心里头只是慨叹。
皇上指婚这话传入望江阁也是在中秋夜后那日午后。
珠儿好睡了一觉,正清醒了过来。消息是雅韵听来的,她回陆栎时,语气依旧是掩不住的惊讶。
珠儿悄悄躲在绣屏之后看外间花厅里两人说话。
那人抄着手侧立窗前,一身月牙白的锦绣衣衫,衬得那沉黑色的雕花窗棂越发显得暗陈。午后的日光投在他身上,暖暖得,仿佛融在了一起。
那人正仰面看着墙头一幅画,远远看去,依稀是万丈险峰、云雾缭绕的景致。
珠儿知道雅韵,却不晓得她对陆栎是真忠心。
陆栎淡淡得在窗下观图浅笑,雅韵却是着急不已,兀自鼓噪。
“主子怎不忧心?当真圣旨一下,便再无转圜余地啊!不若去求求太子,殿下会有法子的。”那人旦笑不语,胸有成竹的样子。丫鬟渐渐安下心来,自笑,“奴婢怎么忘了,殿下怎么舍得教大人娶亲?自有处置的。”
那人脸上的笑顿时止住,嘴里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不晓得。只怕他非但舍得我,还肯做那推人下水的手。”
丫鬟大惊:“大人,你怎能说出这样话来。殿下待你如何,你原来是这般看他的?”
那人微微苦笑:“他平日待我是好。那日在杭州府更说过为我可抛天下。我却知道他那是一时血气,做不得真的。江山万里到底好看,可坐拥天下的人,怎肯放手。他自幼多难,无不是因为权位。若真能舍得它,岂不是白苦了多年?况且只是为我择亲,他自会拿它来作文章,这般好的机遇,他必然想得周全。我也不去阻他,他替我挑的亲事,定是好的。我陆家三代单传,我是陆家唯一的根苗,自有家族的责任。就是能为他舍生忘死,终不能对不起祖宗父母。陆家烟火,不能断。”
雅韵疑惑,又问:“太子竟有度量替大人择个温柔贤淑的夫人来延续子嗣?”
陆栎偶然转眼去看内室绣屏,目光渐渐落到了绣屏下露出的一双光润小脚上,喃喃道:“他只看家世,绝不看人。偏偏我喜上的,就是那个为权势不择手段的人,偏偏就忘记不了他惟独为我显现的温柔细致。”只说了这一句,他忽然就禁了口,迟疑了片刻,方才道,“容公子,原来你已醒了。”
看着珠儿面露尴尬地自绣屏之后转了出来,君瑞面上顿时掠过了一丝浅笑,他走近了几步:“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先生为你担心许久。”
他看珠儿身形瘦弱,又面色纸一般雪白,倒觉忧心。正想招来大夫替珠儿诊脉,就听得珠儿腹中“咕噜”一响。他顿时明白了过来,温文尔雅吩咐了雅韵备膳,才笑道:“你睡了这许久,现下醒来,合该是饿了。只是你身上带着伤,还是用得清淡一些为好。”
第八回:宫中礼至未明已明 破落败相不知也知
君瑞养在自家府里十数载,虽说自十岁时已然入宫,一月之内却也有多日是回府尽孝的规矩。只要是在家中,他日常用的,就全不是府里大伙房的饭食,顿顿都是抱慈园陆老太君的小灶,每回总有十几、二十样的小菜摆上一桌。因着老太君年迈,菜色全偏清淡了一些。再说陆家自四代之前起就讲究的是“少食多餐,惜福节养”,君瑞吃的时日久了,自然早惯了这滋味。
珠儿却不知道这些,他早年生于膏粱之家、长于簪缨之族,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家里讲究的是“食不厌精”。如今看饭食摆了一桌,也听君瑞说了是清淡羹饭,却没想竟是如此清淡得可怕。再看君瑞温柔浅笑,珠儿不敢擅动,心里暗暗揣测这太子爱宠的心意。
那人温和一笑,举箸掖了块鱼头豆腐放入珠儿碗内,道:“公子怎不动箸?佛陵公子是先生亲眷,自然不必同君瑞客气。只当是在自己家里就是了,万万不要拘谨了才好。”
珠儿未答他话儿,只是伸手取了箸架上的牙箸起来,自那块豆腐上轻轻挑了一点送入自己口中。豆腐方才入口,顿时只觉得是鲜香无比、滑腻绵软。仿佛就是在舌尖化了开来,只觉得满颊生芳,竟无半星河鱼的土腥气味。那人笑看着,复又夹了块淋淋漓漓的东西给他。珠儿看了只是奇怪,竟是个鱼网状的东西覆在笋片上,泛着鲜亮白光。拿牙箸微微挑了起来,放入口中,却是极爽口的味道。那人看他一脸讶异,轻声道:“竹荪,生于雨后竹林。”
