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脸顿时倒抽一口气,只听那老秀才又道:“这年头,做高官容易,若要保住,却是可说容易,又可说不容易的事儿。”说着,他朝外头一努嘴,“瞧见没有,这就是不容易的。陈家先头是什么人?三代高官呐。去岁陈家老太太摆寿宴,戏台子摆了十多台,府门外的流水席面儿一连三天,里外摆了两里地。啧啧,那场面,可惜你几十年都未必见得上一回!就六月癸未,诏盛暑祁寒廷臣所奏毋得过五事。陈老爷头犯浑,跟皇上拧上了,上折子劝说。结果倒好,才几日光景,就被硬按了个渎职的罪名下了大牢。月前就在那儿……”他拿下巴指了指菜市口,“卡嚓一下,什么都干净了。”
包公脸听他说得脊背直发憷,脖子一阵儿一阵儿地凉,咽了口唾沫,问道:“那现如今又是谁娶媳妇?”
老秀才斜眼看了他,道:“这还不明白,是陈家的独苗公子么。也是他祖上根基实在,先前已置了田产在外。今日祭告了他父亲,他们便要回乡去了。”
“要说稳稳当当做高官的,倒也不是没有。说起来,也是容易得紧。”那老秀才却是懒懒一笑道,“小心谨慎办差,步步为营做事。长耳朵听风声,嵌眼睛看形势。如此这般,老老实实熬上大半辈子,就是无功,也能熬个红袍子出来。”
说罢,哈哈一笑。那包公脸却是忙忙掩了他的嘴,抬眼扫了周遭一圈低声道:“这也是能随便说的?留神别叫人听了去,告你个不敬官长的罪。到时候枷了游街,有你好日子过的。”
那老秀才却只是一味笑着,道:“你又是胆子小了的不是。咱们也就是私下的玩笑,哪个传了去给旁人知道?”
一旁的少年正要说话,却听后头“嘿嘿”一声冷笑。众人不由转头去看,却见个三十开外的汉子冷着脸,却猛得上前来,一把揪住那老秀才道:“你小爷我,是顺天府的差役。先前在路上就看你这老东西不是什么好货,如今果然听你胡言。走,跟小爷我跑一趟顺天府衙门吧。”
老秀才面上一白,却又强自笑道:“这位官爷,既是胡言,何必又要当真呢?”
那差役只是阴笑:“好利的口。”少年看他横眉竖目,似是极不好相与的人物,却也是一声冷笑,也不说话,一双乌黑大眼只是一味冷冷瞧着一旁的老秀才。差役猛一听人冷笑,也是一愣,转头去看,却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头一皱,却先狠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去,叫你家老子好生管着你。别先出来作死。”
老秀才一时倒也闹不清这少年究竟是帮衬哪边的,此刻无暇理会,只对差役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由得官爷随意锁拿人?只说个名目出来,也叫老头子晓得。”
差役狠狠捏着他的手腕道:“辱骂官员,便是犯上作乱、辱没朝廷。”
老秀才听至此,面上一松。却是大笑,胸有成竹,正要出言反驳,顺带羞辱那差役一番,却听少年冷笑道:“你这白眼狼,只是瞎了眼。罄竹,你出去叫雅韵回去拿了我的名帖上顺天府问问他们府台大人,我陆栎是个什么东西?”
