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一句话,只要一句话......"他说一句话,鲜血就顺著嘴角滴落下来,融进了胸前汩汩流出的血泊之中。
"什麽话?"东曦终於转过身来看著他,无喜亦无悲,一片沈静。
"你究竟恨我到什麽程度?"
"若真要说的话......"他低低压下眉角,缓缓地说,"大概是......无以复加吧......"
癸已听了,有一刻的怔愣。
"无以复加?好一个无以复加......"他喃喃的说,突然大笑起来。
因为大笑的动作太过猛烈,又引来了一阵剧痛,身子晃了晃,踉跄几步。本就站立悬崖之边,他这样一晃,半只脚已经踏空了出去。
看见他後仰的身子,东曦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苍奕冲了上去。可冲上去的时候,崖边已经没了人......
看著癸已坠落下去的地方,苍奕淡淡的说了一句,"结束了。"
都结束了。
八万年的纠葛,结束了。
在他身後,一直强作镇定的东曦,双手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数天之後,东青帝失踪的消息在九天十地间传开。
因为青帝的失踪,补天的炼石缺少一块,四方八荒再次陷入了慌乱之中。听闻此讯,远在昆仑瑶池的女娲却是冷冷一笑,笑容里带著残酷的意味。
"谁说不能炼石补天了?"
此刻,众人正聚在瑶池之中。
以为事情最终还是发展到了开始的时候,自己预计的那一步,所以帝俊甚至带上了东曦,只等著说出伏羲所给的补天之法後,当著众人的面将帝位传给他。
"可青帝他......"
"补天要的是炼石,又不是人。"女娲始终冷漠。手掌一翻,掌心中缓缓聚出两枚光华璀璨的圆石。一块流转著温润白光,一块却是散发出血色般的红雾。
八十六
"这是......?"敖修浑身一阵,眼睛不受控制的往苍奕身上看。
苍奕脸色亦是难看到极点。他拿走赤魂,再藏起癸已不让人发现。因为知道如果缺少一块炼石,女娲就没办法补天,没办法补天,就用不到那五块炼石......
女娲的双眼中冰霜凝的更深,她了然的看著苍奕。
终於,攸妃叹了口气。
"你们竟都不知道?早在丰日殿议会之前,癸已就已经将赤魂珠给了圣母。"
"那天你就知道了?"敖修不敢置信的说,"你怎麽不早说?"
"我以为你们也该想得到才对。"她淡淡地睨了苍奕一眼。"他一直都是个信守诺言的人。"所以他答应了商离不让苍奕开盘古墓,就一定会做到!
苍奕在她的注视下入堕寒冰之窖,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女娲勾起嘴角,继续说,"他将赤魂给我後,本该是立即丧命的。但念在他本还有八千年的性命,所以我又凝他体内凤血为心......"
"等等!"一声略显尖锐的人声打断他,"什麽叫做立即丧命?"
众人顺著声音望去,帝俊低低呵斥了一声,"不得对圣母无礼,曦儿!"
听他此话,女娲倒是很有耐心的说,"我就一直在奇怪了,到底是谁说凤凰没了赤魂珠就不会死了?"
"难道不是这样?"东曦的脸色十分难看。
"你如果没了心,还能活吗?"女娲挑起精致的眉。
东曦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难怪......难怪......
"那日,我取他心头一滴血融合了赤魂珠上的一部份灵力凝成一个新的赤魂珠来代替原来那一颗,但那毕竟只是赝品而已,抵不得真的赤魂珠,涅磐的时间自然也会提前。"
会死,会死的......那人......会死......
如果那人真死了,自己做那些还有什麽意义?
还没来得及让他看见,自己能站得与他一般高,还没来得及,让他後悔对自己玩弄和羞辱......
什麽都还没来得及......
东曦脑子里一片昏沈。
转过头,女娲又对著苍奕说,"盘古墓,你不用开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墓里什麽都没有。"
"北灵帝之所以不让你开盘古墓,那是因为他怕有人发现......盘古已经灭族的事。"
"灭族?"苍奕惊愕的看著她。
"对,一个也不剩,全死了。"女娲沈静的说。埋藏数十万年的秘密,终於揭露在世人面前。
女娲冰封的神情第一次有了表情,她嘲讽的说,"只是我没想到,神农当年瞒著我们救下了最後一个盘古族人,并为了他而耗尽心力自愿投生人间,成为北方的天帝。"
伏羲,神农,女娲,燧人,有巢为天地最初的五位主神,也是他们创造了天地间最初的秩序。
"你说盘古灭族,那现在投生这边的凤凰又是怎麽回事?"苍奕艰难的说,"如果盘古灭族,他又怎麽能投生到此?这太荒谬了......"
"精明如你,还会想不出这是怎麽回事?"女娲好笑於他的自欺欺人。"那当然是因为,他就是神农转生於此的目的!"
