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淮抬眼看了看挂着求助信号的宋乐,又看了看一脸坚持的白礼,稍加权衡后,一屁股坐了回去。
宋乐立刻发出痛苦的呻吟。
萧淮有些心虚地换了个频道。
不是我不帮,实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晚饭上,四个大男人围了一桌。
德子熬的汤料和萧淮选购的食材得到白礼赞不绝口的好评,惟独没有表扬到宋乐身上。
“喂喂,你吃的土豆是谁削的啊?”宋大老板有意见。
“我还没说呢,这土豆削得跟方砖一样有棱有角,普通人还真没那本事。”
宋乐想反驳,但看了眼盘子里的事实,又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嘴里嘟囔了两下,舞着漏勺就去进攻那颗白白胖胖的猪脑。
还没碰着,被半路杀出来的筷子给拦住了。
抬头一看,萧淮的眼镜镜片在白礼家高档的水晶灯下闪闪发光。
“这个不能吃。”萧淮说。
“为什么?”宋乐脱口而出。
白礼也纳闷,宋乐吃火锅时最喜欢吃猪脑,一般一口气下去两三个都不腻,要跟他抢还得看本事,这会儿怎么突然被说不能吃了?
也就这一阻一挡间,德子面无表情地将猪脑捞起来,给自己和白礼一人分了一半。
眼看宋乐的瞳孔放大了,一副风雨欲来之势,白礼忙问:“萧淮,怎么了?为什么宋乐不能吃猪脑?”
“猪脑胆固醇太高。”萧淮当没看见宋乐恍然大悟又痛心疾首的表情。
“是是,差点忘了。”宋乐陪着干笑,眼谗地瞅了一眼德子碗里的猪脑,悔得肠子都青了。
骗谁不好?编什么不好?
现在可好,全栽在自己身上了!
自作孽,不可活,活过来的那都是诈尸!
白礼却越来越糊涂,“胆固醇高怎么不能吃了?”以前不吃得好好的?
宋乐连忙挤眉弄眼地示意他别再说了,可平时挺有眼色的人这会儿彻底白长了那俩招子。
“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萧淮你担心过头了吧?”白礼笑。
“没有,宋乐血压偏高,不能吃得太油腻。”说着体贴地夹了一片白萝卜放进宋乐碗里。
“不是吧?”白礼像挖到宝一样地激动,“上周碰到老周,还说你在他那儿做了全身检查,什么毛病都没有,怎么突然就高了?”
萧淮一愣,“老周?”
“我们高中同学,在医院工作,我们这几年每年都去他那里做检查,有熟人好办事。”说着拿筷子在宋乐面前晃,“你什么时候检查出高血压的?你不是元旦前才去做了检查?”
宋乐只觉得自己眼角抽了又抽,不敢往萧淮那里看,只得继续半埋着头拿眼偷瞄德子。
小样一声不吭把那半颗猪脑都吃光了!
“宋乐。”萧淮平静的声音传来。
宋乐心说白礼啊白礼,我摊上你这么个嘴快的家伙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修来的福分。
“宋乐。”萧淮又叫了一遍。
罢罢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宋乐对着萧淮傻笑,“呵呵,你吃菜啊,怎么光顾着说话不动筷子?”
“宋乐。”萧淮摘掉自己的眼镜,“我们得谈谈。”
十五
三分钟了,宋乐悄悄地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没错,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前,白礼皮笑肉不笑地把他跟萧淮领进书房,并一脸热情好客地说火锅这东西就是能等人你们慢慢聊啊我关了火等你们聊完了咱们再接着吃。
而就在他关门的瞬间,宋乐分明瞥见德子又把一个猪脑勺进自己碗里。
牙磨得咯咯响,宋乐心说还好他一共买了四个,只要德子不太过分,他就忍,毕竟,目前他还面对着更棘手的问题哪。
萧淮一进书房就直接站到了大书架前,负着手背对着宋乐,紧张得他一阵一阵打冷战。
萧淮可是个超级大近视,没戴眼镜的时候还能指望他在研究书目?