那差役一愣,疑惑着看了少年半晌,忽然面色一白。他是已想起来眼前这人的身份了,顿时干笑,猛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自言道:“打你个没眼珠子的狗东西!竟连陆大人都没瞧出来。小的方才是……是,是被鬼迷了心窍。”
听他说得支吾,扇自己嘴巴倒是十分用心,少年也不与他多言纠缠,只是冷笑道:“你去吧,这事也不是与你这奴才能计较的。月前你们那好爷台领着人搜了本官府邸,前些日子又借故放了盗本官府里物件的强贼。今日更是连个小小差役也敢踩到本官头上来了。件件桩桩都不是小事,如今本官再不能忍。明日我便回了圣上,看你们府台还有何话可说。”
差役面色惨白,猛跪了下去,少年面目冷凝,道:“你也别讨饶,你自当知道,本官素来是说一不二的。回去告诉你们爷台,这事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差役于是跌跌撞撞爬了起来,狠狠瞪了少年一眼,方才去了。老秀才同包公脸相视一眼,面上表情却都是复杂至极,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也已晓得了面前这个年纪小小的少年究竟是何许人物。
君瑞看着他们目光中流露出的感激、迟疑以及少许的轻视,淡淡一笑:“久仰大名。京城之内,最尖刻、大胆的,莫过钱亮公您了。亮公既是京城名士,也该知道京里的规矩。如今革了你功名,望亮公莫要见怪。”
说罢,面色一凌,向着此时听见动静,慌忙进来茶馆探究竟的下人喝道:“投我的名帖去吏部,叫他们革了钱亮此人的功名。就说是……”他缓缓回首看向老秀才同那包公脸,冷着一张年轻的面孔,一字一句道,“轻狂放肆,辱及斯文。”
话到此处,眼神却是忽然一黯,只是这黯然是一晃而过,快得就连他身边一直注意着他的穆罄竹也没能瞧见。众人只见他轻拂衣袖,大步流星,背手而去。
他方自出门,后头那老秀才却是长长一叹,良久无语。
这一场好戏,自然观者是不乏其人。茶馆楼上雅座里,也有两个人细细看了个究竟。戏既已收场,两人正要收回视线,忽然听得外头街上马蹄踏得震天介响。不由自主,往窗外看去,只见两个驿使正策马自茶楼下呼啸而过,带了漫天尘土,嘴里一声一声高喊着:“急报急报!”
楼上二人闻听此话,却是相视一笑,齐齐举了手里茶盏起来,送于唇边轻啜。其中一个布衣白士抬眼看了面前似乎万事尽在掌中一般镇静的男人笑道:“族兄在想什么?”
对座的男子有着一双海蓝色的眼睛,深深地漾满了深邃的神秘,他一指压着茶盏盖上的绿橄榄,笑道:“原来陆栎就是族弟的得意门生啊。”
原来这人竟是户部侍郎鲁正。
他与鲁如海原是同宗。两人幼时脾气又近,全是顽劣不堪,常一起捉弄人,一起罚跪祠堂的。后来大了,他对那鲁如海是心怀不同寻常的心思,鲁如海却是全然不知。及至鲁如海一心出门游历,他却醉心科考,两人这才分了开来。后因族人在成化二年得罪万妃,一族“连坐”。鲁正因是远亲,故而也就罚得轻了些,又花了不知道多少银子上下打点,这才免了祸事。如今稳稳当当作到三品,也是难得。多年未曾相见,如今在茶楼也是偶遇,双双皆是恍如隔世之感。
鲁如海微微一笑:“是啊,这娃娃万般皆好,就是脾气固执了一些。”鲁正却是一叹:“你我今日相见,已是恍如隔世。多年不见,我却还记得你是个护短的性子。他既是你的得意门生,我怎就不晓得你是把他包在手心里的宝贝?他这一年来的种种,你我也看了不少。你以为,他还是当日的娃娃么?如海族兄,非是小弟要说你,既宝贝他,当年你为何不阻你那得意门生入宫?凭令尊当日与皇太后……。”
鲁如海面色顿时一黯:“这话你莫再提它。她与我父的婚约早是当年便在昌平毁了的。她周家如今与我鲁家还有什么相干的?……我既已跳出功名圈,何必要他也学我一般无为于世?君瑞出生官宦世家,我心知他自小就是怀有鸿鹄之志的。陪伴储君乃是近水楼台。故而……。况且他也是个好娃儿,做事自有分寸。”
鲁正知他又是护短,因而也就不再多言,笑咪咪看他,忽然就听得前方一人也笑:“大人,别来无恙吧。”
第四回:疯癫痴狂珠儿闹事 掐指算计两官暗斗
鲁如海两人因是坐的角落,猛听得有人说道“大人”一词,便也同这层楼面上的茶客一样,不觉回首去看。
出声之人只是个少年,只是穿得不俗,又是笑意盈盈,纵是那贸贸然启齿一唤,竟叫人起不了分毫厌心。那人显然是方自楼下上来,一脚还踏在一阶之下,面上却笑得轻忽。面前站的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面目平和,却有着一双似乎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的眼瞳。鲁正与鲁如海不由交换了个眼色,心里却是想的这人素来奸猾无情的性子。
窦元宗,怎么是他?