"本来我也是准备杀他的,可既然他本就不长命,那我也没必要亲自动手了。"
盘古族唯一幸存的人。
"那就是说......商离......"
"没错,他就是神农。"他来这片天地,只是为了那只凤凰!"就连散华鞭,也是他的武器。"神农鞭药,用的就是散华鞭。
"当年主导盘古灭族一事,他的身体就已经到了极限,若是肯好好沈眠修养那或许还不至於殒命,可他却为了那只凤凰而耗尽一切心力。只是我没想到,还会有人为他如此痴心。"
她说著,并悠悠的看了苍奕一眼。
"我并不认为盘古灭族一事有什麽好隐瞒的,因为,那一族,根本就不该存活於世!"她眼中太过冷冽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以至於众人都不敢开口说话,只能静静的听她陈诉一切。
原来,只是为了,癸已!
一瞬间,有种快要死了的感觉。苍奕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唇也是青白的。
还是一个人,原来,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为了商离才去夺帝位,他为了商离才要开盘古墓,现在想起来,好像自己的一生都只是为他而已。可如果不是为了他,自己又能找出什麽理由活下来?
母妃要是的一个能让她一步登天的皇子;父皇要的是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儿子;商离要得是癸已......那苍奕呢?
谁来要苍奕?
没有,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要的是苍奕。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要哭。帝俊看著他模糊的神情,心里狠狠一抽。
"奕儿......"他想说些什麽,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麽来安慰这个在他看来,一直都只是个孩子的男人。
"我没事,姐夫。"苍奕勾起嘴角,眼睛里一片死气沈沈。
还能有什麽事呢?最差......也就是这样了......
最後,女娲悠悠地说,"如果你还想开墓,就来找我吧。"
不知道什麽时候,女娲领著众人离开了瑶池。只留下失魂落魄的苍奕和脸色诡暗不明的东曦。东曦看著苍奕失魂落魄的样子,暗暗咬紧了牙关。
难怪那日将他从寒潭带回去後,他一直不曾醒来......
难怪那日他的红发会尽数退色,变成普通人的黑......
难怪,他不曾醒来......
没有涅磐的凤凰......
心里好像突然被打进了一根木钉,正中心脏,疼痛难耐。他紧紧闭上眼,努力的深呼吸,想要平复那难耐的痛苦。
怎麽能这样......
他要的不是这种结果!
八十七
"南华苍奕!"东曦神情猛然一凛。"你骗我!"
饶影会取赤魂,那是因为她玉石俱焚的性格注定了她的爱。得不到的,宁可毁去!
可苍奕却骗他,说凤凰没了赤魂就能活!如果那人死了,那自己做的这一切还有什麽意义?
苍奕神色恍惚,看著东曦咬牙切齿的模样,倦怠的笑了一笑,轻声说,"从来都是这样的,我与他......只能活一个......"
"可现在你却是生不如死!"东曦冷酷的看著他,"你骗了我,你自己也没有好下场!"
"是啊,我们三个......都没好下场......"八万年,支持自己独活了八万年的信念,已经没了。"东曦,虽然我们都没好下场,但你也是我们三个人中最轻松的一个。"
如果你晓得,你原本一直恨著的人,其实却是一直爱的最深的,你会怎样?
如果你晓得,你亲手杀死的那个人,其实也爱你爱到无法自拔,你会怎样?
苍奕慢慢的说,"无知,真的是一种幸福。"
後,女娲於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後世异人於《淮南子?览冥篇》中记之: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於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鼇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
这是最古老的神话之一,至此便真正落幕。
只是神话之外的人们,依旧要延续他们的人生。
经过此事之後,中央天帝深感疲累,终於宣布退位,於重天城紫薇宫中传位於皇九子,赐号──中天崇圣大帝。
继位典礼之後,帝俊携爱侣羲和离开天宫,从此天南地北,自在悠游。
稍後,南天苍冥宫亦对外宣布闭锁宫门,南华帝不再出世。
东天青帝成了这幕传说中无人提起的存在。因为青帝的不知所踪,东天政局有著短暂的动乱,但九河神女与洛水河神一力辅政,在短暂的动乱之後东天也跟著开始稳定。
只是对於两个女人把持的东天政权,始终有人不满。在经历了又一次的内部动乱之後,九河神女终於昭告四方,辰妃早已诞下子嗣,但在储君成年之前交由东王君照顾。
而朔方山方面也给出了回应,储君少昊,青帝在任之时钦赐帝号,金天愿圣大帝。
"帝君。"花闲隔著竹帘对里面的人说,"东天来函,金帝大人的登基大典......"
"不去。"未等花闲说完话,里面的人就轻声打断了她。
花闲一脸忧虑,接著又说,"帝君您还不歇息吗?"