暴风雨前的宁静,肯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宋乐担惊受怕,宋乐束手无策,宋乐捶胸顿足。
可是能怪谁?
想想人家萧淮对他的高血压和脂肪肝多上心啊,又是查资料又是找菜谱又是学新菜,差点就无师自通成营养师了……宋乐此时恨不得找个时空缝隙钻进去,最好能穿越到谎言铸成的那天。
萧淮不说话,宋乐也不敢开口,空气像被冻住了,时间在上面滋溜滋溜地欢走。
已经三分钟了,宋乐想,以德子那大嘴吃四方的速度,别说一个猪脑,怕是再加三个土豆也吃完了……萧淮你随便说点什么吧,横竖是死,你就做一回职业杀手,好歹给我一个痛快。
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杀手萧终于转过身,没啥焦距的眼睛扫了一下宋乐。
宋乐立刻跟被照射灯打到的逃犯一样本能地站直了身体。
萧淮的脸有些红,声音不大不小,却清清楚楚。
他说:“我做的荤菜,很难吃吗?”
宋乐懵了。
懵了个毫无准备,懵得个一塌糊涂。
其实,之前他设想过很多。
如果萧淮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他就答“你听我解释啊”。
如果萧淮问“你觉得骗我很好玩吗”,他也答“你听我解释啊”。
就算他没人品到极点,萧淮一上来就又骂又哭,那他也能用“你听我解释啊”来缓和战况。
可萧淮沉默是金地磨蹭了整整一百八十秒,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么个没头没尾的玩意儿,害得宋乐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不是”,让他那句早就准备好的话“胎死腹中”。
“那什么……我做菜的手艺不如我爸,你如果觉得不好吃可以直接给我说,我改进。”
宋乐哭笑不得,“都说了不是,你怎么想到那上面去了?”
“……我不聪明,想来想去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骗我说你有那种富贵病,惟一觉得说得通的就是你不爱吃我做的荤菜,又怕直接说了伤到我,如果说你不能吃太多荤,我就会少做,你也就不必逼自己吃不爱吃的东西。”萧淮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我看你饭量一直不错,也没想过自己做的东西合不合你口味,还以为自己手艺精进了,其实你八成是强迫自己吃的吧……宋乐你果然是个好人。”
总结性的一句“宋乐你果然是个好人”,差点没让好人兄笑翻到地上去。
宋乐想起很久以前看的一部电影,里面最有名的台词就是“赵六安你是个好人”,明明很严肃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给染上了喜剧色彩。
萧淮一看他那反应,急了,“诶你笑什么啊,我很认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宋乐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走到萧淮身边,“萧啊,你不去写剧本真浪费了。”
萧淮的脸涨得更红,“你也认真点好不好……你还是叫我名字吧,小啊大的听着难受。”
“好了我不笑了,”宋乐自然地缆着萧淮的肩膀,看了看书房没有沙发,干脆把他拉着和自己一起席地而坐,“有三件事要给你说。首先,我很爱吃你做的东西,你别乱猜。其次,我的确骗了你,我道歉,对不起。再次嘛,我得说其实那也不算骗,我称它为善意的隐瞒。诶你别拿那种眼光看我,我是个好人啊。我会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全部向组织交代,也请组织奉行坦白从宽的政策,而最重要的,萧淮,听了以后请了解我的心情,千万别生气……”
于是将因为萧淮不吃午饭,韩夏生如何如何哭爹抢娘地向他闹,自己又如何如何想破了头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等过程通通说了一遍。
最后他从萧淮手中拿过眼镜给他戴上,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当时自己还不知道,也许……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戴上眼镜变身为迟钝版萧淮的人老半天才嘟囔了一句“没我久”,在宋乐完全没听清楚的追问下,又立刻改了口,“你搞错了。”
“诶?”
