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日子来虽是在陆府替自己徒儿诊病,也听下人提起了这么桩事体来。也曾问过雅韵,那小妮子也算是宫里红人,宫里消息,她该是最知道的。可她却是踌躇半晌,待偷眼看了一旁也关注这事体的君瑞一眼,才凄凄哀哀开了口。
原来这事从穆清大人押解进京当月就闹起来了。听说那些读书人去的都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且多半也是有些亲眷关系的,后来却教人给打了出来。……也有使法子去探大牢的,听说大理寺少卿也曾为此求见太子,说是那些人都是来给穆大人说情,代上万民表。
太子便顺势递折子上去,写的是‘若轻易定下穆清之罪,恐生民变’。又听宫人耳语风传,后来大理寺会同刑部、都察院复审定了穆大人罪状,上折子请旨定罪,结果都教皇帝给留中了。
六月末,北雪公子的尸首已在胡州被起出来,仵作验过,说是遭人谋害的。又有亭神先生家的千岳公子来京师报信。陈松坡先生连同二月里亭神先生跳了绘江别院的事儿前后一想,断言定是冯于犯下的案子。告到当地官府,官府却查也不查,只说是他诬告。故而就在七月中,狠一狠心,击了景阳鼓告御状。
也是在这时候,众人方才晓得,原来京里最近来的众多读书人同陈先生他们虽然尽是文人,却实在是两路人。
一者,是为穆清请命,另一个,却是为了命案而来。
偏偏此刻朝中最为正直的马文升此时却在千里之外。这位前大理寺少卿如今早被起复为都御史,正巡抚陕西,调兵协剿。
有捷报来说,项忠、马文升先后至固原,分六路进兵,连败贼众。看来加官进爵、论功行赏在所难免。
如今鲁正听这少年言语之间说了冯于,便觉着可从他口中知道些细故,这才想从窦元宗手里把他救下。只是他这点心思,却瞒不过鲁如海。
第五回:君子温润似水清洄 中秋私语两情缱绻
陆崇儒乃是致休大臣,自然,偶尔来拜望的,大多是文人骚客,官场上的人物到底是少。故而府邸之内,也是闲散静谧。
陆府共三园,君瑞独居清洄园。他素喜提匾,园子里起的四座小楼自然也是他写的匾额。
四楼分散,惟独其中的篁斋与望江阁之间有连廊,最是亲近。
篁斋傍着竹林,虽说是书房,却又同藏书阁是一处。望江阁却在园角,同篁斋之间只隔着园内小湖一角。虽说已临着陆府外墙,却因为窗棂之外可远远望见一条人工凿的小河,而名为望江。这望江阁正是君瑞的居处。
西席鲁骢所居在西,原是客居,却因为君瑞不喜交际,便成了鲁如海的私地。鲁骢偏爱江南,最喜杨柳。君瑞敬爱先生,便在客居广植杨柳,取名五柳轩。
北边角楼,乃是清洄园中第四楼,离另外三楼最远。却是雕梁画栋、飞檐衔铃,不胜奢华。只因它与陆府老太君所居的抱慈园相临,中间有门洞相连,老太君居处又极近,便在这角楼里安了观音像同香案、佛幡、蒲团,权做佛堂来用。老太君笃信佛教,故而十天里倒有八日是在这角楼里礼佛吃斋。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按着大内的成例,宫里宫外都张灯结彩,扎兔爷儿。进了早膳,皇帝具服作乐于奉先殿祭祀,用时食。行一室一拜礼,至中室跪祝毕,又四拜,焚祝帛。随后便在奉天殿丹墀上受百官朝贺。到了下晌,便该赐宴群臣。鸣鞭之后,是皇太子亲王上殿,万事如旧。今年眼尖儿的官员却发觉自第三爵奏《眷皇明之曲》声起,御座东的皇太子座便悄悄空了。好事儿的打听下来,原来太子抱病,方才按制在丹墀下礼毕,已先行回仁寿宫去了。
旧时永乐间,是赐府部堂上、春坊、科道、近侍锦衣卫及天下进笺官,宴于文华殿。只如今皇帝昏聩,不待见那些御史言官儿,早免了文华殿赐宴。故而虽说是大宴群臣,君瑞却在家中过节。晨间朝罢回来家里便热热闹闹预备了起来。