自他家中败落,便再没见人如此温和与他一处用饭。更何况是殷勤为他布菜。珠儿不禁抬首去看他。却不想此刻那人心思却早已是散得远了,眼正定定看着用来分割内外的那架绣屏。珠儿顺他目光瞥了那绣屏一眼,眼角偶然掠过一片洁白,忽然一愣,忙正色去看,原来上头绣得竟是一幅梅花图。
那图也一般,只是寻常腊月寒花,苍虬老枝上支着瘦骨嶙峋几把惨白花儿,形态柔弱,已有了几分残败之相。珠儿家中原来雕梁画栋,物件摆设无不奢华雍容,这等只得穷酸秀才欢心的花样家里少见。何况这绣屏虽是插屏式样,用的也是紫檀木料,却样式简洁、并无半分精致雕花,只是面上打得细腻光洁,仿佛由匠手温柔抚摩得来的一般。
这东西本来无论如何也进不得他目中,真真叫他注目的却是那图右角下两句提诗。
诗曰:人言小友傲霜雪,谁怜卿卿骨支离。
学过些文章的人都晓得:松、竹、梅共称岁寒三友,都是斗雪傲霜的性子。梅花排在最末,故而唤它岁寒小友也无不可。
那句子写得冷,珠儿瞧了不由一阵哆嗦。不由就想了当日家族显贵之时起来,及至如今沦落风尘,自己房里的摆设竟没一件同他这般寒意彻骨的。
家中显贵,常见的是那“诗书礼仪荣门第,圣恩圣泽拜官侯。”之类的联语,写的无一不是场面话。就是不爱这些的族内子弟,往日口中念的、房里藏的也是“玉粒金莼食无味,对雨情种怨白头。”、“醉看兰台平生志,傲笑走马会有时”之类。
沦落风尘,眼里见的就都是些淫词艳诗,如“烧烛待看美人醉,小怜横陈喷霞光”之类。
热热闹闹、火辣迫人的看多了,再瞧他这一句,怎不教人觉着遍体生寒?
珠儿正想着,却听门扉处传来轻微剥啄声,那人应了一句。门启处,雅韵领着个端着条盘的下人进了来。那丫头轻轻屈了膝头弯腰福上一福,口齿清晰道:“小主子,宫里差人送了件东西。说是寿阳王爷交由太子送出手来的。”说罢,干净利落地回首后下人手上取了条盘过来,只觉那东西瞧着是青晃晃地映衬着沉色条盘,很是抢眼。两人凝神去看,却原来是个影青瓷炉。
并未将东西接过手里赏玩,只是远远瞧着,那人忽然细不可闻地长叹了一声,随后抬首看向雅韵,问:“王爷入宫了么?”
丫头点了点首:“听说王爷和皇上言语不和,皇上一怒之下,把人都给软禁了起来呢!”
那人愣愣看着那瓷炉,口中喃喃。那声儿极低,珠儿听不清,依稀只辨出那颤动着的唇间溢出了“周天子铸九鼎。”这一句叹息。
良久,那人忽然醒了过来,闷着嗓子吩咐道:“宫里差官还在罢。”
“还在呢,太子吩咐他得等主子回信儿。”雅韵偷偷端详了珠儿一番,眼里却是说不出的纳罕。她不晓得这男子的面容怎么就忽然一下子忧郁了起来,仿佛在那双美丽的眼睛上蒙了重重雾气。
而珠儿眼里此际却只得一个陆君瑞。他瞧着这太子爱宠一贯温润如玉的面容上掠过了一丝痛苦挣扎,用着似乎是从胸腔里逼迫出的声音,苦笑道:“打发了吧。就说……我允了。”
丫鬟是何时退走的,珠儿不晓得,只在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人的手指正慢慢滑过面前的碗沿,垂眼道:“容公子,……入京,原不是你会做的事儿。”
君瑞面上此刻已然再见不到那君子常带有的温和神色,只是漠然冰冷,话说得缓慢,却是一字顶着一字打在了珠儿心尖上。来了来了,这人终究是问了。自己虽也曾想过这一层,却没想他的问话是如此犀利尖锐,一针见血。珠儿只是装疯癫傻气,呆呆瞧着君瑞,兀自笑着举箸去夹桌上菜肴。君瑞一双牙箸却轻轻压在了他箸上,珠儿心中一抖,只听他温润若水道:“时疯时癫时清醒,公子拿捏的时机倒好,却到底不像是真。”
珠儿也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明白陆栎与他同处一室的道理。失了胃口,放下手里牙箸,微微冷笑道:“大人这是要逼供?”
那人浅笑,却把眼神移回了绣屏之上,淡然道:“公子辛苦北上,怕是为了太子吧。公子既然不肯说,我便不问。公子必是知道的,此时京中正值多事之秋,公子何必淌这浑水?不若早早回返的好。君瑞向来景仰先生,不愿先生为了公子受牵连。君瑞的意思……容佛陵,你可明白?”