两人心下暗暗惊了一跳,看他是正要下楼的样子,也不知是方才听见了什么。
少年微微笑眯了双眼:“小人原想着:今儿个是黄道吉日,出门保不上还会遇上什么好事。果然,就遇见大人了。小人这里给大人请安了。”少年说话间,双眼状似无心环视了四下一眼,目光落到鲁正两人身上时,更是别有深意停顿了片刻,只是那停顿极短,竟连向来精明的窦元宗都疏忽了过去。
鲁如海却是仔细瞧着这两人的,此刻察觉了少年的目光,不由就循着那目光,仔细看清了那少年的样貌。
猛然,鲁如海狠立了起来,慌忙之间袖角带了桌上茶碗下来,“哐当”一声碎在了脚下,他却全然不理这些,踌躇了半晌,竟迟迟疑疑在那少年身后唤了一声“……佛陵!”。那鲁正也是一脸恍惚,犹如做梦一般,死死盯着前头那少年,手上一抖,碰翻了一旁的茶碗,只任那茶水淌了一桌。
那少年见了他们这一番怪异的举动,却全无什么神色波动,他只是面带巧笑看那窦元宗:“大人如今高升了,莫非就把人家忘了个干净?好薄凉的人,就把送人家麝香串子的旧事也不记得了?”
窦元宗本是莫名其妙。他自然是见过这少年的,可当日只是草草见过他几回,连招呼都不屑与之打的人,今趟为何却表现如此热络?
正自暗想着,目光渐渐移到了鲁正的身上。这位新任户部侍郎是个刚自京外调来的外官,还是个身上流着蛮子血的蓝眼鬼子。传说他陛见时,皇上看了他那双眼睛,直说像琉璃。只是这双眼睛却怎么都教人难以看透,窦元宗也是近来见他与东宫讲官李东阳过从甚密,便对此人警觉了起来。
今日是他在楼上偶然瞧见了鲁正同陆栎两人皆来此与人喝茶,故而才悄悄挪了个僻静不起眼的地儿暗暗听他们言语。因见陆栎前脚走了,又揣摩出了几分鲁正此人的心思,便想走,怎想就被这少年一口曝露了行迹。
再看陆栎西席举动如此怪异,少年却是不动声色,窦元宗却是更加细细观察了他们起来。口中却慢悠悠一字一句吐着:“此地是京城,珠儿公子与本官也只在杭州府见过几回,且本官不曾赠过公子物件。”
珠儿,说起来不过一个相公,身份极是低贱的人儿。只是太子曾宠幸过他罢了。但眼见太子是个好男色的,又因怕人谤言,不敢占他心上人的边儿,说不得这珠儿还有出头的一日窦元宗如此想着,口气自然客气了一些。
“京城,是京城……你到底是如了愿了,做了官。”珠儿冷笑了几声。忽然疯了一般扯了自己腕上一串珠子下来,塞在窦元宗手里,狂叫道,“还你还你,我再不要了。”他发疯一样抓着窦元宗的手,忽然又安静了下来,眼光奇怪地盯着窦元宗,下一刻,竟垂首在他臂膀上狠狠咬着肉,随后呲着鲜血淋漓的牙齿阴笑道:“你负心薄幸,冯于……你素日读的是什么薄凉圣贤书?”