只因老太君腿脚近年已十分不便,团圆饭就摆在老太君的抱慈园里。家里又多了穆罄竹同他母亲,自然是热闹了不少。只是鲁骢向来不喜欢人多,众人便也不去唤他,只关照了下人把另备的一份酒席送去五柳轩,也就不再理会他,免得自讨没趣儿。吃过了团圆饭,一家子又坐在一处吃月饼,分食果品。说说笑笑,及至半夜一家子才散了各自回房歇息。
君瑞刚回了园子,忽然就听下人说昨日先生竟带了个受伤的少年回来。君瑞只觉新奇,这几日正忙,没理会园里的事儿,没想先生就带了个人回来,还说是他族里亲眷。君瑞思前想后,便觉着自个儿该去瞧瞧。
待珠儿昏沉沉醒了过来,天色早暗得深沉。他曾细细看过陆府地形图,更是把清洄园里每栋小楼的布置图也看仔细了,大小细节都瞧得清楚,如今睁开眼,便知道自己现下是在五柳轩客房之内。
四下寂静,惟有一个刚留了头的小丫头隔着纱帐在花厅同内室之间相隔的垂花门下靠着门框,臻首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珠儿垂眼静默了片刻,他将伤手挪至眼前看那裹上白布的五指,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由指尖一直刺入了心底。他倒抽一口冷气,正懊恼自己做了失策的傻事,却听见外头花厅里有人低语。
与那鲁如海的声音不同,那人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显得极为可亲。那人似乎并不多话,总爱待鲁如海长长解释了一番,方才开口。那声音真是说不出的悦耳、绵软而温柔。
珠儿心知那人是谁,却也不由凝神去听。
此刻,君瑞面前正摆着雅韵赶着送过来的荷藕水晶包,这盘糕点显然是刚自蒸屉上取出的,还冒着腾腾热气。
只因府里上下皆知君瑞偏爱甜食,陆家就用了个糕点厨子,专一侍侯君瑞。荷藕水晶包正是这厨子新想出来的点心,拿一层薄薄的糯米皮子包住伴上荷花蜜作馅儿的细细剁碎的八月桂藕,点上冰糖桂花,上笼蒸至面皮晶莹剔透。这道糕点原该是下锅煎至金黄,方可吃出其外皮薄脆而内馅清香爽口的味道,却因为君瑞身子不佳,惟恐损伤了胃,才不得不作蒸食的。
君瑞本是最爱甜食的,更难抗拒这道时令佳品,但此时却无心尝它一口。
将鲁如海刻意推近的糕点又推开一些,君瑞只是默默看向内室,目光落在了那层层垂落,遮蔽了床上人影的纱帐上。
细听鲁如海将事情的来由解释了一番,君瑞垂下眼帘,他素日都极为敬重先生,却同一般的弟子不同,他和先生可算是忘年之交。此刻却知道了那年太子宠幸的居然就是先生族中亲眷,顿时心中百味陈杂。
良久,却是低声问先生:“先生真要认了他?”
鲁如海一双眼中分明带了一种怜惜之情,轻轻扫过内室。听见君瑞这话,只是身上轻轻一震,回首看向自己平生唯一得意喜爱的学生,忽然就如知交好友一般坦言:“要认他是真,我也不在乎他流落在外做的是什么营生,那全不是他情愿的。我只认他是当年鲁家嫡系女鲁珊……同容家容四少爷的孩子,是膏梁之族的子弟。”
君瑞闻言,便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也就不再劝他。只是拿眼细细看了鲁如海许久,起身道:“来人。把容公子搬去本少爷的望江阁休养。手脚谨慎些,别惊扰了公子。”
鲁如海顿时大惑不解,见真有几个仆从进来抬人,大惊之下猛然起身,正要开口阻拦。却听身边君瑞轻轻言道:“先生知道的,他在我那儿休养比留在先生这里……妥当。”
只是一句话,鲁骢只觉喉口一凉,回首望去,眼光直直撞入了君瑞那双暗色深邃的眼瞳里。
这是一个心思何等善解人意的孩子!这是一个感觉何等明锐的孩子!