萧淮抓了抓头发,“我那个不是不吃午饭,其实是早上起床太晚,经常吃了个二合一。”
“方便面呢?”他还记得大纸箱里的方便面群。
“去超市买东西经常碰上抽奖,我运气特别好,每次都抽中最大包的方便面,一包有很多小包,不吃的话可惜了。”萧淮笑得有些憨。
“可是你的确,那个,有困难吧,我希望你有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就算帮不了忙,两个人商量总比一个人担着好。”而且韩夏生也说过萧淮经济上有困难的。
“我有什么困难?”萧淮糊涂了。
“那什么……不就是那什么……”宋乐一句话包了半句在嘴里,就是吐不出来。
他指望着萧淮自己说出“经济”俩字,可惜迟钝版萧淮一点也不冰雪一点也不聪明,反而一脸耐心一脸乖巧地等他说明。
“就是那什么!韩夏生说的,你经济上有困难!”没耐心的宋乐豁出去了。
萧淮听了,大惑不解,“我没困难啊,我每个月固定存钱,虽然这两个月存得少了点,但也谈不上困难吧。”
“你……存钱?”宋乐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去。
萧淮缓慢却坚定地点点头,“是,夏生也知道的,现在已经有不小的一笔,回家我给你看存折。”
“你说韩夏生知道你存钱?”
稍加停顿地,“我给他说过,春节打算回趟家,把钱交给我妈。”
“那你不吃午饭的时候,他也知道你吃二合一?”
再稍加停顿地,“知道,那几天他也睡懒觉,跟我一起二合一。”
看着宋乐的表情越来越古怪,萧淮又说:“我不知道夏生给你说过什么,但肯定夸张了,其实我的生意真挺好的,店里的好评已经……”
后面的话宋乐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韩,夏,生,别让我再碰上你!
结果从书房出去后,宋乐只吃到半颗猪脑,还是萧淮分给他的。
原因是白礼和德子趁他们“谈判”的时候悄悄地干掉了仨。
为此,宋乐晚上回到家还忿忿不平,“卑鄙,卑鄙!”
萧淮在一边笑呵呵地看他满脸小孩子没吃到糖的表情。
“卑鄙啊!什么火锅这东西就是能等人还说关了火等咱们,说得好听,结果荤菜几乎全被那俩狼狈为奸的家伙给吞完了还说什么高血压要少吃油腻,他才高血压呢,他们全家都高血压!萧淮我告诉你啊,白礼那家伙人面兽心你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点!我交友不慎啊怎么交到个这么卑鄙的东西!”
“你要是想吃,明天我买两颗给你做川味的水煮猪脑。”边说边打开电脑。
“你会?”双眼立刻亮晶晶。
“我会做水煮牛肉,应该差不多,猪脑有点腥味,调料味道重一点才好吃。”上椅子蹲好,准备工作。
宋乐立刻一脸献媚地挨过去给萧淮按摩肩膀——还是没有高血压比较幸福啊。
“之前说今年春节想回家?”一边按一边找萧淮闲聊。
……
“嗯,退学以后就一直没回去,今年想回去看看。”迟钝版萧淮一边打字一边回答,速度之慢,也可想而知。
“你父母那里……没关系吧?”他还是担心。
……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毕竟是血亲,应该……还好。”
“你瞧,连自己都不确定……要不我陪你回去吧。”
……
“不用,你的店不是只休息初一到初三吗?我就回去看看,给我妈点钱,不会有什么的。再说了,我爸的气可能还没消干净呢,你跟着去了那还不刺激得他再揍我两拳?”萧淮笑着拍了拍宋乐在自己肩上不停按压着的手。
“我不会让他打你。”宋乐撇撇嘴。
萧淮脸上一热,就接不下话了。
宋乐又按了一会儿他的肩,然后转移战地到背,“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回来?”其实他更关心后面这个问题。
萧淮把电脑里的曰历调出来指给他看,“订了腊月二十九和正月初五的往返火车票,初六就回来了。”
“这时候车票不好买吧。”春运时期的火车票能赶上中东石油那么抢手。
“那什么,夏生托他一个朋友给订了两套。”
“韩夏生跟你一起走?”