“你是不能,也不该入京的人。‘牙笏地衣,赤袍鬼,君子无容量。玉带作川,金垒海,鲁班不弄斧;’说的不就是容、鲁两家。容家虽说出的都是有名儿的纨绔子弟,最小一辈里却养了如珠似宝一对姐弟,色艺双绝。弟弟男生女相,容貌阴柔,姐姐取笑,给弟弟取了个‘宝姑娘’的小名儿。那年鲁家人得罪万贵妃,牵连容家一同败落,年纪尚幼的姐弟二人不知所踪。当日在太子房里见你撸下麝香串时,便偶然窥见你手腕内侧那传闻中那莲花样子的朱砂胎印,隐约是猜着:原来做弟弟的究竟是侥幸逃脱了。”
君瑞说得极为冷清平淡,当年显赫一方的荣华同腥风血雨的险恶在他口中,倒似只是人的一场梦境。
他竟然知道!珠儿愣在当处,这人真只是太子爱宠么?珠儿暗自吃了一惊。他虽想到君瑞能从鲁如海话语之中猜出自己身份来,却没想自己同姐姐两人私底下的玩笑话,此人也能知道。
此人又是何等聪颖!心中疑虑竟能隐忍了这许多的时日!如今不动声色按住了人家底牌的角色,即便是揭牌时也不焦躁得意的性子。他居然是那朝中人多厌弃的暧昧主儿,怎不教人为之扼腕!
珠儿此刻早把那被人揪住尾巴的羞恼给忘到了爪洼国去,他对这陆栎竟起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却不想被那人后来嘴里蹦出的一句“现如今,就是翻了案子,也拿不回当初的显赫富贵来。你又是何必。”给激得动气。
你既晓得我身世,也该猜到我入京的几分缘故。不偏帮也就罢了,竟能忍心说出这等话来!一气之下人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猛然拍案而起道:“富贵是什么东西!终究一日黄梁梦醒,即便是白玉为堂金作马都得烟消云散。看了半生,这富贵有什么可眷恋的。呵呵,我冒险入京岂是为了富贵!冯于那薄凉负心的东西!入京,是为了要他的命!”
君瑞淡淡说道:“他案子已发了,即便你不入京,他的功名前途也全葬送了。你若是一心报复,让他活着受折磨,不是比他死了的更好?何必遮掩?说出来吧,我知你不单是为了他,你心里的念头恐怕同宫里那些事儿也脱不开干系。”
此人居然就是全知道的样子!珠儿倒抽一口凉气,当下是惊跳了起来,手指着君瑞“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君瑞心知自己已然把面前这人给镇住了,于是推开面前碗箸,重又回复了温和的君子一面。也不知他是忽然想了什么事起来,忽然就展颜谦谦一笑。那笑极为动人,和煦似朝阳东升、温柔若春来水暖。珠儿忽然就懂了,什么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声音柔软,温情脉脉道:“我原是见过她的。我初入宫时,莺儿还是宁妃身边一个还没留头的小宫女。还记得她当日一粉紫衣衫,衬得她肤色晶莹,凤眼粉腮越显可爱。那时,她双手插腰,忽然就出现在我眼前,教人眼睛一亮。后来见了你,才知道你们姐弟二人长得极像。见了你,如同见了她一般。”君瑞面上忽然掠过了一丝忧伤,再开口,语调已然暗哑,“年前她得了宠幸进位为嫔,诞了个小皇子下来,正要封妃。她们母子两人却前后几日间就命丧宫掖。可惜了的……你容家本当再有翻身之日。你是为此而来,我说得可对?”
珠儿变色,终是惨然坦言:“大人说的不错!我容家正经嫡传惟独剩下我同姐姐来。姐姐自小就是温良贤淑。年纪尚幼,求亲之人便踏破门庭。若不是家族败落,她怎会因一心想着再兴容家而冒险顶替富家千金入宫,枉自送了性命。我自小同姐姐长在一处,姐姐待我极好。我沦落风尘,是何等的屈辱。可为了再见姐姐一面,我忍了。却没想到月前刚晓得了姐姐的消息,她却已经投水自尽。这叫我情何以堪?说什么再兴容家!我苟活至今,贵贱荣辱看得多了。那些浮云一般的东西我怎放在眼里。惟独姐姐的事,我不能不理。岂能让姐姐含冤而亡、莫名而死!”
第九回:陛见成化皇帝纳罕 九月赐婚君瑞遭劫
成化皇帝在位,事太后至孝,五日一朝,燕享必亲。
宫中为陆栎指婚一事已有定夺,惟独旨意迟迟不下。渐渐仁寿宫里老太后不耐,频频着人往安喜宫询问缘故。
皇帝虽然是个懒管朝事的主儿,却也讶异一个小小给事中的这桩亲事竟惊动得了太后,便想着要见这陆栎一见。虽说君瑞身为言官,皇帝见他却并非是为着什么军国大事,只是因为看了吏部官员资历,却横竖想不起来此人容貌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