他,原来已经看出来了!
珠儿只是装睡,却也发觉君瑞园子里的仆从果然都是伶俐人儿,一路把他抬入望江阁里竟无大颠簸。丫鬟们里外忙了片刻,倒也把他惬意至极地安顿在了君瑞房内的卧榻上,与君瑞的纱帐遥遥相对。珠儿顿时对这太子身边第一红人好奇了起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从没见过,如此放心将陌生人安顿在伸手可及处的人。这位温润如玉的君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眯缝着眼睛,偷偷从长长的眼睫下看出去。众人早已经退走,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换下了一身累赘衣物,散着头发、拖着双内屋常穿的丝履在内室里头啪嗒啪嗒走着。松散的雪缎袍子搭在肩头,却又把那人的年纪生生压了几岁下去。那人在笑。看着个年纪同样小小的丫头吃力地抱了一床被褥进来铺在地上,嘴里调侃道:“雅韵好丫头,你何必这样,睡在地下若受了风寒可怎么得好!”
那丫头却自横了他一眼,啐了他一口:“奴婢这是怕容公子夜里伤势有变。主子自小就是娇养子儿,身子又弱,哪会伺候人。病人伤势夜里常有反复,主子是应付不来的。奴婢在,主子可自睡个安稳觉去,别引出那劳什子的病根来才是正经事儿。”
那人不再言语,拿衣袖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又想了一想,走近了卧榻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方才回首对那丫头温和低语道:“雅韵,他就交给你了,夜里你警觉些。今儿个真把我折腾惨了,现下倒是真倦了,头也有些痛,你点些安神药香。恩……就拿上回皇太后赐下的沉水香。”
那人起身向床帐步去,嘴里唠叨着,竟全然不像方才在鲁如海那边正襟危坐、莫讳如深的样子,只是温和依旧,仍是那个温文可亲的人儿。
君瑞今日已是累得惨了,正要梳洗安歇,忽然就有下人进来回事儿,说是宫里赏了月饼,太子差人送了过来,来人又说了不叫声张。
君瑞满心疑惑,哪有送敬食却不叫声张的?况且……现下又是子时,宫门早闭,来人是怎么办的差?心里虽是作此想,人疑疑惑惑得却还是重整了衣冠,出去了。远远看见门外一人背手而立。
夜色沉沉中,竟染了一身调皮的清辉。
君瑞看见那人就着门前西瓜灯的微弱光芒转身看来,笑意盈盈,卓然而立。
太子?……竟然会是太子!
君瑞忙打发了下人,迎了上去。正要行礼,却被太子一把扶住。月下,太子默默看了他很久,伸手将君瑞额前偶落下的一缕发丝细心地绕向他耳后。
君瑞浑身一震,只听太子柔声道:“佳节中秋,赏酒赏月赏佳人。可惜此刻花市灯尽,若得灯火交映,我的君瑞定然更胜梦中佳人。”
君瑞情窦初开,几曾听过如此绵绵情话,当下自是臊得满面通红。虽是心如鹿撞,他却是依然心思清明,忙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是如何出的宫?”