“嗯,他那里没有直接回家的火车,本来就要过来转一次,就干脆买了同一天的走。”萧淮说完发现宋乐的脸色变了,忙问道,“怎么了?”
宋乐说没事没事,一张脸却笑得狰狞……
十六
腊月二十九,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充沛,有云,风大。
韩夏生拎着一只旅行包好容易爬上了五楼,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开了。
宋乐撑着门框对着他笑,笑得他莫名其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你很久了,从窗户那看着你进来的,包很重?”问是这样问,可是宋大老板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韩夏生隐约觉得一阵阴风从走道上呼啸而过。
又是一身鸡皮疙瘩。
见韩夏生猫着腰想把自己的行李往屋里搬,宋乐不着痕迹地挡了一挡,“萧淮出去了,让你先去车站。”
韩夏生一愣,“怎么会?”
“说是有个老客户需要面交几条过年应景用的红内裤,不得不去,手机还忘了带。”
“我晕他,离上火车没多久了还去面交,还不带手机!?这会儿出门正赶上第一拨下班高峰,我要不是搭同事的便车过来,恐怕连出租车都招不到。”韩夏生急得双脚跳。
“出租车肯定招不到!萧淮行李不少,就算一会儿你们搭轻轨,挤着也难受。”宋乐抱着手想了想,“要不这样,我的旧自行车有段时间没骑了,但性能还好,借给你先把你和萧淮的行李登过去,反正火车站离这儿就三站轻轨的距离,一会萧淮回来了我再陪他搭轻轨过去。”
韩夏生看了看时间的确不多,又觉得宋乐说得在理,便一口答应下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萧淮的行李会多成这样。
“这包是买给他爸妈的,那包是给亲戚家小孩的,听说他大表姐去年生了个儿子,还给小侄子买了点东西……”到了楼下空地,宋乐边搬边数,利索地将三大包东西绑上一辆有些年月的凤凰自行车上。
韩夏生欲哭无泪,只得把自己的旅行包放在前面,用双腿固定。
“东西多点,好在不算太重。”宋乐说着又拉了拉后面行李,确定自己是否绑牢,“萧淮说你大学时参加过市里的山地自行车比赛,组织相信你。”说着又递了张地图给他,“路线我用红笔勾好了,速对积常的话三十分钟能过去,你小心点,我保证准时把萧淮带过去。”
韩夏生有些痴呆地边听边点头,晕晕乎乎上了车,脚下一用力,歪歪斜斜地登了出去。
宋乐在后面大声补充,“小心点,注意安全,你后面左边那包里有易碎物,别弄坏了!”
韩夏生压根没听进去。
其实韩夏生也是个机灵的人,但他从来没驮过这么重的东西,此刻一心都用在了骑车上,自然就忽略了一些东西——
包括,自己厂里出产的男士内裤,什么时候有过红色?
包括,屁股下面这辆自行车,左看右看也是辆女式车,宋乐这么个高高大大的人,怎么骑?
再包括,为什么会有地图,地图上为什么有事先画好的红线,为什么准备得这么详尽仔细?
……
“陷阱!都是陷阱!”韩夏生一口气将一瓶矿泉水全倒进肚子里,晃着拳头向坐在旁边的人叨,“那时候你究竟在哪里?”
“我在卧室睡觉,宋乐说你来了叫我的。”萧淮想到头天晚上运动过度,有些心虚。
“你就是那共犯!”韩夏生颤抖着用手指着他,“你为虎作伥,你们狼狈为奸!”
萧淮琢磨着最后几个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后来想起宋乐也这么形容过白礼和德子,心口突地一热,就忘了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