众人还未及回神,就见那窦元宗狠地一个巴掌扇了上去。那少年显然不敌他气力,猛地被他一掌扇飞了出去,一头撞在了栏杆上。窦元宗一脚踩在他手指之上,重重在地板上搓揉着,听着那骨头发出的碎裂的声响,反而轻轻笑道:“你是真疯了。来人,带他回府,本官倒要寻个名医来诊诊这武疯子的病。”
原来他真带了不少人过来,凭栏看出去,这茶楼下密密麻麻早站满了家丁。
鲁正听那少年说到“冯于”两个字已是满面惊讶,此刻见窦元宗来真格儿的,忙扬声道:“元宗兄。”
窦元宗正要下楼,冷不丁儿听见万事只爱置身事外的鲁正竟一语插了进来,也是奇怪,顿时就住了步子,看他要做什么。
鲁正见众人眼睛都齐刷刷看了自己,倒也不慌,潇潇洒洒起身来,向着元宗道:“怎么元宗兄竟不认得鲁某人了么。”
窦元宗顿时眼微眯了起来,专注地看着他:“老兄有何见教?”他此刻已是怒极,故而气势也狠戾了起来,早顾不得那官场上的尊卑之分。
鲁正是三品,窦元宗却不过是五品,若是真要论起礼数来,鲁正也不必对这窦元宗如此客气。但窦元宗毕竟是京里官场上的老人儿,人脉也广,虽说是因他执意要跟从太子同家中决裂,只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家族里怎能许他随便就遭外人欺辱的?故而这刚步入京城官场的鲁正倒是半点都不敢得罪他。现下见了这窦元宗鬼气森森一张脸,只是操着一口不温不火的语气道:“见教不敢,只是这少年样貌似是故人,故而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故人?”窦元宗却是冷冷一笑,“窦某倒不知大人原来是风月场上的娇客!”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渐渐败了火,七窍玲珑已转了个弯回来。他心知并不值得为个小小的下贱人物开罪了这位新任户部侍郎。这是一层,还有底下的戏码,若不是有什么背景,他又是如何在这户部侍郎出缺、京城里头大家抢得正最乱的时候,踢下了京中官场上有着层层关系的京官儿,从外省爬进了京城的地界儿?明摆着的事儿,这人不是简单人物。
思忖至此,他心底里已有了主意,忽然就和缓了面色,温温和和道:“窦某也不是没肚量的,既然是大人的故交,大人把人带走就是了。”
他那里是一片温和,只是听得一旁鲁如海心里发凉,再看那珠儿额头血流不止,人也昏迷了许久,因而叹了口气,终是出声道:“大人误会了,这娃儿说起来倒是在下的亲眷,失散了多年,方才见他与大人说话,这才认了他容貌出来……。若有得罪,今日还请大人海涵。”
窦元宗笑而不语,只是细细看了鲁如海一番,随后便向二人从容一揖,举止潇洒,下楼去了。
鲁正目送那老狐狸走得没影儿,面色只是分外凝重。暗暗想了许多,回过神来,却见鲁如海已上前抱了那少年起来,小心翼翼将他额上的发丝拨开,露了那片仍在淌血的伤口出来。又细看了他红肿得发亮的手儿,微微叹了口气。
鲁正知他又是看不惯这些官员狠毒的手段,却不做声,看他似乎要把这少年抱走的样子,才问道:“族弟真认他是佛陵了么?”
鲁如海立在楼前,抱着那少年,微叹道:“我只看他容貌就知了。除了佛陵,这世间还有谁会长得与珊儿妹妹如此相象?族兄忘了她是你妹妹,我却忘不了她是与我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这容貌我看了十五年,就是那年她及笈嫁入容家,我也忘不了。”
他似乎颇有感慨,忽然又回首看向鲁正:“我是为了珊儿,可族兄方才想救他,却不过是为了现下正依附李孜省捞了个‘传奉官’当当的冯于。看来,他还是跟我回陆府修养的好。族兄以为如何?”
鲁正默默看着那立在楼前,看似温和无比,言语之间却流露尖锐讽刺的男子,心头却想,终究不是一路人。自己就是抛尽了所爱的荣华富贵,也和他走不到一处。
看他自顾自要下楼去,鲁正忽然悠悠而语:“族弟,窦元宗以精明闻世。你想,他毫不纠缠就把人给放了,他是在想什么?”
鲁如海背影一顿,却是再不回头,径自抱着少年走了。
原来鲁如海虽不为官,却也知道不少消息。今年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忽然聚集了许多读书人,尤以苏、杭、严三地为最。一时间京师这三地的行馆尽皆客满。周遍客栈也是人满为患。若真是办什么“讲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偏偏这些读书人又非是如此,也不见他们出去游玩,每日家东颠西跑地四处走动,去的又都是些官员家。虽后来多是遭人轰出来的,这就已经不寻常了。及至前两日,人称“南松北雪”的陈允同着几个文坛名家竟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