里面的人顿了一下,然後才带著笑意地催促她,"你先下去吧。"
花闲咬咬唇,一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帝君,您快一个月没闭眼休息了。就当奴婢和整个宫里的婢女们求您了,您去歇一歇吧。"
他又停了一下,尔後才带著叹息地说,"乖,别管我,累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歇著。"
"帝君!"花闲被他那敷衍的态度弄得又气又急,泪珠子直往外掉,哽咽著说,"若真的不行,那奴婢......还是去给您取安神香好了。"本是她们求著他不要用那损心伤身的东西,可现在,却又是妥协了。
用玉扇抵著下颌,他沈沈的笑出声来。不想闭眼,一闭眼,就会见到不想见的东西。
所以,绝对......不能闭眼......
要忘掉你才行,商离。
盘古墓里面的景象,最终成了他一生都摆脱不掉的梦魇。
"你的孩子,昨天我看见了。"
流泻的乌黑长发披散在枕间,他掬起一把长发握在掌中,细细的以手指梳理著,慢慢的说,"他和你长得不太像,但你们的眼睛都很美。他的脾气也不像你那样任性,是很乖巧的一个孩子。"
指尖感受到长发上微凉的触感,他忽然皱了下眉,但是很快又舒展开。
"都三万年,你还要睡到什麽时候?不过,没关系,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等你。"
放开那握长发,指腹轻轻贴上了紧逼的眼睑,感受著偏低的体温,同时也感受到指下平静到极点的气息。指腹沿著眼睛细细描摹,又顺著眼角一路滑到颊边,最後停在了原本印有华美图腾,现在却一片空白的颈侧。
他伸过另一只手去,抓住那人无力垂卧在身侧的一手,与之十指盈扣。再然後,伏下半个身子,就那样枕著那只冰凉的手,慢慢睡去。
梦里,似乎又见到了那场婚礼。那人紧紧握著他的手说,"你什麽也不需要知道。"
有侍女从殿外望过去,视线掠过殿中缭绕缱绻的冰雾,她打了个寒颤。
被遣到这座琅琊山已经有三万年了。天宫在琅琊本是没有离宫的,可不知道为什麽,三万年前天帝登基後,硬是在这里筑了一栋离宫。旁人见了,只以为天帝是心血来潮才会兴起建筑离宫这样的念头,就连天帝十天半个月的到离宫里住上几天也没人放在心上。可是谁又知道,天帝其实是来陪个死人的?
她照看那个死人三万年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只是尸身还未腐而已。而她不知道这尸身未腐是否与那一室的寒冰有关。
尾声
整个世界都很静,像座坟墓一样,死一般的寂静。
他就睡在那样的寂静中,觉得自己是死了的。
有一天,有个很重的东西压到了他身上,让他几乎喘过气来。有水滴一样的东西滴到了他身上。他感觉到那液体从滴落的地方开始滑落,最後滑到了嘴边。
很甜,这是他的第一个感觉。再然後,不知道怎麽的,就有了种饥饿感。
很饿......真的很饿......而那很甜的东西已经没了......
全身都随著那阵饥饿感而开始发热,他热的难受极了,好像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一般。脑子里越发的晕沈,那难受的热度又让他有些渴。口干舌燥。
这样难受的饥渴让他忍不住想埋怨,为什麽没人给他东西吃。
仿佛是饥渴了千万年一样......
"绿浓,你这个丫头!"一声尖叫,她看见绿浓倒在床榻边,眼角磕在床头那坚硬的檀木龙头上。
绿浓揉著额头直起身子,眼睛里雾水朦胧。
"默语你别叫了好不好。"她的眼角乌青了一片,龙头尖锐的棱角在她眼角划出一个小小的口子,有一丝鲜血从里面流了出来。
"叫你打整床榻,没叫你拿头去撞床头!"默语慌张的把她拉起来,又看了看床上的人,确定绿浓没把人撞到後才放心的吁了一口气。
绿浓很无辜的捂著自己的眼角,泫然欲泣。
"你以为我想啊,床下那些寒玉那麽滑,我怎麽站的稳。"
"还好帝君不在,不然我看你怎麽办!"默语也有些心疼绿浓眼角边的伤,不由得叹了口气。"都叫你小心了,这麽还冒失。你也知道帝君宝贝这人的程度,要是真出了事......"
见默语又要开始唠叨自己,绿浓赶紧叫停。
"好姐姐,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下次一定小心!你瞧我,为了不压到他,连手臂也扭了呢。"她乘机装委屈,边说边撩起衣袖,让默语看她手肘上的淤青。
"你这丫头!"默语瞪了她一眼,拉起她往殿外走,"快去敷药,省得以後留下疤,你又要嚷个不停了。"
被她一路拉著走,绿浓却忍不住回头望向大殿里面那张硕大的寒玉床榻。
刚才......好像听到了什麽声音......
怦怦......怦怦......
她把一只手放在心脏上。
好像......是这个声音呢......
伤命 完结