朱佑樘轻笑一声,一手握了君瑞一双滑腻腻的手儿,道:“本宫逃了酒来,宫里留的乃是个替身,皇祖母见了自会替我掩饰。也是怕旁人见了传出去不好,故而直到此刻才来会你。”
抿嘴一笑,太子拉了君瑞就往外头跑。
此时街上灯市已尽,人潮也早散了。君瑞被太子拿手牵了,一路过去,只觉四下俱静,月华清冷。
移时,两人已转进了一条胡同。暗漆漆走了几步,太子伸手推开一道角门,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君瑞四下一看,只见是个殷实人家家里的后院儿。园子里遍植了桂花树,此刻,淡色细小的花朵正缠了满树,在淡淡月华下吐着甜腻的香气。一壶清酒、果品糕点摆了中间一张矮几之上。
君瑞因而大是诧异,正自度忖,却觉太子一双手渐渐离了他手,悄悄揽紧了他的腰身:“这里是余嘉在京里置的私宅,今儿个中秋,我是想你想得紧了。也亏得这奴才尽心,收拾了这么个地方。”
太子虽说是狠着心肠把君瑞推了出来,却是满心爱恋难以割舍。中秋月圆,也是生了情动、难以自已,这才放纵了自己。如今见君瑞自是容颜依旧,粉雕玉琢,顾盼之间风流娇贵,更是难再压抑,一手揽了他,直恨不能把这个小公子给狠狠揉进心里去。
一味亲近,只觉臂中君瑞的腰身一僵,尚不及细想,君瑞已狠狠把他推了开来,屈膝跪道:“殿下请自重。臣愿为殿下把盏,以尽君臣之道。”
真似是兜头一盆凉水凌空而降,直把个太子给凉得透心透肺。良久,方才低声道:“你这是恼了我了。”
君瑞从来是见惯这位太子稍不顺意,便把违逆他的奴才给折腾得更作噩梦式的。就是当年初入宫闱,他也曾遭太子设计,被杖之于廷。故而他今日虽是神情自若,心下却已预备受罚。今见他如此,倒是一愣。太子见他依旧不敢抬首的样子,踱至矮几前的美人榻安坐了下来,轻叹道:“君瑞,你是我心上之人,若恼了我,直对我说便是了。何必又拒我千里?咱们相聚不易……你……。”话说到此,太子语气一顿,“我费尽心思同你说了原由,原来你仍是不懂我。”
君瑞垂首回道:“太子是恐授人以柄,太子也要臣替太子办事儿。这些臣都知道。”他低眉敛目,心里却是一阵隐痛。他并非一个不识时务、任性固执的人物。况且太子说的话,他也明白。只是家训从来洁净,父亲也是求独善其身的,一时官场万相却真真地摆了他眼前,太子命他做的,实在是与要他放低了脚,踩踏泥水一般。受同僚排挤、众儒奚落,又生生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儿骂作狐媚男宠,真是件件桩桩都是剜心之刃。到底不过十四的岁数,如今面对太子,自然怨愤顿生。既是口口声声说了情爱,却为何所作所为尽是要把他迫死的心狠。
太子见他回得硬气,知道他怕是恼得深了,于是又叹:“你连日来受的委屈,只当我是不知道的么?”
君瑞不理他,太子道:“你是我怀中至宝,我怎舍得你受那些秽气!只是,如今我是储君,你我又是暗里私情,自然他们还不在意你。若真到了我君临天下之日,天下之人胸襟狭隘的何止这些,口诛笔伐。我既是爱你疼你,自是要护着你的。我知你脾性,是受不得那些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手中权柄虽大,也能使残暴手段杜绝周边流言。只是到时政务繁忙,我如何顾得过来?稍不留意,你便会在我目光之外被伤得遍体鳞伤。故而我此番虽是推你入虎穴,也是想借官场历练于你。若你有些功勋在身,必要好些,倘竟能学得元宗行事的一半狠辣手段,我也就放心了。”
听至此,君瑞猛抬首看向面前安坐的太子,只见他愁绪深锁眉宇,一个字顶着一个字道:“有句话你要记得:你是一生一世都好好藏在我心里的,是我的怀中至宝。”情深意切,柔肠万千。一双点漆般漆黑的眼瞳里,温存至极,仿佛能在顷刻间滴出水来。
君瑞心里百味陈杂,忽然思及近日所受的万般委屈,偏又是无处可诉。到底年纪尚小,泪水含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不禁悲从中来,膝行了几步,一把抱住太子双腿,号啕大哭了起来。
他哭倒不打紧,却把太子给硬生生吓了一跳。太子也不过十六,生得又是天下头等复杂冷酷的宫闱,自是打落牙也得笑着和血吞。后来见识了官场,人人虚伪,嬉笑怒骂,却不见真流眼泪的。也是关己则乱。手足无措把君瑞拉了起来,抱在膝上,胡乱拿衣袖去擦他眼泪,却是泪如泉涌,怎么也擦拭不净。
于是长叹一声,紧紧把他搂在了怀里,只道:“宝贝儿,今儿个你便好好哭一场吧。日后……”话声至此,顿时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